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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回(下)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不说妇人思念西门庆,单说有一天玳安骑马从李瓶儿家门口经过,发现大门紧闭,药铺歇业,静悄悄的,回来就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说:“想必是把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躺着哪,恐怕至少十天半月出不来做买卖。”这时他还不知道蒋竹山被清理出门户了。

    八月十五,吴月娘过生日,府中来了很多女客。西门庆因为和月娘不说话,就到李桂姐家里消遣,吩咐玳安晚上来接。这样的场合当然少不了应伯爵和谢希大。

    到了晚上,玳安来接时向西门庆汇报工作,重要的内容就是李瓶儿派冯妈妈给月娘送了生日礼物,这种主动示好的行为是李瓶儿决定继续贱卖自己的信号。西门庆又发现玳安的脸红扑扑的,就问其原因。玳安说,是李瓶儿硬把他请了过去,而且盛情劝酒,自己没有办法,只好喝了两钟。他说李瓶儿现在后悔至极,当着他的面儿痛哭流涕,而且自蒋竹山从提刑所出来后,就把他赶出了家门。他说如今的李瓶儿消瘦了许多,宁肯半卖半送,“一心还要嫁爹”,她央求自己给西门庆带个话儿,还要请“医奴的药”过去治病。西门庆说:“贼贱淫妇,既然嫁了汉子就好好过吧,还来缠我干什么?既然如此,你就对她说,不用再下什么聘礼了,挑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吧。我没有闲工夫去见她。”

    玳安如何转述西门庆的话,原著没有交代,反正怎么也不能原原本本地复述,不过李瓶儿倒是心情大好,庆幸终于确定了买家,她满心欢喜,亲自下厨,整治菜肴款待玳安,又要求他明天过来帮忙抬东西。从第二天开始,一共搬运了四五天,才把东西搬完。西门庆也不和女一号吴月娘打招呼,直接把这些东西堆在了玩花楼上。

    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把李瓶儿抬了过来,狮子街的住宅由冯妈妈和天福儿看守。李瓶儿的花轿到了大门口,半天没人出去迎接。孟玉楼建议吴月娘去接一下轿子,说这要是没人迎接,李瓶儿怎么好进来?月娘想要去接,心中恼怒,咽不下这口气,想要置之不理,又怕西门庆的暴脾气。沉吟良久,她还是审时度势,去把李瓶儿迎接进新房。

    李瓶儿心中充满了甜蜜,期待着久违了的狂风骤雨,哪知道西门庆心中怀恨,当晚就是没进她的屋子。第二天,叫她出来拜见月娘,把她排行第六。

    头一天晚上,西门庆到潘金莲房中休息,虽然潘女士对这样的安排喜笑颜开,不过还是略有迟疑,问他道:“她是新娘,才来头一天,就不理睬她?”西门庆说:“你不知道,那个淫妇有些眼里火(是指一见到异性有不可遏止的情爱冲动。其实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个性欲的动物,不识货。),等我冷落她两天再说。”一连摆了三天酒,可是晚上就是不到李瓶儿房中,总之,西门庆极尽侮辱之能事。李瓶儿看汉子一连三晚不进她的屋,痛哭一场,到半夜打发迎春、绣春两个丫头睡了,悬梁自尽。正是:未得医奴不老药,先要命丧淫棍府。

    两个丫环小睡即醒,看灯光昏暗,就起来剔灯,猛然发现妇人想要模仿明朝崇祯帝,吓慌了手脚,赶忙到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了。”潘金莲众人冲进屋里,看新娘子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直挺挺地吊在床上,他们七手八脚地把绳子剪掉,放她下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清醒过来。潘金莲让春梅去后边孟玉楼房中找西门庆,当时西门庆正在喝着美酒,还没睡。

    在此之前,孟玉楼也劝西门庆不要如此冷落李瓶儿,这样可能惹得李瓶儿怨恨她们这些老婆,以为是她们不通情理、霸拦汉子。可是西门庆自有理由:“三天后我再过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想我们相交这么久,她对我什么话没说过?谁知没过多久,她竟然把蒋竹山招赘进去了,我赶不上那小子?现在怎么又想起来找我了?”玉楼说:“你恼得对,可她也是被人欺骗了。”正说着话,春梅前来报告,新娘子上吊。于是除了西门庆之外,全府的人都被惊动,前去探视。直到李瓶儿能哭出来了,大家才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晌午,进行工作总结,我们请看西门庆的评论,他说:“你们不要信那个淫妇装死吓唬人。即便她这样,我也不会放过她。到晚上我要亲眼看着她上吊,如果她不上吊,就受我一顿马鞭子。贼淫妇!她还不知道我西门庆的手段哪!”众人都替李瓶儿捏了一把汗。

    到了晚上,西门庆拿着马鞭子进了新房。玉楼、金莲在角门外偷听,想要看看西门庆如何展开霹雳行动。

    因为“缺水”,西门庆进屋的时候,新娘子正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哪。他看她没有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快,当他把丫环赶走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必非得到我家上吊?你跟着那个矮王八就行了,谁请你来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确实坑的太少了,你要是个皇帝,天下人都要被坑了。),你什么缘故,非要在我眼前流尿(原文更狠更脏,就这样说吧,指她的眼泪不值钱。)?我从来没看过上吊的,今天正好开开眼界,你上个吊我来瞧瞧!”于是把一条绳子扔在她面前,要看现场版的“上吊秀”。

    李瓶儿现在才想起蒋竹山对西门庆的那句评语:“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真是至理名言呀,果然是“实践出真知”呀,只有自己深受其害的时候才能真正品尝个中滋味。她又开始后悔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软弱无知,反而认为这是自己哪辈子的晦气,在今生今世遭遇了报应,自己怎能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哪?想到这些,更是痛苦不堪。西门庆一看她这个样儿,反而更怒,让她下床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一边,拿出鞭子狠抽了几下。妇人这才脱去衣裳,战战兢兢地跪着。

    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审问妇人道:“我一个劲儿地对你说,让你略微等等,我家中有些急事,你为何不依我,急匆匆地嫁给蒋太医那小子?你要嫁给别人,我也不恼,那个矮王八有什么能耐(如果李瓶儿嫁的人比西门庆强,他也就算了,他也不敢怎样,可嫁给了蒋竹山,西门庆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还把他招赘在家,拿本钱给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底下抢占我的买卖(这是让西门庆最为痛恨的,而且要不是李瓶儿还有无数财产,他能不能再次同意真的不好说,虽然他是一个色狼酒鬼,但是谁敢担保他就不能有点爷们骨气呢?不靠娘子军的财产做事业就不行了吗?西门庆能不能有这个骨气?不过以西门庆之阴狠歹毒,即便李瓶儿身上无财可刮,他还可能把她弄进府里,目的只有一个:报复她,折磨她。这才符合西门庆的一贯性格。)?”

    李瓶儿说:“我后悔也晚了。只因你一去不返,我朝思暮想,想得都中邪了(她一断“药”就这样,神志不清。)。乔皇亲花园里有狐狸,常常半夜三更地假托你的名字来摄我精髓,天一亮、鸡一叫就走了。你要是不信可以问老冯和两个丫头。后来我就要死了,这才请蒋太医来看病。我稀里糊涂地被那小子哄骗了,他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我不得已才走了这条路(西门庆就是一个孬种,这样的话也能骗得了他。上东京了,也不是不回来了,你就不能等一等吗?也没说不娶你,你就偷偷摸摸地嫁人了?)。谁知道这小子是个债樁,被人上门讨债,经官动府。我忍气吞声,给他几两银子,即时就把他清理走了。”西门庆问道:“听说你叫他写状纸,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有这话没有?”妇人马上辩白道:“这可是无中生有的话,如果我要是说过这话,身子就烂掉了。”西门庆说:“就算你说过,我也不怕。我实话对你说吧,那次是我如此这般,略施小计,找人打的他,让他走投无门,如果再用些机关,恐怕连你都要牵连进来。”妇人道:“我知道是你使的计策。还是你怜悯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怎样。”

    这些话说得还算得体,西门庆的火儿渐渐消了,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满足,还没发泄完毕,又开始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和蒋太医那小子比谁强(这是男人最普遍的意识,总是想出人头地、胜人一筹,总有权力和征服欲望。尤其在女人面前。)?”妇人说:“他拿什么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形容一在天堂,一在地狱。)。不用提你作为人上人的其他本事和享受,就是你每天吃的稀罕物儿,他就是活个几百年也未必看见过。他拿什么比你?别说是他,就是花子虚活着,若能比得上你,我也不会如此迷恋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我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一番吹捧让西门庆飘飘欲仙,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击中要害,他也想起自己曾经尽心尽力为她“治病”时的辛苦,苦中有乐。他的旧情被勾起,欢喜无尽,丢了鞭子,把她拉了起来,让她穿上衣服,搂之在怀,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那小子见过多大的天?”然后西门庆喊春梅,到后边取酒菜来,他们要重叙旧情。

    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西门庆总是如此虎头蛇尾,这一幕在“潘金莲偷情事件”中曾有过预演。

    文龙先生评论道:李瓶儿最后还是要嫁给西门庆,是因为感情吗?是想得到性欲满足吗?还是为了曾经寄存在西门庆那里的财物呢?谁能辨别清楚呢?假使蒋竹山是个魁伟的男子,即使西门庆能殴打他,但是拆散不了蒋、李二人的婚姻。而且,按照西门庆的本意,只不过是想出口恶气,还没有想到要拆散二人一节,然而,拆散二人的正是李瓶儿和蒋竹山本人。

    此时此刻,李瓶儿应当十分后悔,为何冒冒失失地要把财物寄托在西门庆家中?她应当反思自己轻易地把终身寄托在西门庆身上的荒唐行为,应当反思花子虚为何含冤负屈地离开人世,也应当反思西门庆自私自利、背信弃义这些坏处,不知道为何不想这些,一心一意地还想嫁给西门庆呢?

    如果说,她是感念西门庆的情意,那么你看像西门庆这样狼心狗肺的人,会有什么真感情呢?如果说,她是想把寄存在西门庆家里的财物要回来,那么你看像西门庆这样奸狠毒辣的人,会把老虎嘴里的肉吐出来吗?我反复思量,李瓶儿之所以还是要死心塌地地嫁给西门庆,不是感念“西门庆之情”,确实是贪图“西门庆之物”。而且还不是贪图寄存之物,而是她最看重的一件物事儿。

    我们看看她是如何骂蒋竹山的:中看不中吃的忘八。我们再看她是如何对西门庆说的: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至此,她的心事和盘托出。

    古人说:一世修貌,二世修阴。潘、驴、邓、小、闲,当把“驴”字排在第一位。想要战败娘子军,攻陷妇人城,没有它是万万不能的。世上还有想娶李瓶儿这样女人的吗?人贵有自知之明。首先,要确实有西门庆的本钱,如果认识不到自己就是一个“蒋竹山”,还要不自量力地逞能,恐怕要麻烦不断了。

    也有人不以为然,说李瓶儿和西门庆是有真感情的。那我们就看看事实吧。李瓶儿过门三天了,自己日思夜盼的“物事儿”得不到,悔恨交加,她企图自杀,一了百了。如果老天让她自杀成功,那么花子虚之遗恨,可以稍微平复;西门庆之恶行,可以稍微收敛;李瓶儿之罪孽,可以稍微减轻,这还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作者却不让她如此痛快地死去,还让她得偿所愿,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宝贝,李瓶儿的丑陋,越来越无法掩盖了。不必等到众丫环嘲笑,她忸怩作态、令人作呕的样子,就能想象得出来。

    此时此刻,赤裸身体,跪在床前,马鞭之下,哀告求饶,如果说她不是心神迷惑、廉耻尽忘,她本来应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誓死捍卫自己尊严的。可她没有如此刚骨,颜面俱失,苟且偷安。把她视为,难道是苛责她了吗?

    她称西门庆是“医奴的药一般”,她需要的这种药究竟是什么药呢?不过是海狗肾、阳起石、淫羊藿和肉苁蓉这些壮阳的中药材而已。唉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直让李瓶儿梦萦魂牵的原来就是西门庆拥有的这些东西啊!

    我们至此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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