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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高考结束后,张昭给小亚打电话,听着话筒里熟悉的声音,想到上一次的通话,就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明明想说的很多,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考得怎么样?”他问她。

    “正常吧,不好不坏。”小亚的语气听不出来高兴还是沮丧。

    “报哪个学校了?”

    “还没报呢,今年北京搞试点,先出分后报志愿。”

    两人沉默了一会,他问:“我寄的信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小亚说完就没了下文,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她问:“还有事吗?”

    他说有,憋了一会问:“你说分开一阵,不是直接把我阵亡了吧?”小亚没吭声。他说:“你不是琢磨阵亡通知书的措辞呢吧?这事都是通知家属,可没有发给本人的。”

    小亚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完八一。”

    “等你回来说吧。”

    他嗓子眼里犯堵,问:“当面宣判?我还有机会庭议吗?”听那边不接话,他又说:“那我这周末请假回去。”

    “我后天就跟同学去黄山,你回来我也不在,你等放假回来吧。”她问:“还有别的事吗?”

    “我说有,你能不挂电话吗?”

    “同学在楼下等我呢,你好好复习考试吧。”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嘟嘟声。

    离开公用电话亭,他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瞎转。他听出来小亚想分手,在一起三年她从来没这么冷静地跟他说过话,连之前说“分开一阵”的时候都不像今天这样。

    一脚球闷在他后背上,杨猛在身后喊:“喊你半天了,魂儿丢啦?有人在会客室等你呢!”

    “谁呀?”

    “军医学院那个。”杨猛说完带着球跑了。

    他来到会客室,夏葳坐在里面,她的脸还有些浮肿,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出院了?”他走过去。

    “上个月出的。”

    “回学校了吗?”

    夏葳说:“还没呢,办了一年休学,等过完暑假再回去,要留一级跟你同级了。”

    他问:“你现在住哪呢?回你爷爷家了?”

    她摇头,“朋友借我一间房子暂住,就在海军医院宿舍,去复查也方便。”

    “什么朋友啊,够磁的,我让你上我们家住你都不去。”

    “就是那刘大夫。”

    “你们是不是背着我交朋友呢?”张昭一脸不怀好意地笑。

    “当着你面又怎么了?”夏葳一笑,“我们从小就认识,小时候去他们家玩,他妈还勾过围巾手套送我。”

    “刘大夫一看就是本分人,准是活被你当驴使还乐呵呵拉磨呢,你跟着他我就不cāo心了。”

    夏葳瞪他一眼,“你白帝城托孤啊?我还用你cāo心!”

    他一脸欠抽的表情,叹口气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等回了京里我得找他聊聊,我姐就这么跟他了,他对小舅子也没点表示。”

    “别胡说八道了!”夏葳戳他脑袋一下,问:“你跟你小女朋友怎么着了?”

    他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相,说:“你都有眷属的人了,还专门跑来刺激我!”

    “还闹呢?”

    “我倒想她闹,人都不理我,这回估计真要分了,她说等我放假回去说。”

    夏葳问:“是因为我么?要不我帮你跟她解释解释?”

    “跟你没关系。”他说,“断头犹如风吹帽,拼将丹心献尔前,我的一颗红心就给她两只手准备,她要切丝就切丝,她要切片就切片。”

    “你就别贫了,你要有点正形儿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姑娘跟你在一块就没安全感。”

    他长叹一声,“太君,共军没子弹了,你们就可劲儿踩乎他吧。”

    这大半个月张参谋长过得浑浑噩噩,期间又被吴老头拉着训了n次话。七月末学院下了通知,为了下学期的演习要加强训练,暑假不休,只放建军节一天。听到通知的时候,张昭第一个蹿进队办请假,外出名额有限,晚了黄花菜都凉了。

    宿舍里杨猛说:“丫属狼的吧,眼睛都绿了,他怎那么惦记出去放风啊。”

    许四说:“梅花党八成让人拍了,高考完都没来看他。”

    杨猛摇头晃脑背打油诗:“昔日女友,与人高飞。奋起直追,徒劳白费。”

    关二捧着他对象照片,悲戚戚说:“梦中情人,无缘相会。”

    许四说:“老张也有这时候,他不一向是哥爱你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

    潭海洋说:“他活该自找,人家掏心给他的时候,他顺手搁一边,等人要揣怀里带走了,他又舍不得。”

    杨猛瞅着潭海洋,“事实证明广积粮这条道走不通,咱就是属不锈钢漏勺的,拎起来数不清几个眼儿,有多少漏多少。潭庄主,哥们儿得向你学习,逮着一个跟她死磕到底。”

    潭海洋说:“中央有中央的难处,跟你也说不明白。”

    建军节当天,小亚住那大院的礼堂前广场上敲锣打鼓好一通热闹。张昭没回自己家直接去找她,小亚打开门看见他,说:“你在楼下等我。”张昭站在楼道口,看着远处“军民一家鱼水情深”的横幅发呆。过一会小亚下来了,他看她拎着包,小心翼翼陪着笑问:“咱去哪啊?”

    小亚看他一眼,说:“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同学在门口等着我呢。”

    张昭说:“我大老远跑来你跟我说几句话就走?”

    “我还有大老远跑去,一句话都没说就走的时候呢。”

    “我第八百遍给您赔不是,我错了!以后女的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我一概远远儿躲开,行吗!”

    小亚淡淡地说:“不需要,咱们分手吧,以后大马路上见着打个招呼,还是朋友。”

    “甭说分手还是朋友,是朋友干嘛分啊,分了就不可能是朋友!”

    “随你便,那就不是朋友!”小亚往大院门口走。

    张昭拉住她胳膊,“我没同意。”

    “我没征求你意见。”小亚说:“我是觉得在电话里说太不真诚,也对不起咱俩耗这三年半,所以当面知会一声。劳您驾了大老远跑过来,没事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他压着火说:“咱谁都别急,有话好好说,你之前不是说就分开一阵嘛?”

    “我之前是说分开一阵,我发现没你也过得挺高兴,也不是活不下去了,我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她说,“我不是小女孩了,你说什么都听你的,傻呵呵跟着你看你跟别人逗,我受够了,我想对自己好点行吗!”

    一股烦躁的情绪开始往上拱,他深吸口气,对她说:“我以前是对你不好,你要生气,我把脸贴地上让你踩行吗?我真不跟别人逗了。”

    小亚冷冷一笑,“你认错的话还不如废报纸值钱,这些年我听得够多了。”

    “那你说怎么着?拿一链子拴着我,每天你上哪把我牵到哪,你进屋就把绳往电线杆上一绕,我就老老实实蹲着!”

    “用不着,别互相折磨了,咱俩都累。”

    “我不累!累死我也乐意!”

    “我不乐意。”

    他握着她胳膊,小亚想挣脱他的手,甩了两下甩不开,干脆不动了,扭过头看着远处敲锣打鼓的人,两人就这么别扭的站着。

    “我给你写的信你看了吗?”他问。

    “没看。”

    “为什么?”

    小亚说:“你太知道怎么哄人回心转意,我不想再跟你纠缠下去。”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松开手,自嘲地一笑,“会哄人也得哄给想听的人,不想听的人,就是说破天也没用。”

    她问:“那些信你还要么,要你就拿回去,我没拆开。”

    他往大院门口走,摆摆手,“那里面没有哄你的话,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扔了。”

    她在背后看着他,之前想好了要跟他说再见,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张昭走到院门口,看到那个叫齐超的男生站在岗哨旁边紧张地盯着他,又往他身后看。他走到路口拦了辆出租,司机问他去哪。

    “去哪?”他想了想,说了学校名字,司机吓一跳,“跑河北去!”

    “钱按往返算。”

    车开动起来,他熟悉的大院,还有那个女孩,都被留在身后。闭上眼,三年半,就这样一晃而过。

    回到学院的时候,刚过午饭点儿,张昭在门口下了车。潭海洋正从里面出来,看见他挺惊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张昭过去攀着他肩膀,“你也放风?”潭海洋看看大门口站岗的,把他手扒拉下去,“又找骂。”张昭嘿嘿笑着,“我穿的是便装,你潭庄主也便装,咱现在都是小老百姓,他们不理咱们。你这是要上哪啊?”

    看他神色如常,也不像受什么打击的样子,潭海洋说:“上市区吃串儿去,去不去。”

    “走!”张昭拉着他,又截了刚才送他来那辆出租,人还没来得及走呢,“哥们儿,上市区。”

    司机说:“这也不是四九城里,我可不认道儿,你们得给我指路。”

    潭海洋一听一口京片子,“走吧师傅,跟我们一块搓去!”

    串儿店里,三人围着一张小圆桌,上面堆了半桌的竹签子,司机不能喝酒,张昭和潭海洋晚上要站岗,也不敢喝。张昭抱着可乐瓶子,冲那二位说:“我给你们讲我们家老祖宗张飞的故事吧,他睁着眼睛睡觉,我上课睁眼睡觉就是打那遗传的。”

    司机说:“好么,这还能遗传呐?”

    “不懂吧,隔辈儿遗传。”张昭说,“我们老祖宗当年要办范疆、张达,那俩孙子半夜行刺他,结果一进帐,看张飞须竖目张,差点没给吓死!后来听着他打呼噜这才敢上去,把我们老祖宗捅死了。”

    潭海洋说:“张飞老家涿州的,你们家东北大碴子的,还跟人家攀亲戚。”

    张昭灌一口可乐说:“那我再给你讲关公死后,首级送到曹cāo那,睁了眼差点把曹老头吓死的事儿吧。”

    潭海洋说:“那胡扯的,曹老头本来就有头风病。”

    “那我给你们讲关公走麦城,孔明的五丈原,岳飞的十二道金牌……”

    司机问潭海洋,“他没喝酒啊,平时就这么话痨?”

    潭海洋看着张昭,“你今儿没吃药吧?”

    张昭一脸正经地说:“我得病了。”

    “看出来了。”那二位说。

    “得的是不说话就会死的病。”

    这一下午,张参谋长抱着一桶大可乐拉着这二位絮絮叨叨地说了四个小时,桌上堆满了竹签子,那二位插不上嘴只能一直吃着,结账走人的时候仨人眼睛都不能拐弯了,两个让烤串儿撑得,还有一个让可乐撑得。

    晚上站岗的时候,夜深人静,潭海洋问张昭:“还讲故事吗?”

    张昭指指嗓子,摆摆手。

    “你和李小亚分手了吧?”

    那位哑着嗓子问:“我今儿没提这事吧?”

    潭海洋说:“打小儿你碰上事就逮谁跟谁絮叨,说的净是不靠谱的话。”

    张昭抱着没子弹的八一杠,看着远处黑漆漆的一片旷野,他问旁边的人,“潭庄主,你说这忍着不说话,和忍着不难受,哪个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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