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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九. 公主之尊

    !!!!叶孤城紫金冠上的东珠在殿内的光线中熠熠生辉:“兀多格因病新丧,留有九子,冒赤突继位未及半载,手下诸兄弟隐有异心,此次来京,确有依助之意。”

    景帝神情淡然,笑一笑,道:“自他曾祖普于可汗起,本朝就与元蒙再无战事,至今已有七十余载,后来睿宗又遣唐昌公主嫁于拖罗汗为可敦(可敦:鲜卑、蠕蠕、突厥、回纥、蒙古等族最高统治者可汗的正妻,相当于皇后),除了两个女儿,还生有一子,便是那冒赤突的父亲兀多格……这样说来,那冒赤突倒还算是你远房堂弟,朕的侄儿。”

    父子二人一面喝茶,一面谈论此事,景帝手上握了暖烘烘的茶杯,慢慢呷了一口,道:“双方久无战事,且又向来互通买卖,边境间更是货贸繁盛,朝廷每年仅以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就不知换来多少牛马白银,两方相安无事,倒也算得上和睦。”

    叶孤城执了面前的六棠攒牡丹壶,替父亲续上茶水,声音亦是平和:“冒赤突乃其父第三子,眼下兀多格已死,其余八子,除三人尚未成年,一人庸聩外,另有三人暗中觊觎汗位,且手中执握部署,多有势力,冒赤突如今虽为大汗,亦仍是不能如其父一般,执掌元蒙全权。”

    景帝面上漠然,笑道:“因此他便要来此,虽未明说,但其实朕又何尝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双方之间,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罢了……若有天朝支持,他何愁不能压服震慑住一干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的兄弟,而要双方结缔紧密关系,表明朝廷支持的意向,自然没有什么法子,比迎娶朕的女儿还要好。”

    叶孤城没有出言,唯有眉心间似是略略皱了一瞬,景帝知道他心思,便道:“朕有三个女儿,酆熙已嫁了人,剩下的,便只有仙仪和苓福……朕自然不舍得她们之间有谁远嫁,自此远去元蒙,孤伶无依……”

    他用手拿起茶杯缓缓把玩,语气亦是没有多少波澜的:“都说天家无情,皇室的女子,说来确是尊贵娇养,但婚姻向来却也是不得自主,有时,就须听从朝廷利益需要……”

    景帝淡淡笑了一下,道:“朕虽为人父,体恤女儿,但这天下间万千子民,又何尝不是朕的儿女……”……

    叶孤城出了寿阳殿后,还未走出几步,就被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宫人请了去,来到一处雅静的宫室。

    彼时冬日寒凉,地面上的积雪都冻得颇有些硬实,叶孤城进了殿中,还未走至内室门口,两侧伺候的宫人就已拜身行礼,又替男人轻轻掀起帘子,请他进去。

    室内只有两人,仙仪穿着家常的烟青色素缎衣裙,只在袖口疏疏绣了三四朵杜鹃,头上也只是半挽着垂髻,在上面点缀了几色珠饰,正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一册书卷,却明显并不曾认真阅读,仿佛是有些出神,在想些什么。不远处一张软榻上,苓福则是似乎刚睡醒不久,发髻略略有些偏松的模样,只用两支玉簪挽住,身上的绒毯也有一角垂到了地面上,正微显慵然地抬起手臂,用纤细的手指掠一掠微松的鬓发。

    两人都不曾发觉到有人进来,直至叶孤城又朝里面走了几步,正拢着头发的苓福才忽然看见了兄长的身影,刚想开口唤上一声,却猛然想起自己刚刚睡醒,还半卧在榻上不曾起来,就连衣裳头发都也还没有整理,这副懒懒的模样,却让兄长看了满眼……思及至此,面上就不禁就有些羞讪之色,低低道:“太子哥哥来了……”

    叶孤城此时已走近桌旁,闻言,便朝了苓福点了点头,又对正坐在桌子前的仙仪说道:“既是心中烦乱,心神不静,又何必看书。”

    仙仪将手中的书轻轻一合,然后就放到桌上,回身见了哥哥,便微微笑道:“这东西略翻一翻,不过是打发时辰罢了,大皇兄却来打趣人家。”

    软榻上,苓福忙揭开身上的毯子,将湖绿色的百合长裙用手扯一扯,又略微理了一下衣摆,这才穿上凤头鞋,快步走到叶孤城身边,轻轻牵住男人雪白的衣袖晃了晃,娇声嗔道:“二姐姐说要请大皇兄过来说话儿,谁知道大皇兄却来得这么晚,让苓福等得都睡着了……”

    还未等叶孤城出言,仙仪就已用手轻轻在妹妹的手背上打了一下,笑斥道:“你这狡猾的丫头,不说自己贪睡,没过一会儿,便悄没声儿地就开始打盹儿,现在倒统统推在他人头上,赖上了别人,岂不该打。”说着,又要往少女的胳膊上再轻敲一记。

    苓福一下闪到叶孤城身后,躲过了姐姐的手,吐一吐舌头,示威一般地笑嘻嘻道:“大皇兄最疼我,现在有大皇兄护着,我才不怕你呢。”

    她在一众兄妹中年纪最小,也最得父亲和长兄宠爱,年少烂漫,向来是没有什么心事的,仙仪看着妹妹躲在兄长身后,微微露出一张还带着几分天真稚气的笑颜,心下不禁略略一酸,转念之间,就已下定了主意。

    想到此处,便请了兄长坐下,亲手斟上一杯六安茶递过去,婉然微笑着道:“仙仪这里的茶,自然是比不上大皇兄府中的了,但也还可以入口。”

    叶孤城凝神淡品一品茶香,“孤府中有新进的锁雾蓉山,明日遣人送来。”

    一旁苓福吃吃笑道:“二姐姐好厉害,也没见怎么说,就不声不响地诓了大皇兄的好茶到手。”

    仙仪轻啐她一声,道:“你且仗着大皇兄在此,便肆无忌惮,只管嘴上尖利,等大皇兄待会儿走了,你没了倚仗,再瞧我怎么治你罢。”

    苓福闻言,只用左手扯着哥哥的袖子一摇,笑吟吟地道:“可了不得!大皇兄等一阵回去时,只把苓福也领着罢,这里人家是不敢再住的了。”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斟茶,然后笑眯眯地捧在手里,慢慢喝着。

    仙仪看着妹妹脸上无忧无虑的笑颜,心下不禁感慨,再不多说些什么,只低眸看向自己杯内的茶水,里面茶叶沉沉浮浮,一如她此时的心绪。“今日仙仪派人请大皇兄过来说话,也许大皇兄已经知道,为的就是那明日进京的元蒙大汗,冒赤突……”

    叶孤城鬓边发丝乌黑,沉沉流淌在身前,仙仪将眸光投向兄长,语气温平:“仙仪虽是深宫女子,平日里却也是喜欢读些史书传记,听些新鲜杂事……元蒙前可汗半年前病丧,其余元蒙诸王并不如何心服这冒赤突,而如今冒赤突入京,想必就是要借我朝之威,稳固他元蒙大汗之位罢。”

    叶孤城知道这个妹妹向来极有主意见识,非是一般女子,因此自然也不会瞒她,微微点一点头,道:“不错。”

    两人正说话间,苓福在一旁却是听着他们说着这些家国之事,觉得没趣儿,因此便自己取了一把精巧的小小琵琶抱在怀里把玩,手中随意拨着弦子,琴色流婉,音韵幽回,低低弹出一曲《昭君出塞》。

    琵琶这等乐器,大多就是用来弹奏幽宛清怨的曲子,因此这首《昭君出塞》,自然也就是极适合用琵琶演练出来的,实属正常,但此时仙仪蓦然听了,就不自禁地心下突地一滞,触动心弦,只觉得不是好兆头,不由得恍惚了一瞬,随即便定一定神,轻斥道:“苓福,莫要再玩儿了,我和大皇兄正有话要说,”

    苓福见姐姐面上神情不似往日模样,因此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却还是依言停了手里的琵琶,仙仪轻轻缓出一口气,重新与兄长继续说话,淡然道:“古来两国若要交好,最常见的法子,莫过于联姻……想来,当年姑祖母唐昌公主嫁于拖罗汗,那冒赤突,怕也是要效法这般的罢。”

    旁边苓福虽是天真烂漫,可毕竟是皇室中女子,也不是真正不晓事的,听姐姐这么一说,就不禁一惊,急忙搁下怀里的琵琶,问道:“那个什么元蒙可汗,要,要跟朝廷联姻?”

    景帝膝下只有三女,如今酆熙已嫁,宫中就只有两个女儿还未曾出阁,况且年龄也已经都是可以婚配的了,苓福这么一听,哪里还不知道什么,想到自己有可能远嫁元蒙,自此怕是骨肉永隔,再不能看见家人……她毕竟年少,顿时便不禁心神大乱,惶然急问道:“……是真的吗?二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仙仪见她面上微带惊惶的模样,心下也不禁一酸,轻咳一声,低下头喝茶,来掩饰眸中神色,稳住了情绪,然后才淡淡道:“……应该是无错的了。”

    漆花窗栊下,一只冻得抖抖索索的白鹤振了一下翅膀,扬起些许雪粒,苓福咬住水红色的唇,戚戚艾艾地嗫嚅着:“他……那个冒赤突,非得娶了人去吗……”

    她忽然扭头埋进身旁的兄长怀里,将脸钻进哥哥宽实的胸膛前,两只雪白的柔荑紧抓了男人的衣袍:“……大皇兄……我怕!”

    叶孤城轻抚着妹妹的后背,温声安慰:“此事尚未作准,孤自会与父亲酌情处置。”

    苓福依旧有些惶然不已,只低低问道:“大皇兄……要是那个冒赤突真的是要联姻,父皇会把我或者二姐姐,嫁给他吗……”

    叶孤城还未待回答,旁边仙仪却已正色道:“苓福,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自己瞧瞧,你此时可是还有帝姬应有的气度么?休要倚赖着大皇兄,给本宫坐正了,拿出帝姬的模样来!”

    她从未在妹妹面前像此时这样神色严肃,眼下自称‘本宫’,就分明是拿出姐姐严厉的架子了。苓福向来在姐妹中最敬服她,闻言,心中虽还是微惧不安,却也只得慢慢从兄长怀中离开,坐正了身子。

    仙仪见状,便缓和了语气,道:“三妹,二姐姐自然知道你是怕的,我自己,又何尝是不怕呢?可你要记得一件事,不仅仅是你和我,历代的公主贵室女子,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我们的身份,公主郡主之类的尊贵身份,所带给我们的。”

    她淡淡笑了一笑:“我们的性命是父皇给的,我们享受的一切荣华富贵,也是父皇给的,如果你和我没有出生在王府当中,那现在我们就不会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可能有这如今的一切……我们凭什么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凭什么侍女成群,受人服侍,想要什么,就能够被满足?就因为我们是公主,有了公主这个尊号,这个地位,所以我们才能享受别人不能得到的东西,自幼就有呼仆唤婢的资格,身为女子,也可以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等等,都有人专门教导……这些东西,如果是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不要说根本一辈子也享受不到,而且还要为生计发愁,终日柴米油盐地苦恼着,甚至受丈夫打骂,公婆白眼……这些,你都知道吗?”

    她见妹妹的情绪似乎是渐渐稳了下来,便轻拍了拍少女的手,继续说道:“你年纪还小,这样怕,也是难免的,但你必须清楚,这世上你得到了多少,就需要付出多少,身为皇室公主,既然平日里享受着别人永远也得不到的荣华富贵,那么,在有些时候,你就应该承担起一定的义务和责任……一个女子,能够做些什么呢,除了我们自己的婚事,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报答父皇。”

    殿中隐隐散发着蜜合香的味道,午后的阳光洒泻在殿内的地面上,将凿刻的大朵牡丹纹样映得光华灿烂,耀眼非常。仙仪轻轻抿了一口茶,“父皇是皇帝,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可他也要处置政事,操劳国务;大皇兄身为一国储君,亦需办理应有的差事……父兄尚要如此,在其位,则谋其政,何况是我们呢?”

    到底是皇室的女子,有多年受教引调导的底蕴,并不会如同普通少女那样,一味地只知忧慌,听姐姐这样将道理细细地讲给自己听来,苓福渐渐地,也就稳定下了心神,不再像刚听到消息时那慌张,情绪也差不多平和了下来。仙仪见状,点一点头,道:“这样才是我天家公主的气度。你要记得,这不是什么委曲求全,而是我们应有的责任。”她忽然笑了笑,拍了拍妹妹的手,道:“好啦,其实就算没有这个冒赤突,咱们以后不也是要嫁一个不认识的什么人么?你看大姐姐和姐夫,不就是过得很好?相比起来,,那冒赤突才二十九岁,仙仪嫁一个这样年轻的大汗,又有什么不好?以后他若欺负我,我定然让大皇兄教训他就是……好不好呢?”

    叶孤城看着她年轻的容颜,没有开口,只轻轻抚了抚妹妹的头顶,仙仪笑着推他向前走,道:“好啦好啦,人家为了等你过来,都没有睡午觉,现在还要回去补眠才好……大皇兄刚才说明日叫人送一些锁雾蓉山来,那样的好茶,你若忘了,我可是不依的……嗯,明天冒赤突正好也会入京,我便瞧瞧是什么样的人,他若不好,大皇兄只管打了他回元蒙去。”

    眼看着男人渐渐走远,仙仪这才回过身,往殿中返回。才一转身,那脸上的笑容尚在,眼圈却忽然一红,登时就落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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