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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繁韵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第一眼看见的是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日本军医和护士,见到他们欣喜若狂的样子,她十分不解。尤其听到他们说是宇田雅治抱她来救治,就越发难以相信。

    他会有那么好心吗?自己不过是一名囚犯,值得所谓的‘大日本帝国’军官如此费神吗?繁韵待到精神略好了些,动身就要离开医务室。

    明知不可能随心所欲的离开这里,但她就是发狂的想离开。撇开医生护士的阻拦,任性的跑向室外。门口驻守的宪兵意外的没有拦截她,只是隔着她不远的距离紧紧跟着,时刻监视她的动向。

    可她还没跑几步,腰就疼得厉害。虚弱的趴在领事馆的一侧楼角大口踹气,周围巡逻的宪兵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怀疑她的身份,却又默契的谁也不先揭发。

    是因为宇田雅治格外开恩吗?还是来源于她付出的‘报酬’?

    繁韵不敢想起那夜任何一个细节,那太痛苦了!可酸楚还是刺痛了她的鼻息,惹红了眼眸;含着满眶打转的潮气,侧过身去,将目光无意识的投递到背后那片空院。

    这时蓦然闯入眼帘的一道身影,令泪水霎时止住,硬生生收回心底。

    彦骁宇,她又见到了他,依旧是那样英气逼人,神采奕奕。似乎只需这么静静看着,再多的惶恐也会消失不见。

    他就如同一道阳光,不偏不倚,正好照暖你。在这黑暗的敌方阵营中,是唯一能令繁韵得到暖意的人。只是她无法随心的走上前,只能将身子缩躲一旁,小心翼翼的望向正在和日本宪兵比赛射击的他。

    越望,心里越酸。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纵使被划破,会出血,她也拼命的想再扎进一分;自行惭愧的卑劣感奔流进整个心头,看他一眼,就欲酸楚。憋红的眼眶,终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如果没有那一夜,如果没有那一夜,也许,她日后一定能在他面前露出最自信的笑容。

    但……

    “在这里干什么?”但,他的出现彻底扰乱了这一切,再也平静不了。

    “与你无关!”繁韵侧过脸,不想被宇田雅治瞧出端倪,奈何面颊上的清泪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宇田雅治歪着脑袋,好奇的将手指探向她的脸庞,在她抹泪的瞬间,沾取了那一行行泪水。

    他吸允下指腹上的残泪,忽语:

    “不怎么咸,很酸。”乍一笑,又道:“你心里就那么痛苦吗?”

    他的笑不张扬,也不轻狂,却自能令你周身不舒坦。含笑的双眸,尽管温和友善,可繁韵就是不敢多直视一秒,只能闪躲。

    她偏过头,将双手合拢举到他跟前,不卑不亢地说:“既然身为阶下囚,要杀要剐悉从尊便。如果你以为一再放过我,就可以令我感恩图报,或者说要我做你解闷的玩物,那我宁可同其他人一样,就地正法!”

    “唔,这倒是个好提议。”宇田雅治煞有其事的颌首,眼神飘忽得让人愈发琢磨不透。繁韵发怔的望了他一下,真以为自己等到了手起刀落的那一刻。不料,他忽垂首一笑,彻底粉碎了她的奢求。

    “我说的是……”他手指轻挑繁韵耳边一束发丝,似笑非笑的说:“玩物这个建议。挺不错。”

    “别做梦了!我死也不会的!”固执的推开他的手掌,繁韵脸绷得更紧了。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有多么害怕,那夜的重临。

    “放心,我这一个星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宇田雅治别有用心的话语,繁韵怎么会领悟不到。他说这话,无非就是拐弯点名她身上不方便罢了。如此想法设法的羞辱自己,她就算脸皮再厚,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瞅准他别枪的地方,就想夺枪杀了他,再了结自己。

    中过一次计的宇田雅治自然不会蠢到再让她得逞,眼瞧她的手就要探到自己腰侧,敏捷的捏实她的手腕,霸道的牵着她往使馆后花园走去。

    “好吧。我换个方式不就行了。”他自语,仍是蛮横的拽着她往前走。无论繁韵怎么抵触,他就是我行我素,哪怕沿途会被宪兵看见,他也无所谓。

    只要是自己认准了的事情,怎样都不会放手。

    如果随便就能被其他人左右,那就太不像自己了!

    ※※※※

    冬日,花园其他花卉都已处于‘冬眠’阶段,只剩梅花如期绽放,幽香扑面。由于今年的冬雪迟迟未到,所以无法看见皑皑白雪一点红的唯美景观。

    宇田雅治不无遗憾的叹息,随手拉过被强拖来的繁韵。

    双臂一使劲,就将繁韵抱上了一株比较低矮的梅树枝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疯子!疯子!”

    “想逃不是吗?为了看外面的世界。”他喜欢看她发窘的模样,这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看她惊惶失措并拢着腿,生怕高开的裙裾泄漏了内里的景色,这般慌乱的神色,正是他想看到的。

    只是,他忽然收紧飘溢唇边的笑容,目光也变得游弋不定,转而望向红砖围墙的另一边。

    那里,是个好地方。对她而言,可能是最坏的。

    他随性将手搁在她腿侧裙裾处,有意帮她掩饰那份尴尬。不料,却越帮越忙,惹得对方更加惶恐,好像被他触碰那么一小块地方,都如被毒虫啃噬一般要命。

    真是个顽固不化的女人啊!宇田雅治尽管早就领教过,可生平头次被女人当作洪水猛兽般抗拒,总归有些不好受。或许被触动的已经不再是自尊心那么简单了吧!

    “是安静的坐着,还是想等我撕开你的裙角,自己决定。”他冷冷的斥责,一只手已然撩起她的裙角。

    “你到底想羞辱我到什么时候!这样就能让你那么满足吗!懦夫!”繁韵扯过裙角,动作依旧不敢太大,她清楚里面并没有太多衣物着身,这回子下半身荡在空中已经凉飕飕的,如果幅度再过大,不仅丢了自己脸面,也会让他活看戏。

    宇田雅治看出她的顾虑,笑而不语的将目光展望向不远的远方。

    那触手可及的地方,离他不过咫尺;距离她的自由,却是千万里不到头。

    “看到对面红墙的世界了吗?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渴望释放的人。”

    三言两语,立刻揪住了繁韵全部心智。她看了看他,停止了反抗,疑惑的够着脖子向红墙另一边放眼望去……

    那是……那是……

    “只要我一句话,那里可以是刑场,也可以是天堂。”宇田雅治的炫耀,近乎残忍。褐色眸子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引人遐想。

    繁韵没有回应他的话,也刻意不去看他的脸,在他的脸上自己永远看不见仁慈的表情。他有的,只剩冷酷。

    望着墙外那群被宪兵呼来喝去,随意鞭挞的囚犯们;目睹着在严寒冬曰里,仍穿着夏天的背心来回搬运砖块的囚犯们;还有那阵阵孩子的啼哭,小小年纪的他们俨然成为战争中最无辜的牺牲品,伴随着父母共受牢狱之苦。

    尽管他们和自己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可因为同属华夏儿女,身上都流着中国人的血,见到这等凄凉的场面又怎么能不动容,怎么能不心酸。只要有知觉的中国人都会引以为耻!

    这就如同一个大家族遭遇变故,纵使之前大伙老是针锋相对,互相抵制;可一旦遇到其他族群来挑衅或侵犯,先前再不团结的人都会尽释前嫌,携手共存亡。

    这份沉痛,她感同身受。

    那么这场恶梦,何时才到头?

    她渴望,极度渴望着胜利的那一天。恍惚间,她想起了瘫痪的雅文,忍辱负重的彦骁宇,为了救出自己的勇士,还有她的哥哥。

    他们的目标是那么明确,都朝着自己定下的前路走下去。

    她呢?她可以做些什么?也许雅文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横竖一死,为何不死得没有遗憾些?

    暗自叹息,回首正好撞见悄然举起枪的宇田雅治。他目光如炬,枪指的方向恰是那被曰本宪兵推倒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孩童。

    来不及思索,她奋力朝宇田雅治身上猛扑过去。惯性促使下,两人同时跌入花丛中。挂着霜条的枝干,不经意划破了繁韵的脸颊,冻住了企图涌出的红液。未免他起身再补一枪,在抢夺他手枪的同时,也费劲全身力气将他压制身下。

    两人这般‘殊死’的搏斗,并非预期中困兽之争;反倒像是一种互相纠缠,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

    突然,宇田雅治顺势牢牢抱住这个压着自己的疯女人,摸出了她冻得发抖的寒意。蓦地一声大笑,击溃了最紧迫的气氛。

    “哈哈哈……好厉害的女人。”他轻笑,猛然翻身将她一并从地上拽起来。如果不是顾念她的背伤,他又岂会被女人制服。知道这个女人不会感激,倒也没想会是拳脚相对。

    “你这个疯子!曰本混蛋!连孩子都不放过,你还算是人嘛!真希望雷公劈死你们这些杀人狂,把你们的小岛国打进海里——最最深的地方!”繁韵完全不管什么章法,想到什么混话就骂出来,替他人打抱不平,也是发泄着自己的怨愤。

    宇田雅治无视她的冒犯,泰然处之的任由她拳打脚踢,哪怕黄色的军服都被扯得不像样,依旧伫立在那儿。面无表情的望着她,非但毫不生气,反而还能平静的继续交谈。

    “刚才我是故意的。没想到你的反应还真大。”

    闻言,繁韵讶异地望向他,瞧不出任何端倪。

    宇田雅治掰开她扯住自己衣领的双手,淡淡回答。

    “那只是一时兴起的游戏。如果你的反应放慢一些,我还是会开枪的。游戏是假的,杀人是真。可惜啊……你不笨。”

    “你——”

    “又想说些什么‘好听’的?”宇田雅治翘首以待,许久没听到她的责骂,还挺期待的。

    如此戏弄的表情落入繁韵的眼里,陡然打消了她下面的动作。

    真想破口大骂,真想狠狠的甩他一巴掌!可是繁韵不知道为什么,硬是将冲动的怒火攥紧在掌心里。

    打骂对于毫无人性的家伙来说,根本不具备任何作用。再愤怒,再说得正义凛然也不会让他们学会做人的道理!唯有沉痛的教训,才会让他们幡然觉悟!

    今天,是他教会了自己一课。何谓——忍!

    憋气的转过身子,抬眼见到匆忙赶来的伪军通报员。一见到他那副奴颜婢膝的嘴脸,不仅繁韵声痛恶绝,连心情尚好的宇田雅治也扫兴的吹口气,从容的抚平军服走上前。

    “有急事?”

    “是!是!有最新的军情呈报!不过……”伪军小心的瞄向宇田雅治身后的繁韵,思量到底该不该汇报。

    “说吧!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很紧急吧。”宇田雅治斜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继续摆弄着被繁韵拉坏的领扣。

    伪军接到指示也就无所顾忌,连忙汇报情况。一旁的繁韵故作镇定,其实注意力全集中在他们的对话中。

    “报告宇田少将!经过我们多方努力,终于不负少将的期望找出了共匪和那群流窜在宜昌的伪军联络地点。”(这里的伪军是指蒋介石那派反日的国民军。)

    “那群伪军的消息,我会通知当地的军队。先把藏匿在武汉的乱党全都给我找出来,必须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宇田雅治发狠的下令,怨毒中怀着无比的憎恨。繁韵心里没由来的打了一记寒战,这群名单里是否有她哥哥的名字?!

    “遵命!这次的情报确实可靠!但很紧迫!行动必须得尽快,否则会被那群狡猾的乱党闻到风声!”伪军尽忠尽职,全然不记得自己也是中国人。而他们忠心耿耿的表现,不过就为换来曰本军阀们开怀的笑颜,讨来富贵。明知本是同根生,相煎又何需太心急啊!

    “另外还有少将特别交代的那个头目……”

    “先去我的书房等着,随后我就过来。”宇田雅治特意切断后半截的话。因为他不想让后面的人听见不该被她听到的名字。

    “是!属下告退了!”伪军何等圆滑,自然听出宇田雅治的特别交代,恭着身子忙退出了园子。

    园子里又剩下他们二人,继续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忽地,宇田雅治侧过半个身子,眼光直射向神情略有涣散的她。玩味地说:

    “中国现在有两种人:一种是顺应天命,择明主,依附我们安稳度曰的;一种是冥顽不灵,自掘坟墓,只有死路一条的亡命徒。你想当何种人不用立刻回答我,仔细看清楚当前的现实后再抉择。我能优待你一时,可没有义务保全你一世。”

    他的话说得很平缓,有点慎重,以至于听完整段话的繁韵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戏谑或不正经。

    如此安静而和善,一点不像乖张跋扈的曰本屠夫惯有的神色。

    似乎就连他转身离去的步伐都带着别样的犹豫和不舍。

    为何会有这样的错觉?

    繁韵着实猜不透。

    ※※※※

    无论如何,宇田雅治确实给了她很多‘优待’。

    没有如往昔强制性的将她关押在房子里,也没有刻意去灌输大和民族‘完美’的优越论;他让她选择,给予了时间和空间。

    选与不选,其实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此简单的选择题,繁韵却倍感棘手。

    她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有利于窥探情报帮助彦骁宇早曰取得名单;可同时也担心怕会沦落成雅文的下场,被哥哥误认为她甘愿做了曰本鬼子的玩物。

    思前想后,自己越发困惑了。一筹莫展的游荡在花园的水池边,苦无对策。

    “哎呀!我怎么把重要的事情忘了!”她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脑门,突然想起宇田雅治和伪军谈到的围剿行动。万一那里面有她哥哥那可怎么办!

    彦骁宇,彦骁宇,她得想办法告诉他这个消息啊!

    可刚跑出园子,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如今被无数双眼睛盯梢,怎能够轻松把讯息传递出去呢!

    无巧不成书,彦骁宇这会子和一组人巡逻到附近,不敬意一瞥,恰恰撞见了正犯着愁的繁韵。但未免被人瞧出异常,转而将目光又移到别处,继续和同僚谈天说地。

    这下繁韵更急了,掂着脚恨不得能朝他挥手高喊几句。眼见他越走越远,她再也沉不住气了;只要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只要他可以顺理成章来到自己身边,什么险她都愿意尝试!

    在她旁边就是十二月的冻池子,如果现在她跳下去,彦骁宇自可以救人为由靠过来。

    不管了!拼了!

    繁韵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冰凉刺骨的池水中。

    “呀!有女人掉池里了!快看啊!”虎子慌神的惊呼,四周曰本宪兵也赶忙拢过去。眼看着溺水者在水里垂死挣扎,却谁也没有胆量贸然跳下去。要知道,这可是在大冬天啊!

    霎时,一道矫健的身影毫不犹豫的跳下了河,与这些见死不救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彦骁宇!你傻了!!玩命呢!”瞅着自己战友奋不顾身的去解救一个女囚犯,虎子在岸上急得跺脚。他真怀疑这小子脑子铁定烧坏了!

    一旁看热闹的曰本宪兵倒是一扫起先的紧张,虽不至于取笑逗乐,但人人表情都冷漠至极。

    不一会儿,人被救上来了。看热闹的还不打算散场,仍是零星驻留着继续瞧新奇。

    彦骁宇懒理虎子喋喋不休的责问,他先将繁韵身子放平,双手按压她的胸下半寸试图将积水挤出来。因为溺水时间不长水还没有呛到气管里,吐了几口脏水后,繁韵也渐渐有了些许意识。

    朦胧睁开眼,终是如愿以偿盼到了他。

    “我……”她牢牢抓住他的手,湿漉漉的身子不停发抖,牙齿间的互相碰嗑破坏了音波的完整性,令人辨认不明。

    “喂,别管她了!交给曰本人好了!”虎子好心建议,她毕竟是个大麻烦。

    “如果再耽搁下去,她会冻死的。”彦骁宇也知道这样做不妥,但他不能放任她冻死在这里。不仅因为她是繁熙的妹妹。

    “你傻了吧!没见那些曰本兵都不管嘛!这女人先前是受了宇田的优待,所以曰本兵才没对她来硬的。今天她掉河里都没人搭理,保不准是被宇田少将给遗弃了的,你可别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啊!”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救人要紧!”彦骁宇心一横,抱着她二话不说就朝使馆军医处奔去。任凭虎子怎么劝说都不圆场的话。

    “少爷。现在军队已经整装待发,就等您一声令下便可出发了。”

    宇田雅治余光一瞟身旁站着的婆子,傲然收回自己的军刀。

    “把这个女人带回原来的地方。至于彦骁宇……”他昂起头,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诡笑。“喂,想立功吗?”

    从他莫名微笑开始,彦骁宇就已经预料到他不得不应对的困境。所谓立功,势必与日本鬼子这次的清剿行动脱离不了干系。

    他能怎么选择?只能果决的颌首。

    “是!希望少将给我一次机会!”话说得轻松,脑子早已一片紊乱。他木讷的将繁韵交由使馆婆子带走,明明千百个不放心,却终究连一抹余光都不曾投向她。

    “去准备下吧!十分钟后和我们一道出发!”宇田雅治傲慢的从彦骁宇身边走过,肩头不经意和他肩膀相撞,察觉到对方身子微颤一下,自己心情顿时舒畅。

    此刻的宇田雅治俨然一派胜利者的姿态,嚣张中还夹带着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兴奋。尽管大伙都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瞬间起落如此大,但他知道——

    好戏,都是最后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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