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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苦寒 第八节

    星月斗转,桃子已经长成了一个面若桃花、身如杨柳、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当她正怀着青春的萌动对人生充满幻想和憧憬时,她的学业终止了,终止了她走出小镇的愿望,终止了她上大学、成为“女秀才”的梦想。

    桃子找姆妈哭闹,找大姑去求情,可一切无法让铁青着脸的爹爹首肯。

    兰子哭着对郑郎中说:“爹爹,我不上学了,让桃子姐上学吧?”兰子得到的回答是一顿训斥。

    眼睛哭得像桃子的桃子最终不得不屈服于郑郎中的决定,让那些梦想如屋檐水滴在地沟时击起的水泡泡一样破灭,然后随沟渠流进新平河里,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郑郎中突然打开耀敏的房间,清理她曾经用过的、穿过的什物与衣衫。他把桌面上、抽屉里、柜子中的零碎物件收在一只角箱里,锁好,包括一面框架上生有铁锈的椭圆镜子。

    他将铺盖和衣物抱到屋后菜园边一块小空地上,铺盖和衣物下面和四围堆放的是稻草和枯枝。

    洋火点燃稻草和枯枝,火苗迅速漫延开来。噼噼啪啪的响声中,薄的衣衫顷刻化为灰烬,厚厚的棉絮冒着浓烟。浓烟随风卷起、盘旋在半空,再慢慢飘散、隐没于后山的翠竹和密林之中。

    郑郎中像一截木桩栽在火堆旁。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灰飞烟灭,然后,默默地取下缠在头上的帕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痛苦得变形的脸。

    桂芝站在后门口的青条石上,双手扶着门框,久久地看着丈夫,直到两眼模糊,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郑郎中回到慧敏的屋里时,桂芝已经把桃子和兰子的铺盖整理好了。他坐在用新稻草铺好的床上,看着桂芝用抹布不停地在盆里的水中搓洗、拧干,再擦抹床梁、柜门、桌面……可盆里的水依然是那么清澈,没有半点污迹。

    桂芝把所有的家什擦抹完毕,郑郎中这才走出屋子。他听到桂芝关门的声音,头也没回地说:“莫关门,让它透透气!”

    对于搬进这间房子里,桃子不以为然。她这段时间大多与村里年龄相仿的女伢子们在一起,跟着小舅妈学纳鞋底、绣花这些针线活。经小舅妈的耐心开导,她心情好多了,只是不太爱与爹爹搭腔。

    再福见她们要搬到隔壁房里睡,自然是不高兴。问作业不方便不说,最主要是一个人睡一间房里太冷清、不热闹。他找到桂芝:“姆妈,我也要搬到那屋里睡。”

    “一个男伢子这么大了,还和女伢子睡在一间屋里,说出去丑不丑?”桂芝用手在再福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兰子倒觉得很意外。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爹妈当着他们的面打开过这扇房门。今天怎么突然就要我们搬进来住了呢?但她什么话没说,什么话也没问。

    把书包挂在床档,兰子走过去坐在她曾多次从门缝里看到的、有扶手的圆椅上,双臂搁在扶手处,坐着很舒服,她便将头慢慢往后仰去。当她仰脸看到漆黑的屋顶上嵌着的那两片亮瓦时,心猛地一惊:两只睁得很大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

    兰子“蹭”地逃了出来。

    此后,哪怕是大白天,兰子也不敢一个人单独呆在这间房子里。

    多了一个帮手,桂芝轻松了很多。白天桃子陪桂芝做家务、下地,或是与村里一帮女伢子背着竹篮到田边、地头、河滩上扯猪草,快乐很快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桃子与桂芝也越来越亲近了,对郑郎中的态度也大为改变。兰子有时看见姆妈与桃子在一起说悄悄话,好像有意避开她似的,心里感到不舒服。

    兰子大多晚上都是陪桃子同进同出,一起去其他女伢子家串门,说说笑笑。桃子很乐意兰子陪着她,所以也很关心兰子,路上总是让兰子走前面,遇到特别黑、路又难走的地方,桃子就牵着她,怕她摔倒。她们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小舅妈家。

    小舅妈云秀手上的活是全村老少公认做得最好的。纱纺得细,布织得光滑平整,尤其是做鞋绣花,更让人“啧啧”称赞。只要她瞅一眼你的脚,剪出的鞋样没有不适合的。她绣的鸳鸯,放在水里能游动,她绣的凤凰,托在手上能飞走,她绣的花草,能让你闻到它散发的芳香。她人长得清秀,加上性格热情开朗,像个“磨心”,成天被一些小媳妇、未出嫁的女伢子们围着转。

    “小舅妈,你帮再福剪个鞋样吧,你看这双鞋又被他大脚趾顶穿了。”桃子拿着弟弟一只才穿没多久就穿眼的鞋说。

    “细伢子脚长得快,鞋子要稍微做大点。”小舅妈看了看这鞋被脚趾顶坏的地方,拣一张硬撑的纸,迅速剪了张鞋样给桃子:“在鞋帮脚趾的地方要多贴两层布,这样扎实、经得穿些。”

    现在全家脚上穿的成了桃子闲时手上的活,就像再福闲时从口袋里掏出些炒豌豆、炸红薯片放在嘴里嚼一样。

    兰子有时放学回家,看见桃子放在圆篾箕还没纳完的鞋底,也好奇地照着鞋上的线路密度去纳,纳不紧就在小绳子上缠根小木棍用劲拽,纳出的鞋底与桃子纳的没有二样。桃子也巴不得,她想抽出些时间跟小舅妈学绣花。

    “小舅妈,昨天我到镇上买了几匝丝线,你教我绣花吧?”桃子说出了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想绣么哩呀?”云秀低头纳着鞋底说。

    “想绣……想绣……”

    云秀听桃子说话结结巴巴的,有些奇怪:“到底想绣么哩呀?”说完用眼瞟了一眼桃子。

    桃子一脸羞红,手指来回缠着丝线,嗫嚅地说:“想绣那两只鸟。”

    桃子眼睛停留在竹篙上晾晒的被面上。

    “噢噢,你是想绣鸳鸯啊?!”云秀停住手上的针线,盯着桃子笑。

    桃子的脸红得如熟透了的桃子肉。

    “我要回去煮晚饭哒。”桃子感到小舅妈那笑让她十分难为情,借故扭身出了门。

    望着桃子的背影,云秀眼睛里透着笑意。桃子长大了噢!

    桃子长大了,桂芝晓得。桃子有心事,小舅妈云秀明白。兰子只晓得桃子有时纳着纳着鞋底,眼睛却望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发呆。郑郎中没心思去关心这些,地里的活还剩下小麦没撒种呢。

    饭桌上,兰子说起今天学堂里发生的事,再福在一旁作补充。

    “爹爹,姆妈,今天下午学堂里来了好多县城里的学生,他们在操坪上搭台唱歌,说是日本鬼子已经打进来哒,还说日本鬼子专门杀人放火烧屋!”兰子又接着问“爹爹,哪么叫日本鬼子呀?”

    郑郎中也在外面听到传闻,说日本兵快打到汉口了,但他没有将这可怕的消息说给婆娘和细伢子,怕吓着他们。

    “鬼子就像鬼一样的疯子。”郑郎中放下碗筷,也不晓得自己回答得准不准确。

    “天虎哥也来了呢,他们唱歌都把好多人唱哭了!”再福说。

    “那日本兵真要打来哒,我们哪么搞?”桂芝心里发慌,问郑郎中。

    “日本兵是在与打仗,应该不会对我们平头老百姓如何吧?”郑郎中希望是这样,他想用这话来安慰婆娘伢崽,也安慰自己。

    回到睡房里,桃子问兰子:“你今天看到大志回来了吗?”

    兰子说:“哪个大志?”

    “就是和天虎哥一起在县城里读书的那个大志。”

    兰子想起来了,那是镇上做米生意老板的独生崽,与天虎哥合得来的长得蛮好看的高鼻梁的伢子。

    “你问他搞么哩呀?”兰子反问。

    桃子有些急了,说:“问问不行呀?”

    “也来了呢,他们唱完歌就立马回县城去哒!”兰子说。

    桃子“哦”了一声。神情若有所失。

    云秀晓得桃子有心事后,趁桃子与一帮女伢子扯猪草不在家,找到桂芝。

    “姐啊,桃子今年有十五了吧?”云秀问。

    “满了十五、呷十六岁的饭呢!”桂芝似乎觉察到了弟媳问话之外的意思。

    “都十六哒,姐冇想给她说户人家?”云秀说。

    “是不小哒,是该帮她说户人家哒。”桂芝心里清楚,女伢子终究是帮别人家养的。

    “喂,喂,他爹,我跟你商量个事。”桂芝用胳膊碰了碰朝里侧身躺着的郑郎中。郑郎中身子没动,口里说:“么哩事?”

    “今天云秀说起该帮桃子说户人家哒。我想也是,桃子今年都十六哒呢。”桂芝说。

    “你找桃子说说,看她自己是么哩意思。”郑郎中算是默认了帮桃子说人家的事。

    过了两天,桂芝见桃子没出门,呆在自己屋里绣花,打算当面和她说说那事。

    “桃子,你过来一下!”桂芝在灶屋里喊。

    听到姆妈在叫她,桃子放下正在绣的鸳鸯戏水的帕子,进了灶屋。

    “姆妈,有么哩事?”兰子问。

    “你坐下,姆妈和你说件事。”桂芝示意桃子坐在她身边。桃子笑着坐下来:“姆妈你说吧,莫搞得这样作古正经呀!”

    桂芝把桃子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捏着:“桃子,你今年都十六哒,姆妈想帮你说户好人家。”

    桃子听见这话,连脖子都红了:“不嘛,我想陪着姆妈和爹爹。”

    桂芝拍了拍桃子的手背:“女伢子哪有不说人家、陪爹妈过一世的?要不托玉娭毑帮你说户好人家?”

    玉娭毑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媒婆,她说媒拉牵大半辈子,巧舌如簧能把黑说得白,能说得六月天里落大雪。

    有一次,玉娭毑受了女方家的重礼,找到邻县一户人家说媒。那户人家的儿子因为一只脚跛,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见有媒婆上门,一家人喜得不得了,赶紧好酒好肉招待。饭桌上,玉娭毑对那家主人说:“我给你家做媒的女伢么哩都好,就是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你们觉得……?”那家主人迟疑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儿子脚有残疾,回答说:“哦,冇事,冇事呢。”玉娭毑趁热打铁:“你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如果你们冇别的意见,那下个月就成亲?”主人家巴不得明天就接媳妇过门呢。

    玉娭毑收了男方的口水脚力钱,走到禾场上,又对那家主人说:“那女伢子么哩都好,就是一只眼睛看不见。”男方家主人仍然说:“冇事,冇事的!”

    经过玉娭毑两头跑几回,双方敲定了成亲的日子。

    男方用四人花轿将新娘子抬进了家门。入了洞房,才发现这新娘子是双目失明。

    男方家找到玉娭毑理论,玉娭毑说:“我是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们的,在饭桌上我说这女伢子一只眼睛看不见,你们说‘冇事',在禾场上我说她一只眼睛看不见,你们还是说‘冇事',我说了两次,加起来不就是两只眼睛看不见吗?到现在你们还怪我?”一席话呛得男方家里人哑口无言。

    听到说是要玉娭毑说媒,桃子当即表示不同意:“不要玉娭毑说媒!” 说完,桃子起身回屋里继续绣那对鸳鸯去了。

    桂芝将这情况告诉了郑郎中。其实,玉娭毑已经登过两次门,都被桂芝按郑郎中的意思谢绝了。一是因桃子年纪还小,二是郑郎中不喜欢玉娭毑这种嘴巴与舌头不打商量的人。

    有件事情家喻户晓。有次玉娭毑帮一男方说好了一门亲事,只等秋后成亲,因为玉娭毑怪男方家打发的口水脚力钱少了些,心里不痛快,就想搅黄这桩婚事。玉娭毑特地跑到女方家,悄悄地对那家女伢子说:你可要小心呢,那男伢子下面的东西比捶衣的棒锤还粗。那女伢子不信,傍晚时去男伢子屋后,去偷看那男伢子洗澡。男伢子发觉有人窥视,急忙用盛水的木桶罩住下身。女伢子一看, 惊愕不已:还在桶里喝水啊!玉娭毑又找到男伢子,说:那女伢子下面长了好长的牙齿,你可要注意呢!那男伢子不信,即偷偷地看女伢在瓜棚下洗澡,女伢子发现发觉有人窥视,急忙摘下一片瓜叶遮住羞处。那男伢子一看,吓得不轻:那里还能呷瓜叶啊?!

    新婚之夜,一对男女提心吊胆,各有防备。那男伢子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将膝盖弯曲着朝女伢子身体处试探,女伢子大惊:果真比捶衣的棒杵还粗!急忙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梳猛的划了过去!那男伢子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唉呀,它真的长了牙齿咬人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那女伢子就跑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踏进婆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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