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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苦寒 第二十三节

    天气亦如心情。还没开春,冬天早已不见了踪影。太阳暖洋洋的,曾似刀子刮脸的风也显得柔和起来,空气里透着异香,是绿芽夹带泥土释放的那种,兰子闻着很熟悉,也很亲切。

    从兰子家门口往左拐,百多步远处有栋的大房子,是王姓家族的祠堂。这座祠堂砌了上百年,大门上的红油漆已成猪肝色,龟裂并且开始驳落,中间是由四根木柱撑起的一个大厅,东西各有两间房子。大门上有两个碗口大的铁环,平时由族长用一把筷子长手板宽的铜锁锁着,只有过年祭拜祖宗或族里议事才开启,但族中的女人是绝对不允许进入的。

    祠堂外是一块很大的地坪,足以铺上二十来床篾晒簾。地坪靠南边墈下有棵两个人才能抱拢,高六、七丈的木梓树。树枝粗壮,托着宽厚又密匝匝的叶子肆意地向四周伸展,像富家小姐撑着遮阳挡雨的油纸伞。由于这里地势高,干燥平整,夏天有木梓树庇荫,冬天又无房屋遮挡、阳光充足,更主要的是它处在村子的中心位置,所以,这既是小把戏玩耍的去处,又是大人们聚集乘凉、谈天说地的地方,更是婆娘娭毑、小媳妇们纳鞋补衣,家长里短的场所。

    莲娭毑带兰子来过几次,每次都是莲娭毑空着手在前面走,兰子提两把椅子在后面跟着。村里人从没见莲娭毑大媳妇香秀这样过,加之兰子说话总带笑,细声细气的有条有理,又有一手好针线活,所以很快融入其中,这让莲娭毑脸上增光不少。

    这天天气很好,没有一丝风,太阳爬到竹杆高的时候,兰子忙完家务后,自己扛了把椅子、拿只鞋底一个人来了。

    兰子坪里已坐了七、八个女人,其中有兰子小舅妈的弟媳玉梅。直率、热情的她习惯叫兰子做“外甥女”,兰子却只能按兆明的辈份叫她“婶子”。从内心里,兰子更喜欢听她叫自己“外甥女”

    “外甥女来哒,坐我这边!”玉梅婶子欠欠身子,要兰子坐在自己前面当阳光的地方。

    “你姆妈呢?”玉梅婶子问。

    “姆妈说今天身子有点不舒服。”兰子答道。

    “你们来得好早啊!”兰子笑着和玉梅婶子及另个堂婶、堂嫂们打过招呼,坐在玉梅婶子的侧后,开始纳着鞋底。

    “兰子,你有哒吧?”玉梅婶子侧过身子,小声关切地问。前几天莲娭毑去她家讨了一碗坛子里的酸辣椒,说是兰子想吃。

    “么哩有哒?”兰子停下针线,没明白她问的什么。

    玉梅婶子用手指了指兰子的肚子,兰子不好意思,红着脸点了一下头。

    玉梅婶子快三十岁了,可长相显年轻,虽然她比兰子辈份高,可兰子常常将她当做姐姐看。“兰子,你要招护好自己,提猪潲桶、挑水的事不要再做哒。还有,这两个月莫让兆明近身啊!”玉梅婶子把椅子往后挪动了一下,与兰子面对面小声地说起话来。

    兰子说:“这几天姆妈冇要我做哒呢!”

    玉梅婶子说:“你姆妈也真是,这么好的媳妇也不晓得疼,前几天我还说了她一顿。”

    “姆妈对我蛮好的。”兰子说。她不想让别人说她们婆媳相处不融洽,如果婆媳关系不好,错的大多是媳妇。

    “香秀欺负你冇?”玉梅婶子又问。

    “冇呢,冇呢!”兰子低着头,边纳鞋底边回答婶子的话。

    兰子嫁过来后,总觉得嫂子香秀有点和自己过不去。有时兰子主动上门与香秀扯扯家常,想拉近妯娌之间的关系,可是说不到心里去。香秀说话怪怪的,让兰子感到陌生和难堪。玉梅婶子晓得香秀这个人的品性,也听说过从香秀嘴里传出的,一些有关兰子的闲言碎语。玉梅婶子早就从云秀那里晓得兰子是个通情达理、勤快乖巧的女伢子,通过这几个月的接触、了解,她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知情达理、心灵手巧又长得好看的兰子,她想要像保护自己伢妹子那样保护兰子。

    “唉呀,太阳都让你们晒完哒!”香秀肩扛一把椅子,夹着一只鞋底,一悠一晃走进地坪。

    “太阳又不是你屋里的男人,这是大家的呢!”一位堂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了她一句。

    兰子见到香秀,停住手中的针线,说:“嫂子,你也来哒!”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香秀将刚才被那位堂嫂哽在喉咙里的气出在兰子身上。

    大伙用眼睛盯着兰子,兰子若无其事地低着头继续纳鞋底,再有吭声。

    玉梅婶子听到香秀这番话,心里很不舒服。她转过身子对香秀说:“香秀啊,你哪么这么不晓得好歹呢,弟媳妇给你打声招呼未必也错哒?”

    香秀见众人都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晓得今天沾不上便宜,就坐在一旁闷着头自个纳着鞋底。

    一位堂嫂拿着纳完的鞋底走到兰子身边:“兰子,你帮我这鞋沿起个头, 照你脚上这莲花样的。”兰子接过那堂嫂递来的鞋底,一针一线地在鞋沿上下穿梭。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划出一道道好看的弧线,让站在一旁的堂嫂赞叹不已。

    “兰子的手真是巧呢!”堂嫂将起好了莲花边的鞋底拿在手里,谢过兰子。

    “肯定是手巧撒,手不巧男人还不早跑哒!”坐在那头的香秀接上话,这话分明是针对兰子的。香秀认为公公婆婆对兰子好些,心里一直不自在。

    玉梅婶子站起身来,将鞋底往椅子上一摔,板着脸说:“香秀,你说的么哩话?是人话吗?”

    香秀慑于长辈的面,没敢回嘴。

    “今天我把话搁到这里,兰子是云鹏他姐的外甥女,也就是我玉梅的外甥女,以后如果哪个有事冇事欺负她,我会要她好看,再若是哪个背后对兰子嚼舌头、喷大粪渣子,我打掉她的牙齿!”玉梅婶子早就想尅香秀一顿,今天终于给逮着机会了。

    香秀自己送上来挨了一闷棍,只有悻悻地走了。

    “兰子,你莫太老实哒呢!”玉梅婶子说。

    “是呢,是呢,香秀太过份哒!”大伙都站在兰子一边,维护着兰子。

    兰子脸上出奇的平静,她笑着对玉梅婶子说:“她也冇把我如何,再说她是嫂子啊!”

    喜悦洋溢在兰子的脸上,更荡漾在她的心里,这种感觉兰子说不出来,这是一种初孕女人渴望成为母亲、从心底里涌起的巨大快乐。

    兆明越来越讨好兰子,莲娭毑也开始往兰子碗里夹菜,就连公公“榜爹”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甚至神情都变得活跃些。

    “他爹,今天要浸禾种哒,我把后面几块地挖出来,种几厢黄瓜、白菜,再撒点苋菜秄,兆明你等会挑几担粪去。”莲娭毑放下碗筷,吩咐着。

    兰子洗完碗筷,荷把锄头到菜地里,莲娭毑看见,连忙阻止:“兰子,你莫挖地,等会只用锄头把杂草拢到地边上哈。”她在婆婆挖开打散的湿土上用锄头刨去杂草,再把它们拢到地坎边。她看到一根根粗壮的天星草,想起与弟弟再福撕开天星草预测天气的情景。过年时回去见到弟弟,他长高了,却很瘦,人变得老成不爱说话,眼睛里有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

    一只布谷鸟栖在山边柚刺树枝上跳来跳去,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兰子想爹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开始浸禾种了?她看着婆婆挥动锄头挖地的背影,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姆妈……

    兰子与姐姐已经约好,端午节她们一道回平塘村住几天。自从日本兵打来后,新平河里再没有划过龙船,她并不是想去看划龙船,只想看看爹爹,陪爹爹说话,说些让爹爹开心的、放心的话。

    兰子回平塘村的第二天,兆明的魂也在家呆不住了。

    秧田里已经冒出翠绿娇嫩的芽尖,再过十天半月就可以扯秧插田了。榜爹套着黄牯牛赤脚站在木耙上,平整最后的一块八斗田。兆明荷把锄头站在田埂上,水有点凉,他不想下田。

    远远看见三猴子向他走来,兆明迎上去几步:“三猴子,搞么哩去?”

    “兆明呵,你真的是被婆娘塞进裤裆里哒,哪么好久看不见你露面呢?”三猴子穿着一双没有后跟、大脚趾伸在外头的布鞋,空套一件油光发亮的粗布棉衣,棉衣有不少地方露出了棉絮,像是几朵雪花散落在一堆牛屎上,弄得它不白不黑。

    他歪着脑壳往右甩了一下“马桶盖”式的小分头,抽出一只抄在袖筒里的手,对兆明做出摸牌的姿势:“去啵?”

    三猴子叫王三喜,与兆明同庚,在家排行老三。因为人长得清瘦又显得精怪,所以大家都叫他三猴子。他大哥王大喜民国二十六年被抽了壮丁,一去再没有音信,至今不知生死。他爹爹叫王佑顺、二哥王二喜加上他,是村里唯一的一家三光棍。他家原本有几亩薄田,因为老少都好赌,最后输得只剩下三间瓦屋、一床破被,靠给人家打短工度日。

    兆明好久没有上过牌桌了,听三猴子这一比划,像是鸦片瘾发了作,心里痒痒的。

    “你身上有钱么?”兆明斜着眼睛问。他已经上过三猴子几次“洋”当。

    三猴子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票子扬了扬,说:“我找长松爹预支了工钱呢!”长松爹是村里的大户,有三、四十亩水田和十几亩旱地。

    “明伢,你又到哪里去呀?”榜爹见兆明拖着锄头跟在三猴子后面,知道不是去干什么好事。

    “我去有点事呢!”兆明没回头,他一点也不畏榜爹。

    “畜生!”榜爹左手扶着犁耙,右手挥起一响鞭,抽在牛屁股上。

    兰子在平塘村住了四天才回来。因为桃子放不下留在家里的卫伢崽,姊妹俩同了一段路,半途中各自回到婆家。

    兆明没在家,莲娭毑在灶屋里炒菜,榜爹坐在火塘边烧火。点灯吃饭的时候,还不见兆明的影子,兰子忍不住问:“姆妈,兆明到哪里去哒?”

    榜爹正要开口,莲娭毑在他脚后跟上踢了一下。

    “噢噢,下午被他哥哥叫去哒,不晓得有么哩事。”莲娭毑说。她知道兰子不会去兆新那里去查问。

    兰子看到婆婆用脚踢公公,觉得蹊跷,但她没有继续问什么。

    收拾完碗筷,兰子烧了锅热水到自己房里洗澡。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感觉里面有东西在动,今天走了几十里路,确实累了。她擦干身子,连洗澡水都没有倒掉,就爬到床上,双手护着肚子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兆明才回家。他手脚没洗钻进了被窝。兰子被他冰冷的身子弄醒了,正准备问,他却打起了呼噜。

    兆明板在床上一天没翻身,兰子也懒得去理会他,自己忙自己的。

    半夜,迷迷糊糊的兆明把手伸过来摸兰子的身子,兰子醒来,“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

    “嗯,你打我搞么哩呀?”兆明清醒了。

    “打你搞么哩,我冇把你踢下床就看得你牛大哒!我问你,这几天你搞么哩去哒?不说清楚你莫困这床上,给我出去!”

    兰子听村里人说过,兆明以前喜好打牌赌博,爹妈拿他没“药治”,但这半年来他没有出去打过牌,兰子还暗暗地高兴过。

    兆明心里发虚,知道瞒不过去,嗫嗫地说:“三猴子硬要喊我去打牌。”

    “三猴子硬要喊你去打牌?脚长在你身上,是他拿绳子绑你去的?”兰子边说边用手将兆明往床外推。

    “兰子,兰子,我保证以后再不打牌哒,好啵?”兆明求兰子。

    其实,兰子并不想深更半夜为这事和他吵闹,虽然她生气,但看到兆明的态度,气也就消了一半,语气缓和下来。

    兰子揪住兆明的耳朵:“你听好哈,下次再去打牌赌博,你回来睡踏脚板!”

    兆明挣脱开,双手袭了过来,兰子挣脱不开。她清楚兆明又想做那事,嗔怒道:“肚子里的细毛毛受不住呢!”

    “我轻点好啵?”

    兰子开始出粗气了,说:“那你还不快去洗洗!?”

    兆明兴奋地撩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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