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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蒹葭

    !!!!阁外横桥流水,夜色重岚。树木的暗影稀疏投在青碧的飞檐上,风过影动,犹显清寂。阁内重重挂着淡色轻纱,几盏琉璃灯散出柔和的微光,朦胧灯火透过罩纱将屋内盈盈照亮。

    酒是经年的辰溪钩藤,两只菊纹团花玉盏内,刻着细微的丝雕。

    两个人相对坐着。桌子中间,放着一把白玉掐花酒壶,温润的壶身在灯下映着,泛出柔和的清浅之色。

    男子头戴一顶乌木冠,围着底座坠下一圈米粒大小的细碎白珠,衬在黑缎似的发间,尤为鲜明。他拢起舒广的长袖,抬手执了玉壶,给杯内注进一汪琥珀色的水光。

    对面人看着他倒酒,漆黑如墨的瞳孔里略略掩去锋利,下颌微抬,薄唇抿成一线平缓的弧度,拿起倒了八分满的酒盏,默默饮尽。

    叶孤城亦将杯子递在唇边,酒液入喉,腹中就渐渐升起一股暖意。

    酒极淳,很有后劲,普通人喝下半壶,差不多就要醉倒。

    可对于这样的两个人,还不够。

    彼此眼中的神色,太过清醒——

    但一杯接着一杯,一壶过去还有一坛,一直喝下去,就总会有醉的时候——

    毕竟,夜,还很长。

    两个人喝酒,总有人会先醉。

    这一次,是西门吹雪。

    经过这一整日,他毕竟是有些疲惫了,伤处也绵绵地牵扯出倦意。这里不是万梅山庄,在外面的时候,西门吹雪一向都不会真正松弛下来,而是习惯时刻保持着清明的精神,和反应高度敏锐的状态。然而,此时身边却有一个人,让这个冷冽傲绝的男人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毫无顾忌地让自己松懈下来,最终,醺然醉倒在他面前。

    叶孤城眯着眼,墨黑的发散在身后,几缕垂于额前,半遮了一双如同寒星般的眸,也掩下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皓月当空,夜风从敞着的窗扇微微拂进,清辉洒在窗棂上,犹如粼粼虚浮着的水光。他看着男子一阵,终于低低道:“西门……”见对方毫无反应,顿了顿,微阖眼帘,淡淡一扯嘴角,仿佛想说什么,却也最终只是一手撑在桌沿,慢慢起身。

    属于成年男人的坚韧腰身被揽在臂间,隔着衣衫,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布料下的线条有着凌厉而刚硬的味道。叶孤城走至塌前,将西门吹雪安置妥当,一手扯上双貔貅银壑挂钩,就要放下层叠的云纹幔帐。

    目光忽不经意地掠过床上人的腰间。一把古式的乌鞘长剑挂在系带上,并没有繁杂的雕饰,亦无璀璨颜色,剑柄表面十分光滑,一眼便知必然是由于常被主人持握的缘故。青色的剑穗丝绦顶部,缀着一颗闪着幽光的黑曜珠,灯火之下,熠熠生辉。他静静立了一时,似有所思,站在塌前,看向躺在中央的男子。

    那人裂锦般的漆黑长发铺散在玉色被褥上,有几缕搭在额上颊畔,衬得刚朗峻遏的五官犹为清晰。面容一向冷硬寒利,此时却许是酒后睡中的缘故,微微松融了些,平时身周似有若无,如同剑刃一般冰冷尖锐的煞气,眼下也已消散回敛。这样气如寒冰,冷酷自持的人,现在静躺睡着的模样,却是不含任何防备的。

    没有冰冷的视线,亦无张扬的杀气,发和眉眼是乌墨一般的黑,那一袭白衣,像霜雪,更像是月光下的一树白梅。

    叶孤城沉默地立着,灯下他修长的影子寂静而冷清,淡淡投在身后的墙壁之上。

    忽然,屋内的光线暗了暗,叶孤城回头看去,却是灯盏中的油将尽了。他平平展了双眉,重新伸出手,轻轻一挑。挂钩垂下,层层纱帐缓缓滑落,将塌上白色的人影掩在里面,与外头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回到桌前坐下,拿起酒壶,却发现内中酒液已然罄尽。低低一哂,长袖拂动间,起身出了房门。

    月色如水,风过竹林,潇潇有声,带来一缕淡淡竹香。

    朝容居中,四下流水潺潺,木桥之下并无人造的支柱,而是以整棵的原木制成。桥下浮萍静静飘在水上,几尾金色的鲤鱼偶尔游过,搅出道道波光,然后朝着周围慢慢扩漾开去。

    檐下挂着角灯,因此即便是夜晚,周围也并不是完全昏暗着的。前方有一间居室,雕栏环绕,门前挂着草青色的纱帘,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雅香气顺着风,从屋子里隐隐约约渗出来,游散在空气当中。叶孤城随意坐在一处红木雕花的栏杆上,清风吹过,酒意便有些上涌。他背靠着朱红的漆柱,阖上眼,鼻中嗅着这一点袅袅浮动着的暗香,就渐渐有了些睡意。

    孙秀青穿着一身翠绿烟纱罗裳,白玉的发簪松松挽起乌丝,左鬓插着一枝珍珠钗,清丽而又淡雅。被褥已经铺好,她走到窗前,伸手便要掩下帘屉,却忽看见不远处的一抹白影,静静坐在夜色当中。

    “孤城——”

    孙秀青从房中出来,慢慢走近男子,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白衣男子静止的身形动了动,然后微侧过头。他的神情疏散,微阖的眼缓缓开启,目光好似海上浮云一样缥缈,如同深谷流水般冷清,百里渊潭,湖光泊影,月辉一般融入了浓浓的夜色……

    他这样看着她,眸光在一瞬间笼着酒后特有的惺忪和渺茫,然后在下一刻,恢复成了平日里淡漠清冷的神色。孙秀青不知为何,在那一瞬只觉得他好似不在这尘嚣之内,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即,却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得能让两人之间那短短的几步距离,一点一滴地湮没了柔和绮丽的灯火。

    她的胸口忽然闷闷地疼痛,并不剧烈,可却一丝一丝地缠绕起来,一直漫上心头。她几不可察地蹙了眉,用手在胸前压了压,然后轻轻道:“这么晚了,你怎地不睡,却坐在这里?”

    叶孤城从栏上转过身,微一扯唇,淡淡道:“有些醉意,出来醒一醒酒。你去睡罢。”

    孙秀青讶道:“你向来自己是不喝酒的,今日怎地——”

    叶孤城应了一声,振一振衣摆,站起身来。“方才西门吹雪至此,我与他饮了几杯。”

    身体几乎一顿。心脏好象窒了一窒,隐隐约约地在里面闷住。孙秀青垂了眼,低低道:“西门吹雪也来了江南?”

    叶孤城微一点头:“他与栖影阁谢青欢在此决斗。”

    孙秀青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垂着眼眸,嗯了一声,既而神色变得有些疲惫,道:“我累了,你也去睡罢。”

    叶孤城双手负在身后,道:“我送你回去。”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台,半晌,轻轻地道:“好。”

    ……“方才西门吹雪至此,我与他饮了几杯……”

    ……“他与栖影阁谢青欢在此决斗……”——

    不,不是的。

    她闭一闭眼,然后抬首看向身旁男子的侧脸,脚步不知何时,变得沉重起来。浓浓的酒香从空气中散开,月光下,通往居处的路明明只有几十步,她却忽然觉得很远很远……——

    那个冷冽如冰的男子会来到这里,真正的原因,是为了要见一个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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