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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一章

    一对上宗亮精光闪烁的眸子,我就知道自己的易容术被看穿了,萧潇不是解雨,而我又没带人皮面具,宗亮在十二连环坞卧底十年,十有八九是个精通隐形匿踪、易容化形之术的大行家,自然瞒他不过。

    就在疑惑和犹豫渐渐参杂进了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的时候,我微微一笑:「宗先生,可否赏个脸,大家一起吃顿饭?」

    听到我不加掩饰的声音,他眼睛陡然一亮,长身笑道:「正要叨扰!」我便吩咐小二,将两桌并成一桌,宗亮也不推让,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我和萧潇的对面。

    「想不到,宗某竟然在这里遇到动少。」

    一壶女儿红下肚,隐约流动在我和宗亮之间的拘谨气氛才渐渐消散,毕竟我和他暗中曾经两度交手,虽然都是藏头遮尾的,可彼此都心知肚明。

    只是我敏锐地察觉到,宗亮往日的从容似乎消减了许多,他一反常态的金戈铁马的气势只不过是强打着精神撑出来的,一句感慨更是让我听出些许往日不堪回首的味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齐三爷对武林茶话会有些误解,我怕会影响齐盟主的判断,只好赶去杭州解释一番了。可方才听伙计和大江盟弟子的意思,似乎齐盟主出了点事情……」

    「动少的消息不会这么闭塞吧!」宗亮微微一笑。

    「果然瞒不过宗先生。」我笑道:「不过,我得到的情报是,唐门在潇湘馆击杀了叛徒唐天威,代价却是家主唐天文重伤,秘密武器——唐棠的夫婿被迫从幕后走向前台,至于齐盟主……」故意缓了一下,我才接着道:「听说,那天宗先生也在场。」

    「只是恰逢其会罢了。」宗亮飞快地道,旋即低声自言自语:「唐天文重伤?难怪……」

    「莫非齐盟主真的受伤了?」我真有些诧异了:「唐家主一心二用,竟然能伤到齐盟主,他的武功未免高得让人难以置信吧!」

    宗亮是个聪明人,又是江湖顶尖的高手,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齐放究竟受没受伤,动少去了杭州,一切自然了然于心。不过,大江盟和大江同盟会的确都发出了紧急通告,说由齐小天代摄盟主之位。」

    齐小天代摄盟主?!

    我心里这才真的吃惊起来,在和慕容世家对垒的紧要关头,把一个尚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推上江南武林盟主的宝座,难道齐放不怕此举会动摇军心,甚至引起同盟会的分裂吗?

    看看嘉兴这些同盟会弟子的表现,我不难想像出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撼究竟有多大。就算是像齐小天这样的年轻一代终究有一天会取代他们的父辈,可眼下绝非最佳时机啊!

    莫非……齐放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再度感到了一种无力感,在我最需要情报的时候,浙江的线人网却是一星半点都指望不上,而李岐山孤身一人打入大江盟,即便能得到消息,想传递出来,也绝非易事,何况把他当作线人也未免大材小用。

    「小天代摄盟主,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我和他总算有点交情,他大概不会忍心看着我一人在茶话会上唱独角戏。」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齐放突然隐退的仅有的两大理由之一,因为主事人的更迭,无论大江盟最后何去何从,是继续力挺武当也好,还是改弦更张支持我也好,进退的余地都比以往广阔了许多。

    当然,我和齐小天的交情真算起来却复杂得很,一旦他惦念着魏柔,恐怕比他老爹还难说话。

    「哦?」听我直言不讳,宗亮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才道:「那敝门风流云散,岂不是更合了动少的心思?」

    「铁剑门完蛋了?」我闻言心中一喜,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天意啊!万里流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他该谢谢老天爷,让他碰上了唐门,倘若换作我,哼!真枉我一片诚心待他!」

    可我心中却是狐疑不定,宗亮他们辛辛苦苦地隐瞒身份投入铁剑门,辛辛苦苦地把铁剑门捧上了十大门派的宝座,怎么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呢?那万里流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就算死了,对铁剑门的影响也是相当有限啊!

    「恶人自有恶报,相公理那犬豕之徒作甚!」萧潇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目光却落在了宗亮的身上,似乎在说,你和万里流,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不得对宗先生无礼!」我瞪了萧潇一眼,心中却暗赞一声,好聪明的女人!她完全明白我发怒的用意,适时地给了宗亮一点压力。偷偷握住她的小手捻了几捻,算是对她的奖励。

    「这位是萧四夫人吧!」宗亮似乎才注意到萧潇,虽然萧潇极少在江湖走动,但他很快就判断出了她的身份:「萧夫人,万门主纵有万般不是,至少他敢作敢为,而尊夫要用心提防的也不是他这种明目张胆对你张牙舞爪的敌人,而是背后抽冷子给你一刀的所谓朋友!」

    这话虽然是颠覆不破的至理名言,可由眼下的宗亮说出来,我很快就明白他说的并不是我,而是他自己。显然,铁剑门的变故大有内幕,而宗亮黯然出走,也和这内幕有关。

    在铁剑门新总舵所在地宁波,一共有新老三股大的江湖势力:大江盟、鹰爪门和铁剑门。鹰爪门是老牌的坐地户,因为老门主况天和齐放交情深厚,在江南一力扩张自己势力的大江盟并没有进入宁波这个江南有名的富庶之地。

    况天死后,司马长空重建鹰爪门,虽然他的重心已经放在同盟会上,甚至连本门旗下镖局宁波号的旧址地产都转让给了宋廷之,不过,在宁波它仍然保留着一间武馆,依靠况天的老关系,对宁波道上的朋友继续发挥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大江盟自从接手潇湘馆之后,才迂回进入了宁波。宗设集团覆灭后,海上四大贸易港口之一的松江渐渐有落入我控制范围的迹象,让大江盟不得不放弃松江的经营,而泉州向来是南少林的天下,广州又鞭长莫及,大江盟挥师宁波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因为宗设集团的覆灭,江湖各大门派已经领教了军方的威力,一旦过度走私引起朝廷不满,灭门之灾顷刻而至。

    大江盟放下白道身段,经营利润极其丰厚的妓院赌馆,就是为了让帮中的资金有着相对合法的来源。

    大江盟和鹰爪门关系极其密切,两家的业务没有一点冲突,甚至鹰爪门武馆的弟子还比别人更有机会在潇湘馆找到一份不错的护院工作,两家配合得相当默契。

    随后,铁剑门总舵迁移至甬,表面上宁波道上风起云涌,但我却隐约看出三者之间的关联。

    铁剑门对外宣称,自己的总舵由杭州迁至宁波,是因为大江盟在杭州拥有庞大的势力,自己已没有了发展的空间。

    这话本就有点勉强,万里流好歹也是杭州知府文公达的小舅子,文公达虽然看他不顺眼,可对大江盟同样没什么好感,一旦两家有冲突,就算大江盟的后台是丁聪,丁聪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文公达的。

    不过,既然万里流选择出走,那么总舵放在宁波倒是许多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一来大江盟没有在宁波建立分舵,二来铁剑门十大门派的名头,也让它在声势上压了鹰爪门一头。

    不过让人感到费解的是,一向对大江盟颇有微词的铁剑门并没有从事万里流相当感兴趣的风月行业直接与大江盟竞争,而是在宁波开设了一家武馆与鹰爪门抢饭吃。

    武馆并没有多大赚头,一年的净收入充其量不过两三千两银子而已。万里流、宗亮他们个个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主儿,这点银子根本不够用,甚至连维持十大门派的脸面都有些捉襟见肘。

    铁剑门和当年的春水剑派还不一样,全武林的人都知道,无瑕是个简朴的人,像齐放五十大寿这样的武林大事,也不过送上二十四两贺仪罢了,换作铁剑门,就算是加倍,大概也会被人耻笑的无地自容了。

    铁剑门肯定另有赚钱的途径,和鹰爪门的竞争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如果我的判断无误,铁剑门和大江盟果真是丁聪的左膀右臂,那么铁剑门在宁波干的勾当就呼之欲出了,而大江盟经营的潇湘馆则是铁剑门的掩护,这种运作的方式几乎就是当初宋廷之宗设联手走私的模式的翻版。

    丁聪虽然深蕴官场之道,可他并不懂得经营,就像我虽然是武学的天才,甚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两军交战排兵布阵,我不如沈希仪、宋素卿是一个道理。

    为了杀人灭口而逼得宋廷之反水,是丁聪最大的失误。当然,这也是机缘巧合形势逼人,倘若不是因为宗设覆灭的太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不知道我们究竟从宗设那里得到了多少情报,从而慌了手脚,被迫作最坏的打算,他完全有能力通过其它手段保住宋廷之。

    缺少了宋廷之这个经营天才,丁聪大概也想不出更好的赚钱途径,除非他完全放弃走私,否则,宋廷之设计的经营方案对他就始终拥有强大的诱惑力,关键是宋对他有多大的威胁。

    但宗设的棺材本被人取走一事,很容易让丁聪理解为宋廷之只有金钱方面的愿望和要求,而朝廷的动向也支持宋廷之没在官场上扳倒他的企图这一判断——宗设一案基本上已经结案了,留了点尾巴却是关于我和沈希仪有没有冒领战功的,与他丁聪毫无关系。

    这种情况下,他很有可能再度走私,毕竟,自己掏腰包养活铁剑门的一干大爷和自己的秘密保镖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朝中的王公大臣也需要银子打点,而注重官声的他,又不可能在浙江横征暴敛,收受贿赂。

    可铁剑门为何此时却突然土崩瓦解了呢?无论是走私也好,对付我也好,铁剑门都有着相当大的作用啊!

    「宗先生,就算万里流敢做敢为,他也不过是个莽夫而已,或者,他更像一个可怜的傻瓜。说实话,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才能能笼络到像宗先生你这样的高手,所以我怀疑,拒绝参加武林茶话会八成是你们——你和练达、齐默等人的意见……」

    「动少此言差矣!」宗亮打断我的话头,正色道:「万门主乃是一门之主,我等自然是以他马首是瞻!」

    「哦?那我且问你,万里流死了吗?」

    宗亮摇摇头。

    「万里流既然没死,铁剑门何来风流云散?!光是你和练达这两大高手,就足以支撑铁剑门直至万里流康复了!」

    宗亮顿时哑口无言,吭哧了半晌,才道:「万门主已经没有复原的希望了!」

    「啊?」轮到我吃了一惊,老南下手虽重,却尚未达到致命的程度,甚至唐天文的内伤都远比他严重,按照我原先的估计,虽然他即便改了主意也肯定无缘参加武林茶话会,但两三个月后,无论如何也该复原了,怎么能说他没有复原的希望了呢?

    「看来动少得到的情报并不详细。」宗亮缓缓道:「潇湘馆一战,唐门不仅派出了唐天文女婿这一秘密武器……」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特意多看了我几眼,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有很大的嫌疑,就是唐棠的神秘夫婿。

    直到我皱起了眉头,他才接着道:「更让人吃惊的是,唐门笼络到了一位武功不在我之下的高手,此人正是名人录上的神秘人物——鱼少言!」

    「鱼少言?名人录排名第二十五的那个鱼少言?」

    我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心里却暗自一叹——老南,看来不光是我一个人看出了你的出身来历,真不知宁波这一趟带给你的究竟是福还是祸,而宗亮亦不愧是少林寺精心培养出来的杰出人物,他的见识和眼光可能甚至还在我之上。

    「不错!」果然就听宗亮继续揭开老南的伪装:「鱼少言虽然和恒山的那个大美女练无双以及来无踪去无影的杀手『流风』并称名人录三隐者,可他的阎王令毕竟有人见识过……」

    似乎是想起了那晚的一战,宗亮的眼神明显炽热起来:「很久没碰到这么强的对手了!内力深厚,招式精奇,而且,武功分明是和江湖第一高手孙不二一脉相承,极有可能就是孙不二的亲传弟子,这样的人物,真想再碰上一次,好好地打上一场!」

    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动少,你该知道孙不二独门武功苍龙劲的威力究竟有多大吧,阎王令虽然没刺中万门主的心脏,可苍龙劲却把他心脏附近的经脉尽数毁去了!」

    「竟有这事!」

    我感叹了一声之后便沉默不语,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讶色,似乎是被老南也就是鱼少言的身份和万里流的伤势所震撼。可我心里却明镜似的,老南如果真的毁了万里流的武功,他早就告诉我了,关于万里流的伤,不是宗亮撒谎,就是有人动了手脚。

    沉吟了半晌,我突然问道:「听说,鱼少言当时的对手是宗先生?」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宗亮似乎觉得自己有点言多有失了,借着给我斟酒的当儿,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我,一边缓缓道:「我最初的对手是唐棠,这位唐大小姐的武功一样不凡,名人录三十六,我看都低了。好在京城死了个唐五经,不然……」

    他哼了一声:「唐门还真是卧虎藏龙!」

    「宗先生八成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我故意表露出我的疑心,表明我并非不知当时宗亮并未全力以赴,随即又把话题从唐门身上拉了回来:「能看破鱼少言的来历可不简单,不知道宗先生以前行走江湖用的是什么名号,竟是这般见多识广!」

    「我也是在他伤了万门主之后,才隐约猜到了他的来历。」宗亮一窘,讪笑道:「后来和大江盟的人互相验证,才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

    宗亮自然不肯暴露身份,把事情推到大江盟的头里就合情合理,因为我知道,孙不二和齐放的关系很微妙,齐放了解孙的武功特点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宗亮的措辞却颇耐人寻味。眼下在宁波,大江盟里有资格和他一起探讨武功的,除了齐放之外,大概只有宫难、李思了,他们几个都是江湖的名人,可他竟然连一个人的名字都不提,只笼统地用「大江盟的人」代替了,加上他说话当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表情语气,我立刻明白,他或者铁剑门与大江盟之间的关系实在是糟糕到家了。

    彼此看不顺眼的两个门派偏偏有着牵动江湖局势的合作,只能说,他们的背后是同一个身影。

    「既然万门主重伤难愈,你或者练达为何不挑起铁剑门这付重担呢?难道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成?倘若果真如此,我倒愿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试探道。

    「是要敝门改变在茶话会一事上的立场吧,动少,恕我直言,这似乎不太可能。」宗亮虽然微微有些意动,可还是立刻断然否决了我的提议:「覆水难收,动少不会逼着万门主食言而肥吧!」

    「此一时彼一时,何况,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微微一笑:「其实,如果铁剑门真像你说的那样完蛋了,江湖上又有几人还会理会它对茶话会的态度呢?说来,铁剑门垮台最合我的心思了,我只是替你宗亮惋惜罢了,好不容易找了个能在江湖抛头露面呼风唤雨的角色,可转眼一切都成了空,你以后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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