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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节

    从那天起,秋根就下了狠心要保护他娘。白天冷着脸子瞄着他爹,晚上更是把行李铺得紧紧地靠着他娘,把那个他过去叫爹的男人,远远地隔在炕头。他爹瞪着眼看他,他连瞅都不瞅,却跟他娘说,没事娘,有啥动静,你招呼我。手电被他攥在手里,他爹这边刚有了动静,他一下把手电拧亮了,照着房棚,半天半天不关。白天秋根守着娘跟娘说话,即便去外面走走,也是趁着他爹倒不开手的冷子,手等之时就回来,让他爹对他娘一点都动不了心思。有一次秋根白天帮别人做泥水活,秋根娘去了前院跟大国娘说话。说来说去,就到了天黑了,只好抬脚回家。可一想到家,就有些害怕。可又不能跟大伯嫂子说,想了想,直接找秋根去了。秋根干了活刚收工,见他娘来找他回家,心里也明白娘的意思,不顾主人家的再三挽留,还是跟娘回去了。回来他娘给他擀的面条,里面还卧了几个鸡蛋,吃饭时娘俩又说又笑的,把他爹气得吃了半碗,剩下半碗扔桌上就走了。那天秋根干活有些累,铺了炕,脑袋沾上枕头便打起了呼噜,等他被他娘叫醒的时候,他娘正在跟他爹撕扯。他爹光着身子,眼看要把她娘按身底下了。秋根拿手电照着他爹的背就是一下子,抬腿又踹了过去。他爹一个趔趄歪到了炕角,半天才爬起来。爬起来却也不闹了,只恨着声地对这两人说,好,好,你们娘俩可真好,你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说完,把炕头的行李卷了卷,抱了就去了西屋。秋根和他娘都气得不行,他娘的肩膀又抖了一气,等快亮天时,两人才睡得实着。也就在他俩睡实着的时候,他爹却把外人领屋来了。

    进屋的人是王大牛倌。一早上出来赶牛,到秋根家门口,老远见秋根的爹冲他摆手。王大牛倌到了跟前就问,说你干啥呀,大早晨的。秋根他爹把眼睛瞪得溜圆地指着屋里说,大牛倌你快来我家看看,我家屋里爬进个怪物,不让人睡觉,折腾一宿了,你看你能认识不?王大牛倌就纳了闷,说,这地方,能有啥怪物,不是长虫就是狐狸呗,咋还上你的屋了?说着,秋根爹开了外屋的门,一指秋根和他娘睡觉那屋,说,你去看吧,就在炕上呢。王大牛倌也没在意,一撩门帘便进屋了,往炕上一瞅,却见秋根和他娘并排躺在炕上,褥子紧挨着褥子,被紧挨着被,两人头都垂着,睡得正是香。王大牛倌吓的哎呀一声退了出来,冲秋根爹说,你这啥意思么,咋还开这玩笑?秋根爹就一脸的悲苦,说,这哪是玩笑呀,我是让你老哥看看,我现在过的是啥日子。伸手把王大牛倌拽到西屋门口,撩开帘子让他看炕上的行李,说,老哥呀,他们娘们可太欺负人了,那小子从渔场回来,就抢了我的地方了。连那屋都不让我睡了呀!老哥你说,我老了老了又活成这样,这不是作孽呢么?说完,跺足捶胸地哭,把王大牛倌一下窘在当场,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咋办了。

    秋根爹这一闹,屋里的秋根跟他娘也就醒了,听了外屋好像有人说话,忙穿了衣服走了出来。正听见他爹说他作孽的事。秋根一开始还没明白他爹说的啥意思,他娘一听,当即差点背过气去,秋根忙上去抱住了他娘。王大牛倌得了这空,紧着溜了出来。

    这王大牛倌一走,这话也被他带了出来。村子里开始嘀嘀咕咕地,到处在议论秋根和他娘的事。有的人就说,那一定是把秋根爹逼到一定程度了,要不这么臭的屎盆子,他能往自己脑袋上扣?也有的人说,怪不得这秋根打回来都不出来走动么,天天跟他娘在屋里有说有笑地,连他娘这些日子,都少着喊那肚子疼了,那脸色都见红润了。便又有人说,可不是咋地,那天在谁谁谁家,秋根干了半天的活,一口饭都没捞着吃,硬是让他娘给拽回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合着原来是娘俩谁也离不开谁了!于是这事越传越远,也越传版本越多,说话的舌头一多,有些话便更加的不能入耳了。秋根娘思前想后,抹着泪去找她大伯嫂子,把多年没好张嘴说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大国他娘。又把秋根打从渔场回来,咋护着她的又咋反被他爹埋汰的事,说了一遍,之后一边哭一边说道,嫂子,这都怪我呀,那时我不让根儿知道就好了,可着我一个人跟他轱辘,还能给我家根儿留一条路呀。大国娘把这话背地里跟大国爹一说,两人当晚就去了秋根家。大国爹也没听秋根他爹解释,冲他啪啪就是几嘴巴子,骂道,你个下作的坯子,你就没想想你毁的是谁,他可是你亲生的儿子!他要一辈子说不上个媳妇,断了你的根,绝了你的后,你能得意了?大国娘也骂,说你缺德做损少八十年阳寿的东西,你不怕打雷劈了你么?秋根的爹先还一句一句地争辩,后来怕是也被那骂一下下地戳在了心上,丧着脸垂了脑袋,把头扎到裤裆上,任他哥他嫂子骂死也不吭声了。

    秋根的爹没像他嫂子说的那样等着雷劈。过了几天,在门前地里的回灌井里,被人给捞出来了。捞上来时,他早死透了。有人说他是头天傍黑天时跳下去的,因为有人看见他那个时候在那来来回回地转悠了。还有人说,是他起大早出来散心,不小心掉进去的。他好起早溜达的毛病,很多人都知道。这么一来,说由可就又多了。这个说,秋根的爹是受不得他儿子和老婆的气了,加上又被他大嫂骂大哥打,实在没了路,才走这步的。也有的人说,那是他知道自己做损了,埋汰自己的儿子,老天都不容他,把他收了去了。但不管大家咋说,秋根的爹确是死了。出殡的时候,秋根只在棺材前跪了一跪,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就把他爹拉出去埋了。出完他爹,秋根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西屋,跟他娘说,娘,这回睡觉你可以放心了。后来,大国娘虽说把秋根娘的话多多少少地传了出去,可有些话就跟水一样,清的也好,脏的也罢,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即便能收回来,也是连泥带土的了。

    秋根的娘一下老了许多,整日里脸灰灰的,又老是捂着肚子走路。秋根要给他娘看病,可他娘咋说都不去,只买了一瓶子一瓶子的去痛片,一把一把地吃。又四五年的头上,他娘终是没熬到给秋根娶上房媳妇,瘦得剩下把骨头,睁着眼死在了炕上。埋娘的时候,秋根心里像有把刀剜着他一样,血管要撕开了似的鼓,可他竟愣是哭不出来。像当年埋他爹一样,把娘埋了。回来睡在娘的炕上,朦朦胧胧的,他似乎又听见娘在给他唱《十字坡》,凄凄婉婉地,跟他说,根儿,你记住了,不是十字歌,是十字坡。十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的十,字是写字的字,坡是山坡的坡。他忽地一下醒了,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嗷的一声哭了出来,哭过了,他才觉得剜他心的那把刀,一下下的轻了些。

    那年,娘撑着身子只给他做了一双夹鞋。从此,他再没穿过一双家做的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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