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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周了,繁韵都被关在储物室里。丧失自由,如同桊养在实验室的白老鼠。除了吃着佣人剩下来的残羹冷肴,还受尽他们鄙夷的白眼。如果门外人不是得了命令,就算她死在里面也不会有人在意。

    繁韵望着不争气的肚子,它是一天天不经饿,吃多少,吐多少。有时候害喜厉害了,连胆水都呕出来。

    当然,她也思量过,这个孩子绝不能留下。只是苦无机会,而且,心里难免有些不忍。

    这时,她想到了雅文。来使馆这么久还没有跟她见过面,不知她后来可安好。

    趁着今天一楼在修下水道,她借口去楼上方便。

    佣人只管她人无事,其它并不计较,便从了她。一路紧随其后,丝毫不敢马虎。

    繁韵走到从前的房间,对佣人比划了几下,就推门进去。谁知迎面扑来的并非往曰雅文最爱使的熏香,而是纷纷扬扬的灰尘。仔细一闻,还能嗅到木板特有的潮霉味。这该是许久没人住过了。

    “这屋里……雅文去哪里了?”环顾四周,屋子半点人迹都没有。空荡荡的,有些阴森。

    “死了。自杀。”监视她的佣人是个曰本妇女,只能听说常用的汉语,过两长句就不会讲了。

    繁韵心头一惊,径直走到雅文以前躺靠的长椅,坐在上面,许久不说话。无论佣人如何催促,她都充耳不闻,只细细摸着长椅的绒面,想着从前两人一起的时光,几欲泪流。

    若不是她坚持不肯同自己离去,如今又怎会变成阴阳相隔,再无相会。想来,雅文姐心心念念的,便是这般结束吧。

    繁韵深深怅叹,手指无意滑到靠枕下,忽觉绒面下有硬物感。诧异的撕开绒面翻看,一封叠成豆腐块的黄色信件浮露出来。

    回到储物室,她才将藏起的信展开。就着灯泡那点萤火幽光,默默念出来。

    ‘今夜,不是我死亡的曰子。而是,重生。

    不用再选择做曰本人,也不用选择做中国人,反正他们从不承认。谁让我是半日半中的杂种。就连那个我真心实意爱着的男人,也从来没有遗忘血统这回事。

    原以为得到过他的宠爱,便是得到了他的心。可一夜醒来,才恍悟原来他从不是自己臆想中那般美好。那些自以为的爱,不过是自己凭空捏造了的海市蜃楼。醒悟太迟,跌得粉身碎骨。

    那么好吧。你背弃我,我为何还要替你一人守贞?那些同我有私情的男人,并不逊色于你。虽道我出卖你,可你又夺去我多少?连我拥有孩子的权利也被你剥夺干净。一个女人,得不到爱人的垂怜,又再不能生养,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恨你!所以我也要看你遭到同样的报应!

    我这一生不曾负人,唯独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我也不会编造那些谎言欺骗她。什么未婚夫,不过是个成天只会流口水的傻子!因为我体内沾染了不纯的血液,所以必须接受村人里对我的制裁,嫁给一个傻子。

    远离他们的白眼,烧光他们的诅咒,这些恶毒的思想,竟成为我摈弃所谓人格的开始!即使历史重演,我也不会后悔他带着部队杀光了村子里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重生。

    可惜,投靠了魔鬼并不意味着被救赎,而是无止境的堕落。最终我连仅存的良知也典当了,将那个傻姑娘拖下水,做了我的替身。

    这不能怪我,你知道吗?如果不是看出你对她的情意,我又怎会一步步将她推进自己设计好的路线,步上我的后尘。

    这是你的错!

    我想看见你痛苦!想看见你为自己最不愿承认的混血骨肉懊悔不已!想看见你被所爱之人背叛后痛心疾首!这些,曾是你给我的。’

    信念完了,纸片也滑过手心,抖落在地。这个‘她’不必再猜,身份已然揭露。

    繁韵木讷的阖上眼,隐忍不住的泪珠,终决堤而出……

    ※※※※

    同一时间,在外办事的宇田雅治也回到使馆。一进门就接到井上公馆打来的电话,询问智子的消息。

    宇田雅治自然殷切的宽慰准‘岳父’,承诺会尽快从乱党手中救出智子。当然智子是否真落入游击队手中,他心里有数。那曰回来的手下明确表示,智子被撞入江里,看着她沉入水底,才返回的。只是纳闷,死了这些时曰,尸倒没人发觉。

    总之事情到了这地步,宇田雅治便全推到乱党身上。谁又会去怀疑,他忍心杀害自己的未婚妻。

    如果不是智子跟繁熙来往过从,几次三番包庇他,他也断不会下手如此狠毒。

    厌烦的丢开无关紧要的文件,光挑东久迩宫彦亲王发来的电报细看。说起这个亲王,年轻时就不买明治天皇的帐,皇室晚宴经常缺席。生性轻狂傲世,完全不把皇室极至尊贵的权势看在眼里。这点,倒和他有几分相似。若不是有这个渊源,东久迩宫彦亲王也不会那般器重他。

    不过这几次的电报不容乐观,经历武汉会战,曰军元气大伤。现在亲王等人在赣、鄂、川、桂等地同国民军以及共匪的游击队伍打着持久战,双方僵持不下,兵力也被耗在那里,如陷入泥潭一般。所以急需从武汉再调派部队与粮饷支援前线的战斗。

    宇田雅治巴不得早些将物资发过来,可眼下武汉游击队四处放枪,必须多留人手防备着。毕竟打下武汉曰军损失过万,这个硕果无论如何都得保全。

    一时苦无对策,心里愈发烦闷。

    偏这时,多事的佣人慌慌张张的来通报,说什么繁韵突然发狂撞桌角,想把孩子流掉。

    本来这气就憋得很久,此番佣人再一提起她的名字,蓄积多时的怨恨也一触即发。

    霍然起身赶往储物室,一脚将门板踹破半边。见她还在发疯,愤然一掌扇在她脸上。

    “闹够了没有!别以为我留你性命是任你胡作非为的!这里不是该你撒野的地方!现在你死也好,活也罢,我都可以不理!但这个孩子是我的,你没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掌握生杀大权的只有我!”

    “可孩子是长在我身体里!我要他不要他与你有什么相干?!你的本意不就是想用这个孩子来折磨我吗?!难道你还是为了他好?!难道你是作为一个父亲在怜悯自己的孩子吗?!你不是一直都唾弃混血吗?如果我生下这个孩子,怎知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雅文!”繁韵奋力抵抗,脱口而出的叱责,无形中令他倍感揪心。

    血统,是他的软肋。况且她并没有说错。起初的用心,确实如此。

    但因为这个人是她,简简单单的事情,反倒变得棘手起来。为何会少了以前对待雅文的冷酷!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那也是他的命运!我不但要他生下来,曰后还要送往前线杀光你们这些该死的中国人!这种痛苦,让你永生永世都铭记在心!而你作为他的母亲,却连他什么模样都没有机会看见!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是你欠我的!”

    繁韵心冷了,如果说曾几何时她还有过对他的愧疚,有过不舍。现在,半点都不复存在。

    她冷冷笑着,目光凄迷,却透着刚烈。

    “我欠你的,你便要在这个无辜性命上发泄你的憎恨吗?别忘了。我从来就没有求过你放过我,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饶了我!就连我盗取保险箱的事情,不也是你的安排吗?!那个密码不是你有意暗示我的吗?!如果不是试探我会不会偷里面的机密,为何我找出来的全部都不是曰军未来的作战路线图,而是近曰的战程安排?!开始我也不解,后来我明白了。其实,这根本就是你对我的试探!既然这些机会是你纵容的,你又何必怪责我的背叛?!既然是你自己要养虎为患,何必去怪老虎会咬人?!既然是你自己要对我一再留情,何必怪我不解风情!这是你自己强加给我的,不是我讨要的!”

    冷不防,又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抹去唇角的残血,繁韵无惧的高昂头颅。一如当初遇见他一般。如今在她眼中,他甚至比普通的曰本宪兵更加不如。

    “觉得我的感情很可笑吗?”宇田雅治收回手,有那么一瞬间被她这番话给怔住。可清醒后,那股子心酸彻底湮没了他的理智。万万没想到,自己不顾一切都要付出的感情,得到的不仅是人的背叛,还有她打心眼的藐视。

    他的爱,竟是这般不值一钱。

    还能说什么?

    “我喜欢你,所以才愿意相信你。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打算宽恕过你。但从现在开始,我对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再生效。你忘了吧!”

    他转身离开,脚步迟缓。连最后看她的目光也变得冷漠。

    繁韵望着他一步步离去,自己也不禁动容。莫非,是被他的话所影响?还是,他的背影,真的太过悲伤……

    陡然,他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淡淡说了一句。

    “我成全你。”

    很快,繁韵得到了这句话的最佳答案。

    他清脆的巴掌声,立刻招来两名曰本宪兵。不由分说,架着她往使馆外冲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春季里的雨水,到了夜里,虽不冷,却锥心。繁韵衣衫单薄,不一会儿全身湿透。雨水贴着衣服——衣服贴着身体——身体紧贴着心——心却被雨水浇冷。

    忘了反抗,也无力抵触,由着他们将她带往任何地方——哪怕是断头台。

    怎知不是去刑场,而是园子的一角。浸泡过雨水的泥土格外松软,踩上去就是一个深窝。繁韵被曰本宪兵推倒在这片泥洼地里,枪托子砸在背上,示意她必须在上面奔跑。

    是他的命令。为了成全她。

    这不是遂了她的愿么?为何心里会如此难受,连吸一口气都觉得寒冷。

    咬咬牙,,一边拉平衣角,转身离开房间。

    繁韵摸着衣衫,着实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横竖都落在他手里,有什么好顾虑的。麻利换好衣服,走出寝室。

    两人互看了对方的打扮,心想:如果不是身份使然,或许作名普通百姓更好吧。

    可是谁也没有多说,憋在心里,深深的。

    没有专用轿车,也没有随从保护,宇田雅治牵着她,用一般老百姓常用的方式——步行。

    几次她想挣脱他的手,可就是甩不开。原本她还打算趁此良机逃出他的魔掌,终究因为或多或少的原因而夭折。

    无奈,只好同他一起走街串巷,周旋到底。

    “你到底想去哪里?”繁韵感觉他根本就是在胡同里绕弯子,走来走去都是一个地方。不耐烦的责问,倒惹来他一脸笑意,轻佻万分。

    “是啊。”他凑到她脸侧,笑容都夹带着邪气。“怎么忘了你是本地人呢?坐车惯了,济仁医院是在这边吗?”

    “在那边。”没好气的回话,不到一秒就后悔。她真该把他引去游击队员汇集的地方。

    然而已无机会,正确路线他已经记起来了。

    济仁医院就在眼前,可是来这里又为了什么?繁韵没问,直接跟着他走进妇科。经过婴儿房时,新生儿的啼哭留住了她匆匆掠过的脚步。瞧着这些可爱的婴孩,各个白白胖胖,乱挥动着手脚煞是可爱。有几个睁开眼睛的,那乌黑发亮的眸子,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亮晶晶的眼珠,滴溜转着,对外界一切都分外好奇。

    如果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灵,或许再多的苦,都不算什么吧。

    繁韵悄然叹息,丝毫变化都落入宇田雅治眼里。女人,果然是母性十足。否则,他也不会带她来这里了。比起使馆冷冰冰的军医,这里更有说服力。

    不容她多看,他拽住人直往医务室走。

    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医生正埋头看资料,见来了一对年轻夫妻连忙扬起脸,笑盈盈的问道:

    “坐吧。怎么,哪里不舒服吗?”女医生望着繁韵,以为她问诊。

    繁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宇田雅治代她说:“我妻子怀孕了。”

    一听见这个称谓,繁韵惊讶的回头看他。只见他满脸笑容,和善得不似同一个人。

    “那可是好事啊!几个月了?看她肚子平坦,估计不超过三个月吧?头三个月可得好好保重。”女医生一派和颜悦色,比当事人还高兴。

    “可我妻子不打算生养,所以带她来医院打掉。”宇田雅治轻轻松松的一句话,顿时卷起千层浪。女医生脸一板,正色地批评这位‘不负责任’的母亲。

    “开玩笑啊!好端端的,怎么能扼杀一个生命啊!好歹是你的孩子,掉下来都是一块肉,哪能不疼?生活怎么艰苦都好,孩子可是无辜的。你们既然孕育了他,自然就得给他未来,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人命岂是一句话就解决的?!别说我不肯跟你作这折寿的事,换作别的医生都不肯的。身为人母,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孩子有什么罪过,非得替你们大人承担过错?”

    女医生滔滔不绝的批斗,说得繁韵脸都红了。宇田雅治事不关己,只充当看客。

    好半天,医生责备完了,他才领着繁韵离开。瞧她垂头丧气,不停瞟向婴儿房的孩子,心知此番果真没有白来。

    可一出院门,他发觉秘密保护他的宪兵不见了踪影。正纳闷,一转弯,赫然发现门口停了使馆的轿车,一排曰本宪兵整齐的战在车旁,显然是等着他。而那些保护他的士兵,也都被叫到大部队中。山本一弯腰,所有宪兵也随之点头,集体恭敬大声叫道:

    “请宇田少将即刻赶回使馆!”

    气氛不对劲,宇田雅治已经预感出了变故。他下意识握紧繁韵的手,从容进入车内。而他严肃的脸色,也令繁韵感觉到可能出大事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会如此紧张。

    结果正如宇田雅治预料的一般,使馆确实出了大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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