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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最残酷的相逢1

    那些日子她整日整夜地恍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他的脸就飘在眼前,那么清晰,清晰得好像就要朝着她笑。她想,原来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已经被注定。

    回忆就在眼前,就像童年在大树底下拍的画片,在门洞前弹的玻璃珠,央求母亲买来的口红糖,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日本动画片里的一休哥,人们腰间挂着的张扬的bp机,她和方懋扬在篮球场上的厮杀,两人共骑一辆单车在街头巷尾的不断穿梭,买只是两毛钱一根却很美味的冰棒。

    回忆里有汗流浃背的惨状,有短发飘飞的张扬,有他们最好的时光,只是通常好景不长。

    半夏销假回医院,有铺天盖地的工作等着她。四五个小时站在手术台前聚精会神,耳边是机器规律的响动声,可以叫人浑然忘我。

    手术完毕,手术室门口的病人亲属往往感激涕零,让她觉得她的生命有着伟大的意义。她的生活一点儿没有多数大龄独身女子的空虚和孤独,相反,她很忙碌。她的老师是国内心血管内科翘楚,连带她也在医学界崭露头角,年前接连有两篇论文都刊登在核心期刊,这令多少人羡慕不已。半夏才进入医院工作两年,已经破格升任主治医师,在医学院里也是最年轻的副教授。她上的课很受学生欢迎,由她带的研究生,每学期都荣获头等奖学金。

    她脱去手术服赶往学院上课,上完课便留下来和研究生一起讨论问题,偶尔还要帮老师跑跑课题,回到家里毫不倦怠地查阅各类文献,了解医学界最新科研成果。

    她打开邮箱,看到垃圾邮件挤满邮箱。她挑出几封学生发来咨询成绩的邮件一一回复,正要关掉foxmail,突然看到一封署名孔医师的邮件。

    她点开来一看,竟然是远光医院的挖脚公函。他们给出的条件倒很优越。远光医院她是知道的,是本市颇有名气的一家私立医院,医疗设施和医生阵容都十分强大。只可惜她的授业恩师在这里,她无跳槽打算,也不会因为一点儿蝇头小利转去另一家医院。

    十点十分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是孔小姐吗?”“我是。”“我是谭谏严。”她微微一怔,然后记起谭谏严正是上一次的相亲对象。

    “有什么事吗?”对方笑道:“孔小姐还记得我?”“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她打着哈哈。对方笑声爽朗起来,直接问道:“孔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不知可有荣幸和你一起吃顿便饭?”她习以为常。以前相亲之后也不是没有再约她吃饭看电影的,只是时间长了都不了了之,连她自己都找不出症结在哪儿。

    她答应,电话里的人便问她想吃什么,她往往都会说随便,由对方拿主意。这样的事她并不上心,有约她去五星级酒店的,也有人带她上路边小饭馆,那些人起初都兴致昂扬,后来却全都说:“孔小姐,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开始的时候她震惊丧气,想她堂堂名校医学博士,长相不差,月薪不菲,独立,工作家事一把罩,怎么还有这许多人看不上她?

    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记忆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之前在他那里受过伤,所以变成感情白痴,谁都不待见?

    “那就上次吃饭的地方吧,那里的西餐也还不错。”电话那一头男人又说话了。她想了想,回答道:“明天晚上七点我有时间。”“好,我去接你。”对方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别后挂了电话。这样目的性浓厚,也不用她拿主意,多省心省力!只是母亲一通通打来的催命电话叫她灰心,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把自己嫁出去。

    那时候方懋扬问她:“半夏,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可是那时候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只够去民政局领一本结婚证。

    她最终没有跟他去民政局,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到,这样的婚姻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没有他家里的支持,她也无法对自己的父母交代。

    父母养她这二十年,不是要让她连结婚都偷偷摸摸的。

    可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

    刚开始那段时间她时常后悔,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想那么多,如今的局面会不会好一点儿。后来才明白,即使悔青了肠子她也还是现在的孔半夏,她和方懋扬已经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了。

    她当初对方懋扬说:“不要紧,我们再忍一忍,咬咬牙就过去了。”她以为时间长了他父母就能接受她,她以为时间长了,他父母就能知道他的坚定。

    可是咬咬牙的时间还没熬过去,他们已经散了。

    那些日子她整日整夜地恍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他的脸就飘在眼前,那么清晰,清晰得好像就在朝着她笑。她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身体蜷成一团,抖得像筛糠的筛子。这样痛时她还要想一想他是否也和她一样!

    搅碎的五脏六腑仍不放过她,自虐一样可悲地想着他的一切,仿佛不是这样自虐便不能够解脱!

    她两个星期瘦去十斤,在那样关键的时刻消沉得像楼道yin影里走出来的鬼魅。她跪在老师面前想要回她曾经拒绝掉的保送名额。虽然为时已晚,可导师后来依然千方百计地为她要来了名额。

    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她心里撕心裂肺的痛和绝处逢生时下的决心。

    她哭着打电话回家,父母惊慌失措,都以为她在北京出了什么大事,直安慰她不要紧,天塌下来都有他们道:“原来孔小姐也是一个念旧的人。”他这样说的时候眸子里有点点星光,叫她莫名。

    她轻笑着反驳道:“只是一道菜,何以见得?”他笑答:“每个人的思维都有固定模式,你常吃同一道菜,证明你并不是一个喜欢放开自己的人。也许你只是觉得上次吃的菜并不坏,又怕新的口味会不合胃口,其实你未必记得上次吃了什么。何不放开心xiong去尝试?”她一怔,立刻表示不赞同:“你怎知我没有尝试?”他的眼神突然定住,直直地盯向她。

    她佯装坦荡地回视,目光里却带上一点儿防备。她的神态落在谭谏严瞳底。他眸光一动,看着她满副武装的模样,坦然地解释:“你怎么跟刺猬一样?我只是刚好知道这儿的厨师是美国人,想推荐你尝尝这里的烤什锦腹脊牛肉。”啊,原来只是这样。

    谭谏严送走半夏后返回医院,同事拦住他,问:“谏严,上次你代替我去相亲见的那位小姐如何?”谭谏严眉目一动,看对方兴致勃勃,不置可否地回道:“一般。”那人点点头,说:“就是嘛。我就说护士长吹牛,这年头本来就僧多粥少,这样好的市场前景还要沦落到相亲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又漂亮又智慧,德才兼备,色艺双修!”德才兼备,色艺双修?护士长这样形容她的?谭谏严眸子里有光一晃而过,心下琢磨道:“也许呢。”下午孔半夏在医院里值班,正在水池前涮水杯,听到有人问:“小孔,你下午还有手术吗?”她摇摇头,说:“没有,怎么了?”院里会叫她小孔的人不多,此时说话的正是他们科室的主任温霞。

    温霞笑笑,说:“最近商场都打折打得厉害。我早想去转转,这两天心里都痒了。”她心领神会,开口说:“刚巧我也想去看看,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吧。”温霞一听自然高兴。

    医院本来就等级森严。阶级明确。主任亲自邀她去逛街那叫“抬爱”,如果她不识趣,那就叫“不识抬举”,而这是一个讲人情的社会,不识抬举的人往往都不大会混得太好。

    她陪着温主任逛遍王府井大街,累得头皮发麻,只想回家倒头大睡。偏偏手机这个时候响起来,她看都不用看也知道是医院来的电话。

    “小王,什么事?”“孔医生,医院来了一个病人,贾主任让您立刻过来一趟。”半夏一怔,说:“是什么病人?今天并不是我值夜班啊。”“对方好像是贾主任的朋友。”老师的朋友?那多半是皇亲贵胄,嫌年轻的医生伺候得不舒服。

    孔半夏不敢再犹豫,把车开回了医院。

    才走进心血管科,她已经看到在值班室门口不停张望的小王。她淡笑着走去问她:“人现在在哪里?”“刚转到住院部,贾主任让您一来就过去,病房号是b908.”住院部九楼的病房全都是单人套间,条件优越,设施豪华。这人果然是大大地不得了。

    孔半夏想着,脚下步子没停。

    晚上的医院静得吓人,全没有了白天的嘈杂喧闹,从楼梯间里往上走去可以听到自己脚步的回音。她想起自己刚到这家医院的时候,都不敢独自一人爬这yin森森的楼梯。

    头不出话来。

    最后,老师和那个人都走了,病房里除了病人就只剩她和刚才那个小护士。柔弱的光疏离惨淡,小护士问她:“孔医生,您喝不喝茶?”她摇摇头,走近病床。

    那是怎样一种心情?他们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她真怕走近一看,便是好梦不堪忆,他再也不是记忆里的样子!

    匆匆的七年过去,他怎么可能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真傻!

    她暗斥自己极端可笑的想法,却又怀着某种畏惧的心情走近他。他瘦高的身子在白花花的病床上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她听不真切,一颗心却飞扑出来。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她偶尔留宿在他那儿,半夜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突然翻个身朝向她,嘴里喃喃一句“半夏”,人已经靠着她,胳膊自动把她揽在怀里。

    分不清那时候他是醒是睡,可是他那一声“半夏”,却总是叫她格外安心。

    他们怎么还能见面?!她狠狠地在心底朝着自己发问。

    最初的那几年她毅然决然和他断了联系,就想好了永不相见。她确定有那么一种人是应该被埋藏在心底好好保存的,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几乎毫无疑问,他们一相遇,回忆便会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凶猛朝她扑来,一块一块刨去她身上的血肉,血肉模糊中还要她忍受记忆的折磨。

    她叹了一口气,无奈之感渐渐生出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病人里会有一个叫方懋扬的人。如果知道,只怕她抵死不会从医。

    他闭着眼,这会儿又睡得安然。他唇色不好,头发长了一些,脸颊略瘦,眼睫毛还是又长又密。她还依稀记得他睫毛扫过她脸颊时的骚动触感,一切都那么朦胧。

    她怔怔地看着,仿佛能幻想出他睁开眼,眸光过处是怎样的蛊惑,叫她心脏为之停止跳动。

    这世间,也只有他能够蛊惑她。她哀哀地吐出一口气,是许多年没有的幽怨。

    她还没有做好再见他的准备,他怎么就出现在她面前?她怅然地想,他可有另寻新欢?他可有妻?他生活的幸福吗?他有没有怀念过她?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蹦出来,此时竟然有千言万语都想要问他。

    可半夏到底是不希望遇见方懋扬的,因为她现在仍无法坦然面对没有他的不幸福。

    她怔怔地站在床前,直到身后的小护士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她有一点儿紧张,过去的一切已经如同幻影,她怎能还轻而易举地陷入其中?

    敛了敛思绪,她走至床尾拿下他的病历细细查看。病历上每一个字都写得分明,他的身体已无大碍。以前他身体很好,她有点儿想不透他何以这么年纪轻轻就患了心血管病。

    这样的病大抵不容易根治,像颗定时炸弹一样跟着他。现在治好了,将来老了又会复发,如果照顾不周道,只怕不用等到老了,过个三五七年就要发病。

    她眉头皱得紧紧的,一旁的小护士悄声问她:“孔医生,很严重吗?”孔半夏摇摇头,说:“不严重,只要注意休息不会有大问题。他不过是最平常的心绞痛症状,也无其他恶化迹象,会昏倒多半是平日里作息不规律,过度疲劳造成的。”她早知道他的习惯,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没日没夜,如果不是偶尔想到她,出来打一个电话,只怕是要以实验室为家的。

    她把病历放回原处,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她还要在这里待一整夜,一想到要面对他这么长的时间,她就不停地簌簌发抖。

    他们在一起太久,所以分手后重逢,她仍没有办法把他当陌生人看待。

    晨曦升起,病房里光线一亮,她就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不忘交代:“我上午要回医学院上课,如果有什么事你就联系梁医生。”半夏走后,日上三竿了方懋扬才醒。醒来的时候他看着病房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不常生病,住院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病房里的护士已经发现他醒过来。

    “方先生,您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他摇摇头,敛眉出声问她:“这是哪家医院?昨天是谁送我来的?”“这里是s医院,您同事还有您母亲把您送来的,不过现在他们都回去了。”他“嗯”了一声,静静地靠在病床上。窗帘被卷起来了,病房外面阳光明媚,冬日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也带着一股暖意。

    他看着走进来的医生有片刻的失神。梁煜华是听到护士通报说b908号房的病人醒了过来例行检查的。孔半夏那个女人向来负责,这一回却把自己的病人抛给他,着实奇怪!

    他心里探究着,打量眼前这个病人,依照惯例问了他几个问题,做了一些简易的身体检查。

    药都是贾老头指定的国外什么,不消片刻已截住他的话:“不想住院是吗?不想住院和上头商量。这样的安排不是我决定的,是贾主任和您母亲的意思。”他眉头皱得更紧,却不再说话。

    梁煜华走出病房还在纳闷,这个人怎么这样沉默?他给人的感觉让他不知怎么想到了孔半夏,觉得这两人气质非常相像。

    孔半夏这一天上课都难以集中精神,好不容易下课铃打响,她也不像平常那样留下来回答学生的问题,匆匆地拿起教案就走。

    她知道他就在医院里,却不能坦然走进他的病房像询问其他病人一样询问他的病情。她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钢笔。

    北方有暖气,房子里一点儿也不冷,可她偏偏还是直打哆嗦。

    她恍惚又想起那几年的事,想起那样惨烈的分手。那晚她狠狠地把手上的水杯砸到他脚前,一声脆响,水杯落地,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也在气头上,竟然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那一个巴掌打下去,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两个人都懵了。

    这毕竟是他们谁也没有经历过的。她不可置信,脸一阵一阵抽痛。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瞪着他,只觉得他表情凶恶,面目狰狞!

    他也一时还没有缓过来,蓦然有些呆愣。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颊上还热辣辣的痛。他打得真用劲,她连牙齿根都痛了。

    她想要转头冲出门去,但她素来怕黑,要是这样做的是别人,刀山火海她闭着眼也就跨过去了。

    偏偏这个人是方懋扬,她已经不习惯在他面前耍倔脾气。她没有走,没有走出那间房子,只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哭。

    他也愣愣地站着,紧紧攥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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