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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回(下) 应伯爵追欢喜庆

    转眼到了阴历五月份,西门庆盖了两个月房子,三间玩花楼也快装修完毕了。五月节这天,李瓶儿又请西门庆过去,一来吃粽子,二来要商量过门一事。最后商量阴历五月十五,请和尚念经,烧掉灵位,然后西门庆迎娶,一如迎娶潘金莲之前的毫无意义、只为蒙骗世人和寻求鬼神系统谅解的程序。西门庆又问那天请不请花家的几个兄弟,李瓶儿认为给每人发个帖子,爱来不来。由此商议完毕。

    五月十五早晨,西门庆派玳安送给李瓶儿五两银子,让她置办酒席,晚上要过去给她庆祝孝服已满,从此以后可以自由选择“幸福”的人生。而这天也是应伯爵的生日,西门庆先是送了三钱银子的贺礼,然后午后又过去赴宴。当时狐朋狗友全部到齐,而且又加上在前面提到过的贲第传(谐音“背地传”。),作为新会员,当然,西门庆仍然是大哥,坐在首席。两个小优儿(年轻的男性艺人。),一个是吴银儿的兄弟吴惠,一个是郑爱香儿的哥哥郑奉(当时开妓院的都是全家总动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席上弹唱。西门庆每人赏了二钱银子。

    喝到傍晚,玳安骑马来接,在西门庆耳边悄悄地说“李瓶儿有请”。西门庆给他递个眼色,他就往外走。被应伯爵叫住问道:“贼狗骨头儿,你过来对我说实话,时间这么早,究竟是谁派你来接的?是家中你哪个个娘派来的,还是里面十八子那里(“十八子”是拆字,合起来是“李”字,指李桂姐。)?你应爹一年有几个生日,就过来扫兴?你要是不实话实说,我就拧下你的耳朵,也告诉你爹,永远不给你这个小狗秃儿娶老婆。”玳安哪里肯说,只说:“确实没人派小的来,只是现在夜里盘查得紧,我怕爹走得早,就先牵马来伺候。”应伯爵刁难一回,看他就是不说,只好作罢,但是警告他:“如果日后让我打听出底细了,再和你这个小油嘴儿算账。”给他拿一盅酒、半碟点心,让他下去吃去。

    后来,西门庆找机会把玳安叫到僻静之处问话,玳安说今天一切都很顺利,花三回家乡了,花四又害眼病,所以这两家都没来人,花大两口子都过来了,临走前,李瓶儿把花大老婆叫到屋里,给了她十两银子和两套衣服,感动得她给李瓶儿磕了头(金钱的威力大得惊人。)。花大他们表态,一旦李瓶儿嫁过去了,他们还要到西门庆家里做客,说得西门庆满心欢喜。而且玳安说,和尚们也走了,灵牌也烧了,李瓶儿请他早点过去。西门庆让玳安到外边牵马,他正往外走,不想应伯爵在过道里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突然大喊一声,把玳安吓了一大跳。应伯爵骂道:“贼小骨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听不到了吗?你们爷们干得好事!”西门庆说:“怪狗才,休要张扬。”

    应伯爵回到席上,就把这件事如此这般讲了一遍,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真够意思!这样的事,还能对兄弟们也如此隐瞒?就是花大有什么话说,哥只吩咐我们一声,等我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从。他敢说个不字儿,我们就和他没完。兄弟们如此待你,哥却只顾瞒着不说,本来朋友相交就是为了预备有个缓急,互相扶持。哥只要说一声,兄弟们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别说的这样仗义,要看实际行动。如果说信口开河也算语言艺术的话,应伯爵确实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也正是靠着这门绝学,他牢牢地把握住了西门庆。)。只是不知道哥的这门亲事到底成没成?”西门庆笑着告诉大家“亲事定下来了”。谢希大说:“哥明天娶嫂子过门,我们去祝贺,好歹找四个唱的,请我们喝喜酒(他们最擅长的就是锦上添花,只有这种事办起来胜券在握。)。”西门庆道:“这个不用说,一定请众位兄弟到场(他本身也是酒色之徒,做这样的事同样乐此不疲。)。”祝实念说:“与其等着以后贺喜,倒不如今天借花献佛,先给哥倒杯喜酒。”于是应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实念捧菜,其余的都陪跪,两个小优儿也跪着唱了一套“喜遇吉日”,一连给西门庆灌了三四盅酒。又喝了一阵儿,西门庆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应伯爵还拦着不放,谢希大说:“应二哥,你放哥去吧,不要误了他的事,惹嫂子见怪(他改口倒挺快。这是社会变色龙的基本素质。)。”

    西门庆骑马一直来到李瓶儿家。这时她已经去掉孝服了,换上一身艳丽服装,早早预备一桌酒席,把西门庆让到上座,让丫环执壶,自己满斟一杯酒递上去,磕了四个头(由此可见社会的进步,在当时就算情人之间也是礼法森严。),说道:“今天灵牌也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情愿给您铺床叠被,共偕鱼水之欢。”西门庆喝了酒,也回敬妇人一杯,这才坐下,又当面求证一下“花大夫妻俩儿有没有说什么”,李瓶儿说:“吃完午饭后,我把他们两口子叫到房里,就说了我和你的亲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没有,并且说要让他娘子到你府里串门。我给了他们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欢喜得不得了,临出门的时候,谢了又谢(李瓶儿先用金钱开路,再加上西门庆的恶霸身份,花大也得罪不起。恶人还得恶人磨。)。”西门庆道:“他既然如此说,我准许他们上门走走。如果要是有一句闲话,我可不饶他。”李瓶儿说:“他若放屁辣臊(说混话,说脏话。),我也不会放过他。”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瓶儿因为就快要过门了,比平常越发欢喜,用银镶钟儿喝绍兴酒,酒到杯干。在喝酒中间,她就问他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发现什么没有。西门庆说这事被应伯爵猜着了,混闹了一场,赶着给他道喜,他被灌了几杯,后来是找机会及早脱身了。李瓶儿说:“他们放了你,也还知趣(没有这个本事,还怎么在富人跟前混饭吃啊!)。”

    西门庆看李瓶儿醉态可掬,行止癫狂,别有一番情致,一瞬间意乱情迷,两个人口吐丁香,相偎相依。李瓶儿一把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然真心娶我,可要趁早儿。像现在这种情况,你我来往不便,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日思夜盼。”说完,两个翻来倒去,搅成一团。

    按照我们常人的想法,一件事到了这种地步,下一步就该顺理成章了,李瓶儿应该如愿地和西门庆步入婚姻殿堂,过着幸福的日子。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要稍微有一点生活实践知识的人,就会深刻理解世事的无常,理论与实践、幻想与现实往往天差地远。按照普通人的想法,不喜欢把事情想得过于悲惨,这是极其正常的想法。如果你要是一个清醒的人,做出有备无患的估计,别人就会说你是个乌鸦嘴,或者被扣上“杞人忧天的大帽子”,可是,事情往往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事实往往证明清醒头脑的正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果稍微理智,就会理解“一波三折、美中不足”都是生活中的常用语。

    因为我最喜欢的文龙先生在十五、十六回当中没有评语,所以我就用张竹坡对这回的评语来填充,语言同样十分美妙,让人回味无穷。

    张竹坡评论道:这一回是为了照应下文,就是为了产生强烈的反差,所以作者才把这一回写得十分圆满。房子也盖好了,孝期也过了,花大也没话说了,朋友也祝福了,那下一步不都是水到渠成了吗?然而……

    李瓶儿在花子虚死后,好事已成,本来应该写她如何笑逐颜开才是,可作者笔下的她反而经常哭哭啼啼,口口声声地净是一些乞求哀怜的话语。有人说,这主要是突出了李瓶儿的多愁善感和感情炙热,我却不这么看,我认为这恰恰是描绘出了李瓶儿的悔恨之意。她应该后悔自己没有三思而行,草率地先把财物寄存过去,丧失了独立的经济基础,此刻自己一无所有,只好苦苦寻求寄人篱下之道了。

    这一节隐情,是作者画龙点睛之笔,可是一般人总是囫囵吞枣,不知道仔细品味,辜负了作者的一片苦心(确实如此,此种情况数不胜数。)。

    写应伯爵众人的追捧,也是照应第一回“热结十兄弟”,这还是为了突出一个“热”字。

    再看花大众人。争家产的时候,不惜到东京告状,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自己的兄弟死了,也不追问死因,弟媳孝期未过,就要带财嫁人,同样不置一词,反而要和西门庆当亲戚走动。这种人的心肝脾肺长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想想世上竟有这种人的存在,让人简直会失声痛哭,亿万斯年也不想见此等人一面。哪怕见一面都是终生耻辱啊!

    花子虚“热”结十兄弟,当然是“热”得不妙,“热”得家破人亡,而亲兄弟却又“冷”得无情,真是一群浮浪不堪的人啊!而花大这些人更是猪狗不如,比应伯爵众人更可杀。

    第六回当中有一个场景,就是“王婆帮闲遇雨”,作者描写当时的潘金莲也是心满意足。两个人为了偷情,不惜残害人命,当时心腹大患已除,不是正该赶紧结合吗?可是从第七回开始,西门庆就迎娶孟玉楼了,早把潘金莲抛到了九霄云外。弄得潘金莲需要用“占鬼卦”来寻找心理安慰,弄得她派人三番五次去寻找西门庆,结果却总是失望而归。这显示了世事的无常,也是为了突出西门庆的无情无义。

    如今这一次,写李瓶儿与西门庆的婚事也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苍天不遂人愿,还有一个蒋竹山需要登场。

    这既是作者的曲笔,也是世事的正常曲折。虽然这个情节与潘金莲遇到的情况有些雷同,不过情节更加丰满。作者总是要把雕弓拉得十分满,才肯放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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