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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香魂 第二十二节

    晚上徐建回家,姜霞告诉了此事。徐建当即拿出手机打电话:“街道通行都半年了,为什么那条石款还不与人家结清?美化城市,搞街道改造还需要大量的条石,对于王卫民这样的民营企业家,我们要大力扶持,千万不能设‘卡子’啊!”

    姜霞来到兰子的房间,告诉她说条石款的事已经办好了。兰子半信半疑:卫民跑了几天都没着落,徐建一个电话能办好?

    姜霞说,他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呢!

    “干妈,时间过得真快,想起我当初懵懵懂懂下放,又将近二十年了呢。那时候苦是苦,累是累,但也过得蛮有意思的,我现在很怀念那段日子。”姜霞斜靠在床头,用遥控器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

    兰子说:“那时候一冇得油呷,二冇得肉呷,连饭都呷不饱,还要两头摸黑出集体工,有么哩好?你现在过得不晓得比那时好多少倍哒!”

    姜霞说:“那时候的人纯朴呢,心里没有那么多私心杂念,相互帮衬,也不互相猜忌。现在的生活条件是好多了,也没有什么体力活干,可我觉得比那时候累,心里累比身体累更难受呢!”

    最后一句话说到兰子的心坎上了,她望着姜霞,但猜不透她为什么会心累。

    兰子从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姜霞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头靠床头坐着。她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似看非看。

    “你明天要上班吧?”兰子拉上窗帘,有催促她回自己房间睡觉的意思。

    “上班呢!”姜霞漫回答得漫不经心。

    兰子掀开被子一角,坐在床的另一侧,并将双脚偎了进去。

    姜霞不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朝兰子的方向挪了挪,偏过脸去对兰子说:“干妈,我今晚就在你这里睡啊!”

    这话不是商量,兰子不反对。宽大的床上再加两个人也睡得下。

    “那就睡吧!”兰子笑笑说。

    姜霞迅速褪去长衣长裤,关掉了电视机。她乐滋滋地钻进被窝,像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

    “霞霞,徐建对你好不?”兰子躺在床上问。

    “他对我还好呢,只是现在在一起说话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姜霞望着莲花型说。

    兰子偷偷地瞟了姜霞一眼,从她说话的神态上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但真话里多少包涵着不如意。

    “霞霞,做女人既不容易,也很简单,凡事知足,纵横莫比才会过得轻松自在。过日子冇得么哩巧,就是自己要给自己留条路,莫与自己过不去。”兰子伸手抚平姜霞枕巾的一角。

    姜霞侧向兰子:“嗯,别看老徐现在是副市长,我看他过得也很累。哪怕是在家里,说句话都不随便,人变得机械了。”

    仅凭在自己家里都不能随便说话,兰子觉得领导干部不好当,也当得没太大的意思。

    “我都不想上班了,想到乡下租几亩地做农民呢!”姜霞说。

    “你说么哩蠢话,还想下乡劳动改造呀?”兰子想阻止她这样的想法,虽然她知道姜霞是不可能再去乡下当农民的,但人一旦有了杂念,心性就乱了。

    “真的呢!”姜霞说得很认真。

    “你要是我的亲妈就好了。”姜霞忽然流露出一份伤感与失落。

    “哪么,你不喜欢干妈呀?”兰子逗她。

    “不是呢,我意思是说你要是我的亲妈,我就可以天天与你在一起说知心话了。”姜霞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你做我亲妈,好不?”

    姜霞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兰子心里一怔,半晌语塞。

    “霞霞,把床头灯关了睡觉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兰子没有正面回答,假装打了个哈欠,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在脖子处。

    黑暗中,姜霞听到兰子发出均匀的鼾声,但她晓得兰子不可能这么快入睡,她在反思刚才那句话到底妥不妥当,该不该说。

    早晨醒来,兰子发现姜霞蜷缩在她的怀里,像个没断奶的嫩毛毛。

    宽敞的阳台上,茶色玻璃将紫外线阻隔在外面,透进来的永远是明净和温暖,它既能让人感受到阳光的存在,又不至于被它的紫外线照花眼睛和灼伤皮肤。前两天一场暴雨替“李姐”把所有的玻璃窗冲刷得一尘不染,太阳此时照在老姜手中的报纸上,文字和图案格外清晰。

    “小郑啊,你别忙乎了,我这里泡了一壶好茶,你过来品品!”老姜见兰子进他房间拖地板,欠着身子喊。

    兰子应了一声,说,等我拖完地板哈。

    老姜重新又将女婿徐建带回来的报纸浏览了一遍,包括报纸中缝里的小广告和征婚启事。可能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特别喜欢看新闻,谈论当前改革开放的形势。自离休之后,他没有了在大会小会上作报告的机会,这着实让他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兰子成了他唯一的忠实听众,他也乐于让兰子分享他从电视、报纸上得来的国际国内新闻。

    兰子穿着姜霞给她买的衣服,举手投足之间显得特别的娴淑雅致,一点也不像干粗活的乡下妇女。她的轻盈与浅笑,再现了她年轻时的风韵与魅力。此时的她,正襟危坐在阳台上小圆桌边,安静地看着老姜提起紫砂壶往小白瓷杯里添茶。

    “这是我一个老战友托人从贵州带来的普洱茶!”老姜说。

    杯子里的茶浓浓的,像是兑了酱油。兰子弄不懂城里人喝茶怎么与喝酒那样,小口小口慢慢地抿,抿一口后又张开嘴巴,将茶水变成热气“哈”了出去。

    兰子晓得这叫做“斯文”,这种“斯文”只有在口并不干渴的时候才能够体现。

    她端起杯子,让茶水打湿了嘴唇,沾到舌尖的味道让她感觉还没有自家茶园里摘的茶叶好。

    “小郑啊,你今年多大了?”老姜问。

    “我今年都六十五哒,不是小郑呢!”兰子笑笑,她对这个“小”字听得不太顺耳。

    “没有六十五岁吧?”老姜不太相信。

    “我是丁卯年的。”兰子说。

    “哦。”老姜重又回到躺椅里。

    躺椅是两根半圆形的不锈钢管撑着的,老姜躺下去,椅子开始摇晃,如乡下嫩毛毛睡的木制摇床,晃得兰子看不清他脸上的轮廓和表情。椅子停止摇晃的那一刻,兰子看到老姜仰着银白的头靠在椅子枕席上,眯着眼睛享受的样子,真想叫他一声“老小子”

    “过得真快啊,我南下时还不到三十岁。呵呵,我还到过你们柴禾村呢!”老姜睁开被岁月揉皱的眼睛,坐正身子说。

    “你到过柴禾村?”兰子以为耳朵听岔了。

    “是呀,土改的时候我在响山坳当区长,去过柴禾村。那次闹土匪,我刚好下午回了县城,晚上我们二十几个同志就被土匪杀害了。真惨啊!”老姜又闭上眼睛,在回忆:“后来剿灭了土匪,记得那个土匪头子叫胡天龙,是被民兵捕获后押到县城来镇压的。”

    兰子心里“咯噔”一下:“你就是当年的姜区长?”

    “是呀,当年你们那里的形势很复杂,区里镇压了一批土匪和反革命分子。现在想起来,还是杀多了,有的不该杀的也杀了。唉,那个时候啊——一是形势所迫,二是政策掌握得不够准确,就像霞霞她妈妈,那天晚上她是冒死冲出土匪的包围到县里来报信的,文革中有人非说她是叛徒、内奸、逃兵,把她活活地给整死了……”

    老姜再睁开眼睛时,兰子早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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