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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从长城上下来回到山寨里,看见七八个小亚的同学坐在一片丝瓜架下面,围成一圈打扑克。明媚的阳光,架上爬满嫩绿的藤叶,几条未长熟的小丝瓜悬挂在头。

    张鹤没心没肺地说:“姑奶奶最大的优点就是吃得香,睡得着,青春痘不长我脸上,烦心事都是别人的。”她问那两人:“玩么?下局加你们?”

    小亚打个呵欠,“我都快困死了,脑袋不好使。”

    “别吹牛了,你清醒时候脑子也不好使。”

    “去屋里睡会觉吧。”张昭说。

    小亚想起那通铺就觉得咯应,摇头,“外面多舒服,你跟他们玩吧,我看着。”

    大车说山寨管理处有租躺椅的,张昭去搬了一把回来,放在丝瓜架下面,小蒲扇似的丝瓜叶刚好挡住刺眼的阳光。小亚猫一样躺在上面,舒服得心满意足,张昭坐在躺椅的一侧,加入了敲三家儿的战局。

    敲三家儿是扑克的一种玩法,分成两拨,出牌跟争上游一样,区别在于争上游是单打独斗,而敲三家除了自己快跑外,还要照顾队友。游戏是计分制的,第一个跑的大供得五分,二供三分,争不到这两个还可以争倒数第二名,称为三鲜,得两分,其余名次就没分了,最后一名叫四喜,负责洗牌。

    张昭这人跟谁都自来熟,和小亚的同学也能玩成一片,边打牌边聊天,大伙平时很少接触到军校生,就问他每天在学校都做什么。“上课训练,打扫卫生,叠被子,开会,评比。”张昭说着,手里甩下牌,“三个k,有人要么?”他手里就剩一张小牌了,指着这三张k闯出去,别人都要不起,他就做大供跑了。看对方的几个人都摇头,他刚要扔最后一张,对面一个男生抽出牌,“仨尖儿。”

    张昭看他一眼,“咱一拨的,你堵我干什么呀?我还一张就走了。”

    对面男生说:“我也能走,干嘛不出啊。”

    张昭点着头,“你走你走。”心说就怕碰上这样的队友,跟出野外训练一样,赶上组里有个特轴的,除了倒忙什么也帮不上,成绩准好不了。那男生最后也没抢上大供,让对方的先跑了,张昭手里剩那张,谁出的他都管不起,一直拖到最后人家都出完了,他落了个四喜,洗牌的干活。

    张鹤坐在他旁边,转过头小声跟他说:“那孩子叫刘京,对你们家这位一直贼心不死。”

    他扫了对面一眼,也小声说:“面相够老的,是你们一届的吗?”

    张鹤笑,“可别这么说,人家觉得自己可成熟可有水平了。”

    他没把对方当回事,一会就忘了。几局过后,刚才的场面又重演了,只不过双方角色调换,其实真不是故意报复,张昭手里就剩两张二了,压了刘京的一对a。刘京朝他嚷嚷:“会不会玩啊!你堵我干嘛呀!”

    张昭看他手里剩一张,说:“不合适了,要不我再拿回来?”

    “死牌落地!”张鹤把那两张二扔进牌堆儿中央。

    刘京说:“军校没教你跟战友团结协作啊!”这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堵别人可以,别人堵他不行。刘京打牌小家子气,怕人看见他有几张,从头到尾把手里牌捂得特严实。张昭笑笑说:“我不知道你剩几张,军校教我们对战友得坦诚相见,对敌人才藏着掖着呢。”刘京白了他一眼。

    旁边的人好奇问:“你们平时都上什么课呀?”

    他说:“这不能多说,我们有保密条例,反正你们学那高数英语什么的,我们也上。”

    刘京哼一声,“是不能说,还是没什么可说的,军校,二半傻子都能上。”

    张昭扫他一眼,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军校生在别人印象里似乎就是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也不打算解释。张鹤在旁边打抱不平,冲刘京说:“你精,学会计的到现在都算不清帐。”

    “有你什么事呀!”刘京嚷嚷。

    大车看有人凶他媳妇,吼了一句:“废什么话,玩不玩,不玩滚蛋!”大车是他们系的学长,刘京于是不吭声了。

    张昭看气氛不太融洽,也算是因为自己引起的,打圆场说:“我文化水平是不高,连错别字都算上也没认够三五千,有句话‘军校的说学习,全世界都笑了’,我们就是学带兵打仗的,听见炮响不腿软就行,整人清华北大那水平就浪费了。”

    旁边有个女生说:“这话我听过,什么浙大的说美女,北外笑了;北外的说帅哥,军校笑了;军校的说学习,全世界都笑了。”于是全世界都笑了一下,众位又讨论起北外的美女和军校的帅哥来。

    张昭觉得t恤的后摆被人揪住,他回头,看小亚歪着头看他,他背过一只手拉拉她的手,看她笑起来,比着口型对他说:“文盲。”

    中午在山寨里吃了农家饭,下午另一拨去爬山的人回来了,大家收拾东西奔火车站,踏上了返程的列车。回去的路上不像来的时候那找到牟宇说的那个招待所不难,可是停车费老劲了,在一条小马路上,临街,车流量大,街趴找不到位子,内部又没有停车场,最后张昭把车停到不远的人民医院里,走回来。他绕着招待所的楼转了一圈,四层小楼,看起来挺旧,背靠着某单位的院子,估计就是那个单位的产业。

    走进楼里,大厅的装潢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墙上一大幅祖国壮丽山河,一圈褐色的皮沙发,旁边立着两株万年青,土黄色木制的前台,后面那姑娘抬头扫了一眼来人,也不招呼,接着打她的电话。

    张昭掏出手机要打给牟宇,看他从楼梯上下来了,身边还有两个中年人,一高一矮。他朝他们走过去,牟宇跟人介绍说这是我合伙人。张昭还穿着去司马台的那身打扮,白色t恤浅色工装裤,裤腿上一边一个大口袋那种,右腿的口袋里塞着一瓶矿泉水。那两人对眼前的小年轻有些不以为然,直到牟宇说他们是邻居,这二位大概知道牟宇的来历,于是恍然地点点头。高个的是后面那单位综合管理办的田主任,负责这个招待所,矮的是现在的招待所所长,姓王。

    牟宇对张昭说:“我大哥当兵的时候,王所长当年是他的老连长,后来转业到这了。”握手寒暄了几句,王所长问张昭:“小兄弟也当过兵吧?”张昭点头,没提还在念军校的事。王所长说,“看走路就是披过军装的人。”

    田主任说:“瞧着岁数挺轻的,都开始做生意了。”

    牟宇笑着说:“买卖是我们两家合伙的,他帮我出出主意,具体运营的事是我负责。现在二干那个招待所我们已经有一套成熟的管理班子,上次在我那你们也看到了,如果这边能接下来,我们考虑还沿用那个模式,当然两边情况不太一样,会做一些变动。”

    田主任说:“回去我们再商量一下,尽快给你们答复。”

    牟宇跟人握手,“这事麻烦田主任了,明天晚上官府菜几位得赏光。”对方答应着就走了。

    王所长说:“我再带你们转转吧。”

    “太客气了,您忙吧,我们自己看就行了。”牟宇说。

    王所长说话直来直去,“那行,我在旁边你们也不好商量,有事就去办公室找我。”他走了两步,转身又对牟宇说:“还有个事,你们要是接下这地方,我是马上要退了,这里面还有六个正式员工,都岁数不小了,在这干了二三十年,出去恐怕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你们……”

    牟宇说:“熟悉这情况的人,我们尽可能留用,您放心吧。”王所长点点头,转身走了。

    张昭看着牟宇,“二干那边的旧人你可是一个都没留。”

    “这也不留。”牟宇说:“干了二三十年的都是老油条,随便给我玩点花样,我看不住他们。”

    他们往楼上走,牟宇问:“你媳妇呢?”

    “外面沙发上,估计又睡着了,昨晚上没睡觉。”

    “没睡觉干嘛来的?”牟宇不怀好意地笑。

    “玩纯情来的,长城上看日出。”

    “闲着整些小资小调,像是你爱干的事。”

    牟宇给他指着二层左边,“那边是餐厅和卡拉ok,还有一小卖部。右边是会议室,两大一小。三层四层是客房,不到一百五十个床位。他们这楼像是筒子楼改的,房间里没有卫生间,这点挺讨厌的,要想整成二干那档次,还得给每个屋装厕所,就得改管道。要不弄吧,连初级宾馆都算不上。”

    上楼找了间空房打开,一间屋子大概十五平米,里面两张单人床,有电视,一个茶几两把椅子,就没地方放别的了。

    “这一床位多少钱?”张昭问。

    “两人间的一床六十,三人间的四十。楼上背对马路那面都是单人间,里面带厕所的,装得还凑合,一天一百五。”

    “那他们一年才多少盈利啊?”

    “王所长说每年上交六七万,两人三人间的入住率还行,能保持在百分之七十。”

    “小公司来出差的,四十块钱在他们住宿补贴范围内,肯定愿意住这,问题咱们不赚钱。”张昭说。

    楼里整个转了一圈,下来时看小亚靠在沙发上发呆。“想什么呢?”他把她拉起来。

    “算账呢。”

    “算什么账?”

    小亚说:“刚才有俩女孩,拖着蛇皮袋,从动物园那服装批发市场刚进完货的,过来问这住宿什么价。前台说最便宜的三人间,一床四十,她们问住一个月有没有优惠,前台说九折。我算算那一个人一个月也要一千多呢,两个人两千多块钱,都够租一个两居室了,在这才是两个床位,还是三人间的。”

    牟宇说:“外面租房子没有租一个月短期的,一租就是一年。”

    张昭说:“咱们可以做短期呀,四层那些单间,与其空着,不如拿出来一部分当公寓,按月出租,长期住的还可以按半年一年租,对咱们也是长期稳定的收入。”他忽然想到裘兵就住在这附近,一间小平房,条件可想而知不怎么样,如果这边能做成的话,让他来这租也不错。“我看这餐厅也闲着,没什么人来,让他们做盒饭,长期租户订盒饭优惠,省得上外面吃。”

    牟宇想想,“可以考虑,两人间三人间就不用动了,入住率挺高的。”

    “我觉得没必要往高档里整,里外刷刷,换上新桌椅板凳就行。这的定位就是给那些出差又没多少补贴的人,贵了人就不住这了。想住高档地方的人,往西不到一公里就是西苑饭店、新世纪,咱再装也跟人比不了。”

    牟宇说回去好好算算帐。三个人往外走,张昭问他:“你车放哪了?”

    “人民医院里。”

    “我也放那了,这连停车场都没有。”他说,“我之前在背面转了转,这楼地下室干嘛用呢?”

    “杂货铺,当仓库使。”

    “闲着又不能下崽,改成停车场呀,客人凭门卡免费,对其他人收费。这可是高利润,西直门这最便宜的一小时还两块钱呢,算算这一年,没准比住宿那部分赚的还多。”

    “这工程有点大,得报申请,回头我了解了解。”牟宇说,“这边管事的都得换,一点经营管理背景都没有,得按那边的模式,一个懂财务的做正职,两个副的一个管基建器材,再加一个熟悉餐饮的。二干那边餐饮的老刘岁数大了,我打算把他调这边来当副所长,负责餐厅这块。”

    张昭说:“经营用人这方面我没你明白,你觉着行就行。”

    小亚插嘴说:“我想吃老刘做的蟹粉包。”

    牟宇说:“你今天算账有功,请你吃蟹粉包。”

    “你就是想跟外面玩。”张昭说,“只要不回家怎么都行。”

    小亚说:“我爸到安徽挂职去了,我妈去姥姥家,家里一人没有我回去干嘛呀。再说我就是特想念老刘做的包子,都快两年没吃过了。”

    他看看她,这两年分分合合,吵吵闹闹,他平时在学校,也不是每个假期都能回来,回来的时候又在闹分手,哪有机会去那吃老刘做的蟹粉包。

    牟宇说:“人是特级厨子,老刘年轻时候可是中南海里御用的。”他看看这俩,对小亚说:“为了这包子,你也别老跟他闹分手了。”

    张昭说:“我就是那虾皮汤,还得搭着包子一块卖。”

    到二干那边的招待所,小亚去厨房看老刘做蟹粉包,外面几个男的喝酒聊天。财务给牟宇说这几个月的盈亏情况,张昭在一边听着,这里面一笔笔的,也关系到他们家投的资金是赚是陪,让他渐渐有了些回到现实社会的感觉。吃完晚饭,这几个人开始商量西外那个招待所,小亚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他喊服务员给她开了间屋子,让她去洗洗睡觉。

    十点多,牟宇接个电话要去酒吧见朋友,这几个人才散伙。张昭去了楼上,电视开着,小亚在屋里睡觉。他冲了澡,没带换洗衣服,只好又套上之前的裤子,在长城和火车上蹭得有点脏,t恤上是汗和汽油的混合味道,被扔到一边。

    站在洗手间门口,他看了一会她的背影,走过去坐在床沿,拿起被她扔在一边的遥控器换台。她转过来靠在他身边,“侃完了?”

    “嗯。”他低头亲亲她的脸。

    她看着电视画面晃来晃去,忍不住说:“能定在一个台上么?”他把遥控器给她,她换一个台,新闻,换一个,韩剧,再换,申奥成功回放……她把电视关了,屋里忽然安静下来,她仰头看着他。

    “别那么看我,革命干部经不住诱惑。”

    她一笑,“你不一向是见着诱惑颠颠儿地奔着诱惑去嘛。”

    他把她拉起来,“我问你个事。”

    “什么?”

    拿了两个枕头给她垫在背后,他挺正经地说:“我还有一年毕业了,你想我留在部队,还是回来?”

    “你可以选的吗?”她问,“你以前不是说你爷爷要你一直披着那身绿皮吗?”

    “你别管别人,我就问你,你想我留在那还是回来?”

    小亚看着他说:“我喜欢看你穿军装,但是你留在部队就不能一直陪着我……”她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你考我们院研究生吧,又能不脱军装,咱们还能每天在一起!”

    “啊?”研究生,这三个字从来都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

    小亚似乎对自己的点子很得意,接着说:“考我们院军理军史还有运筹的研究生,不需要部队基层工作经验,对级别也没要求,应届生就可以,我爸他们科室以前就有过应届军校生考进去的。”

    “我上你们院研究生,然后呢?”

    “毕业了留院里啊。”她说,“离你们家也近,多方便啊。”

    “每天一杯茶,一张报,一本大参考,一翻翻一天。”他看着她,“你觉得那人还是我吗?”

    小亚想了想,“换成潭庄主还能想象,换成你吧,你就应该是那门外边罚站的。”

    “你这被毙了,剩下两个选一个。”

    她说:“那你还是回来吧,军装你在家穿给我看都行,人离远了想看也看不着。再说你自己不是也不愿意留在那吗,部队里那么多条条框框,千篇一律,还不如翻一天大参考呢。”

    他看了她一会,没说话,她问:“你自己怎么想的呀?”

    “还在想呢。”他凑过去亲亲她,说:“你睡觉吧。”

    看他站起来往外走,小亚说:“你去哪啊?”

    “我上隔壁睡。”

    “你什么意思啊?去东北时候你怎么不上隔壁睡呀!”她坐直身子瞪着他。

    “你以前未成年,我好歹是个守法良民,有贼心没贼胆。现在不一样了,这么一糖衣炮弹搁我旁边,我道德观念浅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笑着说,“乖,早点睡觉。”拉开门出去了。

    屋里,小亚摔了个枕头砸在门上。

    找服务员开了一间屋子,他把自己扔在床上。她今天说要来这,他不是不明白她想什么,如果是以前,就像她说的,见着诱惑颠颠儿的就去了。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来什么样,一年后他会在什么地方,如果被分到哪个边疆野战部队,几年可能都回不来一次,他不想到时候拖着她,更不想她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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