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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折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黄缨「啊」的一声掩口轻呼,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也觉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气氛却有些尴尬.独孤天威老大没趣,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劳什子『道玄津』,且试一试.」

    「小人遵命.」

    他绕过檀座,料想横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头,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看到阿傻,耿照便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便是他从小看熟了的、总是从姐姐秀丽的脸庞间不经意泄出的泠泠寥落,独自被遗弃在悄然无声的世界里,比孤独还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队阿傻比了几个手势.

    「你……懂……这……个么?」这是当年他对姐姐「说」的第一句话.仍是垂髫少女的姐姐耿萦掩着口,眉眼间迸出的那股子惊喜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从此,耿照便迷上了这『道玄津』的密语把戏,学的比谁都起劲;短短几月功夫,已比耿老铁还要流利许多.

    到后来,他还学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些从中兴军退下来的老兵一个比一个无聊,净教个几岁大的小毛孩用手语骂粗口.「你再乱说,我不睬你啦!」十来岁的少女对这种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红小脸,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舍得拿嫩柳条轻轻抽打他:「谁……让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话?」

    隔着邻院的墙篱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开满嘴烂牙,全都一脸无辜.

    他从回忆的涡流中倏尔清醒.阿傻面无表情,连弯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笨拙的比划着,让人看的忍不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么名字?」

    阿傻摇摇头.「我无法说.」

    「为什么?」耿照不觉皱眉.

    「我的仇人……」阿傻比划着,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夺走了我的名字和姓氏.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耿照一凛,将对话翻译了出来.

    独孤天威听得皱眉,连连搓手,大声道:「你同他说,有本侯给他做靠山,叫他什么都不用怕,我倒要悄悄,是哪来的狂妄匪徒,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能夺走,又是怎生个夺法儿!」

    耿照领命,转头望着阿傻.阿傻能读唇语,深呼吸一口,颤着指尖缓缓比划.「我家住北方,世世代代守着一片庄园,家中颇为殷富.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兄长,身体健壮,能继承家中艺业.所以,我虽然从小听不见,成长的过程中却无忧无虑,父亲慈祥、兄长友爱、乡里朴实;家父怜我自幼体弱,未曾教我习武,只聘了西席教我读书.」

    「且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来.「你说有兄长承业,又说父亲并未让你习武……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阿傻点了点头.这一颔首,席间顿时一片低呼,任谁也想不出,近十年来东海道北方有哪个武林庄园遭逢不幸,致使子弟流落江湖.

    胡彦之周游天下,阅历颇丰,见独孤天威投以询色,仍是摇了摇头.

    独孤天威把手一会.「说下去.」

    阿傻继续比划,耿照逐字逐句翻译,丝毫不敢大意.

    「我十岁那年的严冬,家父在山下见到一位年轻人,他昏倒在雪地里,只差一点便要冻死.

    「家父将其救回,见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很是喜欢;问他来历,那人只说:「我家住南方,父母见背后家道中落,遂将祖屋卖去,筹些银两,欲往北方经营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见盗匪,惨遭洗劫,仅以身免.若非遇见庄主,怕已长埋雪地,客死异乡.」家父便留他在庄中暂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亲很是喜欢他就,闲暇时点拨他几路家传的刀法武功,年轻人学的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纪已长,未打好根底,错过了修习内功的上佳时机.若非如此,我便收你为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亲为他感到可惜,年轻人却说:「我视庄主如再生父母,已决心长侍在侧,名声、技艺于我如浮云,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亲大喜,遂收他为义子,让年轻人与阿傻的大哥叙过了长幼,行兄弟之礼.那人自称二十二岁,阿傻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来,阿傻两兄弟还要喊他一声「义兄」才对.

    「奇怪!」,故事听到这里,独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皱眉道:「那人说话的口气……咦,怎么挺耳熟的样子?这是什么什么如浮云那边?」

    「世上有些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话就是这样了,城主无须理会.」

    「胡大爷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来干她一杯!」

    两人隔着金阶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干掉了一大壶.

    黄缨假装没见师姐蹙眉的摸样,很捧场地掩口嘻笑,一边冷眼观察:东西之上,抚司大人迟凤钧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面的独孤峰则是一脸铁青.那个叫什么南宫损的糟老头儿从头到尾垮着一张瘦脸,倒是岳宸凤神色从容,自斟自饮,豪阔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想什么.

    横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赶快继续.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对他非常信任,见他的武艺无甚长进,却颇识诗书,渐渐将钱粮田产等交他打理,他也经营的有声有色.我大哥爱武成痴,整日在庄里练功,平日极少露面,现下有了那人帮手,也乐得轻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继承了庄子,想将家产分一些给他,那人坚持不肯收,说要帮先父守孝,长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过了三年.三年期间,那人从来没离开过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里,每日为先父诵经祈福,风雨不断.」

    黄缨忍不住说:「咦?这人挺孝顺的亚!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染红霞低声道:「别插嘴,还没听完呢.」心中疑问却与小黄缨同.众人见阿傻的惨状,直觉「那人」定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路听来,居然是个殷笃老实的孝子,虽无血缘之亲,守孝却更甚于亲儿.

    阿傻面无表情,满布伤痕的手指颤抖着.

    「乡人也是赞誉有加,渐渐不把他当螟蛉子,都管他叫「大爷」.我大哥的胸襟豁达,一点也不在意,便问他有什么打算.那人说:「我在南方还有些亲戚,想回去看一看,顺便赚点钱回来.」我大哥给了他几百两银子,亲自送出几十里路,要他早些回庄、路上小心什么的.乡人见状,又开始传出流蜚,说他肯定远走高飞,吞没了银子不再回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年,他真回来了,将几百两的本钱翻了几番,载送金银珠宝的马车比走的时候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以外,还带会一位很美丽、很美丽的姑娘.那人介绍说:「她是我远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亏被我遇上,否则路上盗匪甚多,后果不堪设想.」我大哥对那美丽温柔的明姑娘十分倾心,不久后娶她为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后,给大嫂照顾的无微不至,武功练到了头,觉得没什么意思,见那人操持家业十分出色,事业心渐强.大嫂也鼓励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若屈居故里、守着祖业,岂非让众人笑?」于是,大哥开始学着出门做生意,起初走得不远,一两个月便能回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不在家,把庄子全委给那人大力.」

    独孤天威听得双眼一亮,手捻须茎,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个小淫妇,十之**要偷汉!人说「悔教夫君觅封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有拼命赶丈夫出门的道理?本侯明镜高悬,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这点小心机!」

    黄缨忍笑道:「可我们也想到了这一处.」

    独孤天威干咳几声,转头到:「喂,你这故事稀松平常,半点不出奇.有道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总归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汉,而后谋财害命,弄死了你大哥,霸占家产,是也不是?」

    阿傻居然摇头.

    这下轮到独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没偷汉?没有谋财害命?没联合姘头弄死你大哥,也没霸占加餐?」他扳着手指头,每数一下阿傻便要一次头;四根指头扳落处,举座俱都诧然.

    "那……可真是奇了.」独孤天威大摇其头.「你这嫂子太怪,啥都不干,合着是个懒妇.这个故事里嫂子都是坏人,若非偷汉谋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亲,卖与财大气粗的黑心胖地主.」

    黄缨竖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买过几个?」

    「『买』子拿掉,小丫头.」独孤天威哼笑:「想当年,本侯人称京城第一佳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来?男人猎艳,讲的只一个『偷』字.风月场中插标卖肉,还不是你买他也买,有甚稀奇?」

    胡彦之大声叫好,两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横疏影轻咳一声,耿照会过意来,赶紧打手势.「你的大嫂,究竟和你义兄做了什么事?」

    阿傻黝黑干瘦的面庞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阴沈.

    「我当时年纪小,没想到私通,只是夜里常见窗纸上人影晃动,十分害怕.我与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们的住房与主院尚有一段距离,我与仆从们说起时,大家也总是笑我胆小夜惊,不以为意.「

    「某夜,我实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门不,许久没有回应,我大着胆子推开门,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得两腿发软,缩在角落里一步也走不动,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傻梦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浅眠,时醒时睡;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半夜,忽见窗纸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轮廓十分熟悉,却是嫂嫂回来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总算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心头突地一跳:「我该怎么向嫂嫂解释,我在她房里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丝血脉贲张的异样,忙不迭地拥着薄被,躲进了床铺底下.

    眼看一双绿缎绣鞋轻盈地点如房中,裹着两只未着罗袜、踝园趾敛的细白脚儿,裙摆摇曳,裙中漾着一抹幽香……阿傻屏息掩口,不敢稍动,忽见床铺过.

    ◇◇◇

    回过神时,他全身赤裸,屈膝跪在床,一直到庄客们开始张灯结彩、大批红绫喜帐都送进庄里,才踅到书斋找他.

    那书斋是他打小读书惯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铜镜,如同他的寝居一般,方便目光一移,便能掌握各处动静.「阿海,我与义兄商量过啦,打算后天迎娶明姑娘进门.以后,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抬头.

    对墙镜里,映出伤兽般的错愕表情,脸孔有着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生嫩轮廓,深沉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孩子.独自活在无声的幽暗世界里,或许让时间变得漫长,人间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从小到大,大哥唯一一次不看着他说话.

    洞房花烛夜后,阿傻足足失踪三天,回来时变得更阴沉也更冷漠,埋首书堆的时间更长,无论谁说话他都闭目不看,生活里只剩下卷牍而已.头一个让他软化的,居然还是明姑娘——

    旁人都说:「小少爷最听嫂子的话了.正所谓『长嫂如母.』庄主夫人这般温柔娴静,待人亲切和气,难怪三少爷也会服服帖帖哩!」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二字.

    后来,大哥经常出门,便是回庄也少与他谈话.

    ——因为夺人所爱,心中难免有愧么?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着背,身子大抖起来.紧凑的嫩膣如闻号角,忙不迭地收缩起来.阿傻发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我一定把你大嫂带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你别担心.」

    阿傻心底一抽,不禁低头,胸中像是打翻了五味酱想,说不出什么滋味.

    「不用问,你大哥肯定是输啦.」独孤天威大笑:

    「哪有这么笨得人?人家一直要得东西、死命想着你这么去做得,肯定有咋!说不定那厮是个绝顶高手,躲在你家办孙子,等得就是上场一刀.将你兄长了帐!」

    「我大哥最后是输了.」阿傻静静比划.

    「临上场前,大嫂和他见了一面,悄悄在他耳畔说几句.我大哥那样温和得人,却陡地变了脸色,决斗时仿佛失心疯,发狂也死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于死地;据说那人起先居于下风,后来越打越见章法,使开一模一样得刀路,在最后关节险胜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发呆,连那人当着他得面、拿出一百五十两买走了家传宝刀也没反应,大嫂也随那人去了.那人笑着说:『你若不服,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回家苦练半年,再到秋水亭来挂牌挑战,我决计不躲不逃,等你把义父得刀给赢回去.』

    「我大哥回到家里,发了一顿脾气,把所有东西砸烂,还将庄客都赶了出去,后来,他每天除了炼刀什么都不做,家里得仆役们十分害怕,都说庄主发疯了,接二连三离开了庄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说话……「

    耿照微微一怔,闭上了嘴.他忽然明白,阿傻大哥失常败阵得原因.

    明栈雪——阿傻那有着美丽面孔、美丽胴体,以及美丽名字得嫂嫂——在临上阵得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恶毒的武器,揉碎了庄主大哥得心,令他悲愤欲狂.

    ——除了义兄,雪儿还偷了其他男人哟!

    ——那人夜夜都要我,令雪儿欲死欲仙,比义兄还教雪儿神魂颠倒.他……那儿又细又长,每一回……都像要扎进心窝子里,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好爽利……

    「你得好弟弟呀……「

    她微闭美眸,轻咬他得耳垂,似有几分不舍,几分回味;

    「真要插死雪儿了!」

    惨遭背板的庄主大哥走上了心爱弟弟的老路,将自己的心对入幽冥.

    唯一的支持他继续下去的,就只有「取回父亲的刀」这个强烈的信念.

    「庄主可有匹配此战之物,能供抵押?」秋水亭的主事恭谨问道.

    他从衣囊里取出一对黄柬.那是庄园的房地契,与宝刀一同,传下十余代;如今虽已破落,昔日旧人俱都星散,仍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栖身之所.

    那人变得与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华夏的衣饰或昂贵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独占那再也不来观战的绝代佳人的满足欢快,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慑人之威,踏步退敌、双目如电,放佛一动便会进出无匹锐气,刹那间将敌人一分为二……

    ——那是一种,名为「霸气」的可怕武器!

    日夜苦练家传绝学的庄主大哥谨慎起来.

    这半年间,他所挑战过的武林名家远超过三代先人的总和,这才发现自己的刀法造诣堪称上乘,经过无数实战历练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输过:以「精纯」二字胜过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败战之中悟出的致胜关键.

    这一次,两人比拼到两百招后才分出胜负.

    在旁人看来,阿傻的庄主大哥招数精炼.内力沉雄,每一式劲发七分,还蓄三分后劲,其劳如猛虎,双招却又不失灵动;虽无籍籍之名,堪称当世一流刀客,比之半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左右观战无不称奇.

    唯一失败的原因,就只有对手太强而已.

    阿傻的庄主大哥难以置信,呆呆坐在场边.

    男人取走了庄园,依旧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个月后,咱们秋水亭见.」

    而阿傻两兄弟的厄运才刚要开始.

    一年后,阿傻的大哥——现在他不是庄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输掉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银钱、祖产、家传器物……全都没有了.即使阮囊羞涩,每次提出的抵押越见寒酸,秋水亭总是爽快地答应,而那人绝对依约现身决斗,然后潇洒地取走盛在牌下红罄里的抵押之物,以极少、极少的金钱代价.

    阿傻的大哥并未变弱;相反的,除了名气,东境几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过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练越绝,越练越狠,那是一刀十屠、几无可撄的绝杀之刃,一且出手便无法回头.

    他无法取胜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手委实太强,而且变强之速如有神助,竟看还超过了他.

    渐渐的,那人在江湖闯出了名声.

    他手持阿傻父亲的家传宝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传绝学,住在历代先祖传下的老宅庄园里,重新聘请过了庄客护院……

    他摇身一变,成为阿傻家这代唯一的血脉,是出类拔萃的、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出色刀客,拥有列祖列宗难望项背的惊人武艺.从前庄园附近的老乡里都被赶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本无人知晓,梗遑论遗忘.

    「阿傻,我们……不能再等了.」

    不知从何时起,大哥又开始同阿傻说话,只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进境……快的只能说是邪门.」大哥沉声道,小心啜着黄油葫芦里的小半壶劣酒——如果那种浑浊的灰清液体能称作「酒」的话,阿傻嚐过一回,呛得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滋味怕还比那酒水好些;除了烈得刮肠,简直一无是处.

    「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只会越来越难打.」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葫芦塞好,细细将葫芦嘴、指掌之见溢出的酒汁舔干净,小心挂在腰际.

    以前庄子里的老酒窖藏有许多百年佳酿,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这个瘾,是这两年风餐露宿时才养成的.「如果我死了,这仇便到此为止.你不懂武功,就当没这些事;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大哥揹了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袱,提着一柄钢刀.除了黄油葫芦以及那身草鞋衫裤,他身上已没有其他的东西.

    阿傻没听从大哥的吩咐逃命,悄悄跟着他来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双手抱胸,傲然睥睨,这几年来他已隐然成为一方传奇,百战长胜、风采照人,益发不可逼视.阿傻遥遥躲着,谷中刀风不息,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有耳朵也听不见,但他眼里很好,竟能读出唇形,恍若亲临.

    这两年间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秋水亭主事的谦恭有礼.

    「这一回,您还能押什么?」

    大哥解下蓝布包袱,露出一块木纹苍苍的熏黑牌匾.那人眼睛一亮,含笑不语.

    「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是很想要么?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无论谁来问,你都是本家出身,货真价实的岳家第十四世嫡长.这,够不够分量?」

    牌位的最角落横雕着「十四世」的字样,底下并排着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花小楷.

    那人笑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散盘踞环跳山的五帝神兵,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你家也拿不出更多啦,不若凑一对儿罢?」

    大哥只当阿傻逃命去了,早让他舍弃一切包袱别想报仇,答应得十分干脆.

    「好.」

    那人点点头,秋水亭的主事收起乌檀木牌,折戟台上只剩下两人.

    尘沙蜂?暗黄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钢刀,那人双手负后,貯有家传宝刀的乌木长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视旗卷风啸如无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铁椿,连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佩服你.」

    他扬声笑道,雄浑的内力穿破风咆,周围的观战者都不禁退了一步.

    大哥只当是恶意嘲讽.近三场决斗,阿傻的大哥所能撑过的回合数越来越少,倒数第三场走了一百零七招,第二场六十五招,三个月前那场只换过卅七招,便败下阵来.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传的七式「杀虎禅」刀法练得精纯,原本一式数变的刀招越练越少,最后每招只剩下一刀.与那人以外的对手过招,他极少用过三刀的——第一刀「探玄」、第二刀「决杀」,第三道可用「欺刃」或「石伏」,对强敌或骗或守.

    今日索性连「探玄」也不必了,出手便是「决杀」.一刀即胜,毋须缠夹.

    如此看来,与男人愈拼愈少合的现象,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杀虎禅』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居然可以日也复一日的练下去,还将它练得更加枯燥乏味,实在了不起.」那人朗声笑道:「你一位,杀虎禅刀法便是《虎篆七神绝》的别称、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称七神绝么?你们错了!岳家十二代前的那些个老骨头,通通都想错了!」

    大哥双目圆撑,紧握住钢刀,咬牙切齿.

    「无形贼子!你还在说那大不敬的妄语!」

    「我没骗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却迸出嚣狂的历光,昂首道:

    「《虎篆七神绝》乃是当世绝学,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学的七式杀虎禅,不过其中一部《虎禅杀绝》罢了;相较于七绝里真正的高深武学,这部刀法只能说是七流之末!」

    「你胡说!」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掘开你岳家历代祖坟,挖遍虎王祠岳家庄的每寸土地,连虎林碑帖也没放过,再加上你这两年来不断贡献祖传宝物,终于让我找齐六部神决;我的公里突飞猛进,便是七神绝功的最佳证明!」

    他大笑:「你已一无所有,若我所料无差,第七部神决必藏在牌位中!今日败你之后,便是完整的《虎篆七神绝》现世之时;你想不想,一窥岳家神功的真貌?」

    阿傻的大哥心头一跳,忽然有些动摇.岳家历代武艺不兴,那厮却凭空练就一身惊世绝艺……真正的《虎篆七神绝》,究竟有如许威力?

    ——在「一刀」的境界里,攻心始终为上.

    他以言语搅乱大哥心绪,等的就是这一瞬间稍纵即逝的精神破绽.

    乌木长匣一晃,泼墨一般的血炼刀光穿破烟尘,正中大哥的胸口!

    阿傻的大哥猛然回神,钢刀一挡,七式杀虎禅中的「石伏」发动,攻的一刀对上守的一刀,快的难以置信——

    「铿!」血刀穿身而过,身后刀痕迤逦,宛若沙中游蛇.凡铁锻造的钢刀应声而断,余劲所致,大哥猛向后弹,被斜斜划开的胸腹间喷出血瀑,坠地染尘,逐渐被飘落的黄沙所掩.

    阿傻眥目欲裂,嘶吼着:「大哥——!」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剧烈的疼痛与共鸣胀满胸臆.连滚带爬冲出藏身处,大哥的尸体已覆着一片薄薄黄沙,难以辨位,反倒是泼溅开来的血池并未立刻消失,黏着滚滚黄沙四处流淌……

    决斗台上,那人一手遮阳,一手轻轻一挥,随行的爪牙们便朝阿傻扑过来——

    ◇◇◇◇◇◇◇◇◇◇

    「……后来,那人并没有找到第七部神决.他疑心我藏起秘密,便严刑拷打;又怕我泄露这件事,用烙铁和红炭毁了我的双手,让我无法再写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林荒地里自生自灭,虽未灭口,却派一名武功高强的昆仑奴尾行,我若想向别人泄漏身份,便将听者杀死;若想练武报仇,便杀死我的师傅.如此过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乌城山的庄园,持用我先祖传下来的宝刀赤乌角,以先祖所创的绝学《虎籙七神决》扬名立万,并以岳氏代代相传的『八荒刀铭』称号行走江湖.他自称是亡父承先公的独子、岳家第十四氏的嫡长孙,他剥夺了我与兄长的姓名,却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骗世人……」

    耿照语声方落,阿傻猛然抬头,木然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

    他那肌肉坏死萎缩、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间一比,双眼迸出恨火:

    「……那就是你,……岳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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