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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抠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妤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起吃.」小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i仕这里,无论烧好一钟姜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绪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杓,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

    吁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吁、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于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破,百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热.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卓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杓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妤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滦沈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汨着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书斋行走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行走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一月初三)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望都的羽林军、札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阎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精于花工巧造,赤炼堂掌握流邹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谓:「气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分,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十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水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彷佛瞪着什么骯脏物事,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二载.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二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满意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光.」

    满厅轰应,弟子们秩序井然,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闪过一抹狡黠,神情笑非笑:「至于你,耿照.你跟我来.」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安排.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社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推测,他对水月停轩一事根本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随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了台即兴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随即恢复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会结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二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自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间纠结起来,瞧着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领,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二总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青气.

    耿照不确定谁比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只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簇拥的金过,城主以千金的代价,向东海覆笥山四极明府之主逢宫求得一纸蓝图,聘请湖阴、湖阳两城的巧匠百余人,耗费三年时间,盖了一幢乐舞自生的奇妙建筑,号称「响屧凌波」.

    逢宫位列东境儒门九通圣之一,精通术数,拥有「数圣」的美名.

    据说他隐居在四极明府中不问世事,专心追求阵法极致,或依遁甲、或排机关,一阵备完又觉不足,便再补一阵使臻完美;如此反覆多年,覆笥山里阵法密布,层层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阵图.好事者传言……此山不仅飞禽走兽有进无出,就连云雾山岚都长年被锁,绝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雾中数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识山形.

    城中诸人冲着「千机阵主」逢宫的威名,将这神秘新屋传得神而明之,不想蓝图比建材人工都贵的「响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静池小亭而已.

    横疏影在长廊尽处停步伫候,见左右无一名近侍婢女,不觉蹙眉:「人都上哪儿去了?」清了清喉咙,隔着池塘水面,朗声说道:「执敬司总管横氏,求见主上.」喊了几声,忽听哗啦一阵泼风辔,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纱掀了开来,一大片温热的白雾满泄而出,亭中笑语顿失遮掩,益发传得肆无忌惮.

    横疏影敛衽垂首,福了半幅,低声道:「快给城主行礼.」

    耿照连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头.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热风消散,亭中数十名美女,赤条条地拥着一名腰阔如熊、浑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软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并肩趴跪,将浑圆弹手的紧实臀股高高翘起,并戌一片峰峦起伏的舒适坐垫;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郎,胸前异常饱满,八只硕大绵软的雪白乳瓜连缀成一片,男子闭目倒卧,肩背软软地陷入丰腴乳肉间,光看就觉得无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这香艳已极的人肉座椅有个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说一坐上去舒服至极,飘飘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费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觉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必须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沃乳,大小形状必须一致,乳蒂须细小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方能坐得舒适.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细选的极品,这四名美艳女郎不仅胸脯硕大、形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也无.这「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侧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这般排场,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丝不挂,其中说不定还有城主大人的宠妾.耿照不敢多看,双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纱裙裾之下、那双小巧精致的淡紫绣鞋.

    独孤天威一见横疏影来,似乎大是高兴:「你来得正好!我才说呢,这一帮小妮子差劲透啦,逢大师设计的亭子如许巧妙,她们却都玩不好.」口吻轻浮,一点儿也不像一城之主.

    横疏影身子一巅,裙襬微微晃荡,似乎极尽忍耐,连语声都绷得有些不自在.

    「启禀主上,昨夜城中发生大事,请您摒退左右,再容我细细禀报.」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爱听.」独孤天威兴致勃勃:「欸,你快来!这『响屧凌波』建好以来,还没让你试过哩!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几天也弄不出一只鸟来,我正唤人找你去.」

    「逢大师身价不凡,岂能没有名堂?主上且再试一试.」

    她声调变冷,显是想起索价千金之事,益发恼火.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方,只是增加推动有用之事的困难度罢了——以独孤天威的挥霍成性,这方面横疏影恐怕有切肤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主上……」

    「够啦,我不想听!」亭中哗啦一声,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独孤天威的声音倏地严峻起来,周围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场面一瞬间沈静下来.

    横疏影的纱裙颐动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愤怒.

    片刻,居然是独孤天威先打破了沈默.

    「你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得紧.」

    「启禀主上,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证……」

    「行了.」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总之,是重要的人罢?」

    「是.」横疏影木然道:「我带他来,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

    「那好.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过来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杀了他!」

    耿照猛然抬头.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须,笑得得意洋洋,彷佛耍赖得胜的孩子,眼看胜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横疏影俏脸煞白只咬着丰润的唇珠簌簌发抖,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捏得指节微微泛青.

    ——城主是认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剎那间,耿照突然如此感觉.

    横疏影咬着嘴唇沈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主上不过是想看支舞,何必杀人呢?多煞气呀!」她笑意娇憨,连口吻都酥腻入骨,彷佛化不开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哟!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听小影儿说话,好小好嘛!」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连连拍手.

    「妤!小影儿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儿一件.」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随手交给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她侧腰弯身,轮番勾去了淡紫绣鞋、细雪罗袜,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小脚儿,脚底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色泽的淡淡橘红,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足趾平敛,既有婴孩的浑圆腻润,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线,集稚嫩与妩媚于一身,说不出的可爱.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将后襬掖入腰上的三缠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当于另子武服里的「抱肚」)裸着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玉腿,腻白如乳浆敷就.她个子娇小,比例却是上身短、下身长,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简直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

    「脱呀!」独孤天威迭声催促:「再不过来,我可要生气啦.」

    横疏影勉强一笑,撒娇佯嗔道:「不脱啦!就这样.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好看.」探足一点水面,倏地又缩了回来,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环肩,才又点水而过,宛若凌波仙子.原来池底铺有石阶,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里去;亭内的水引自后山的天然温泉,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水,阴阳双环,此为「响履凌波」的另一特色.

    横疏影入得亭内,众女纷纷让至一旁,见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居然裸着一双腿子拎裙涉水,模样十分狼狈,畏惧之心渐去,仗着有城主撑腰,不由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横疏影置若罔闲,对独孤天威娇笑道:「主上,小影儿许久没跳舞啦!你让人家先暖暖身子.」独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闭目长笑:「我还记得你入城头一天,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

    外围高于池塘水面的凉亭,内边其实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温泉深及小腿,除了裸裎相对的美女,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

    这样简单的建筑,如何能「乐舞自生」?她一边思考,一边往一张突出水面的小几走去,脚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磬声.

    仔细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方格.横疏影灵机一动,前踩几步,又倒退几步,随手往几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原来如此!)

    「这整座「响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乐器!

    逢宫将发声用的磬石、铁器等机构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风管,而亭内的地砖、小几、灯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再以机簧连接到亭柱与外池的舞俑处.一旦触动地砖摆设,亭柱便发出声响,间接推动外池的水力机关,使小人转动跳舞.

    「这样巧妙的机关术,拿来改良铸冶工序、减少人力消耗,岂非更好?偏生浪费在这种地方!」横疏影怒极反笑,嘴上却不露风声,踏着地砖摸索音阶,片刻才道:「亭儿真有趣.主上如若不弃,小影儿想奏一阙『玉楼春咤』.」此言一出,众女无不哂然.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游艺,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身边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这样的一群行家会对精巧已极的「响屧凌波」束手无策,显是逢宫故意开了个玩笑.

    据说独孤天威为求机关蓝图,不惜派出驻城精甲包围覆笥山——既然闯不过深藏在云雾间的千机阵,索性坚壁清野,围它个三年五载.「当年太祖爷打下蟠龙关,用的也是这种兵法!」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对着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围了几天,众军士兀自在雾里东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雾中走失,从此消失踪影.正没奈何处,兴许是山上的四极明府已不堪其扰,一名童子忽然在大营前出现.

    「你要能自动舞乐的机关,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这是我的能耐.」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转述府主口信.逢宫耽于机关排设,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对外沟通全靠府中门僮传话.「若你要一间能自动舞乐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后果我不负责.盒子或蓝图,两者皆值千金,你自己决定.」

    独孤天威出动军队,要的可不是一只音乐盒.谁知蓝图纵使极尽巧妙,令两湖城中的工匠们赞叹不已,盖出来的成品尽善尽美、无有不符,反教人伤透了脑筋.

    大凡乐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阶.然而在这座「响履凌波」里,每一样摆设都是音键,彼此之间的排列却无规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圆的巨琴,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无章法、又大而无当,便是东海首席琴师亲临,也无法奏出乐曲.

    而横疏影不仅要奏响「响屧凌波」,还夸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楼春」来.

    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都是吃过苦头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名美艳玲珑的笼姬掩嘴窃笑,脱口道:「哎哟,二总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楼春』,小女子便抛砖引玉,陪二总管唱上一曲.」

    横疏影目光一凛,斜眸乜去,冷道:「你也会唱歌么?脱得赤条条的,我以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那姬妾想起传闲中「暗香浮动」横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尽失,吓得缩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目光.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诸女失了靠山,气焰登时收敛许多.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倒也清脆动听;蓦地足尖轻踮,柳腰一拧,竟然跳起舞来.

    只见她裙下交错,修长的玉腿踮跳弹动,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娇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饱满的胸脯晃荡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乐音如奏扬琴,旋律连绵不绝.

    曲乐悠扬之际,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动了起来!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同,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着亭子飞快转动,乐工摆头吹笛、舞伎蹬腿飞天,扬帆驰马,宛若活物.众八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

    横疏影舞姿曼妙,虽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伴奏合音,却更显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溅湿,紧贴着玲珑曼妙的胴体,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的浑圆乳峰,饱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缘,隔着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雪白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小巧的膝盖、膝弯透着粉酥酥的橘红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着晶莹的细小水珠,宛若鲜滋饱水的新切梨条.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驻足,柔荑舞风,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原本两部合拍的丰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闻者却不觉简陋,彷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期待.

    舞乐转成了小调,她轻启朱唇,漫声唱道: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借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风过韵收,穿着半湿薄纱的娇小丽人盈盈下拜,飘开缓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摊成一个雪白的圆;奶白色的雪肌从湿透的白纱里透出来,姣好的胴体曲线若隐若现,眩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动人偶的水力机关渐止,舞俑越动越慢,接连停下,亭子里才爆出连串采声,独孤天威大声鼓掌叫好,举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儿!来来,本座赏酒!」

    横疏影推托不得,趋前接过酒盅,却被独孤天威一把搂进怀里,溅得一头一脸全是水,连头发都湿了.

    「我同你们说,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儿可是全东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谁也比不过!」

    独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娇小的横疏影,对众女大笑:「她呀,可是东海勾栏院里的一块宝,天下无双哪!」几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拍着赤裸的尖挺双峰不住呛咳,满室都是巍颤颤的臀波乳浪.

    横疏影还来不及开口,独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渍,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横疏影吓得尖叫起来,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声,旋即强作镇定,一边笑一边拨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儿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儿.」

    独孤天威几杯黄汤下肚,又被温泉一蒸,顿时胀得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涎脸笑道.「你……你多久没陪我啦?适才……适才见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来……来!乖乖剥了这些碍……碍事的东西,让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挣扎,随手将腰带扯断,又把腰采胡乱扯下.

    横疏影忽觉悲凉:「这话是你十几年前说的,喝醉了才又想起么?」无奈挣不过粗壮的独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开,柔软硕大的绵乳因身子后仰而向两侧摊平,沉甸甸的丰腴乳肉都满溢到了腋边,挤成了雪呼呼的两团.

    分开的衣襟里,只见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小可爱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线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还有在水中被硬拨开来的双腿间,不停飘荡的乌黑纤茸……

    隔岸,耿照几次想奔过去将二总管救出来,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兴的冲动!看过二总管的曼妙舞蹈,连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既丰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小又修长的身段,怎会有这样端庄娴雅、又充满身体诱惑的舞姿与气质?

    而二总管忍受屈辱、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令他毫无来由地心痛起来.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这就是二总管焦虑的原因.

    在这里,她不再是一呼百诺的流影城二总管,不是东海七大门派里有身分、有地位的首脑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杰,充其量,就只是个能歌善舞的十四岁歌伎罢了,时间似乎在城主大人浑沌的脑袋里停滞不前,连带在这片私密的庄园里也是;横疏影无法毁掉她赖以立身的权力魔杖,只好在这片与世隔绝、淫艳荒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断忆起过往的不堪.

    ——我……该怎样照看二总管?

    耿照紧握拳头,被瞬间涌起的无力感侵蚀.

    长廊的转角响起脚步声.

    谁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为,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目击二总管受辱!一他突然警醒过来,倏地明白钟阳话里的含意,一溜烟冲到转角,张开双手拦住了前来通报的带刀侍卫.

    「站住.」耿照努力摆出挽香斋当值行走的架子,神情严肃.「奉……奉二总管之命,现在谁都不能打扰主上.」

    那侍卫是见过他与二总管一道前来禁园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道:「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颈远眺,想一窥转角后亭池里的景况.

    「同我说也一样.」耿照挺起胸膛,趋前挡住视线.

    侍卫犹豫了一瞬,料想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对付,终于打消念头.

    「麻烦你通报主上与二总管,就说镇东将军府派使者来啦!同行的还有东海经略使大人,现在正在大厅候着,世子已经先过去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脱身良机!)

    耿照没等他说完,转头飞也似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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