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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奈何人间多事秋

    “如此也好。”武皇后拍拍李弘的肩头,“你外祖母那里你也要常去看看。她本就不大好了,又因为洛颜的事受了惊,身子愈发的差了……”

    李弘也不马上应声,婉儿闭着眼也不知室内是个怎样的情形,只知道此刻的静默甚不寻常。

    忽听得武皇后一声叹息:“洛颜虽说是在你外祖母府上出的事,你不想触景伤情母后也是知道的。罢了,瞧你这样子还是早些歇下吧。母后让人给你熬的安神汤你可要按时喝……”

    又是好一番循循叮嘱,婉儿听着也觉心头暖意融融,不禁怀疑起自己前世所听的那些风言风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只觉得武皇后这爱子之心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儿臣恭送母后。”婉儿怎么听怎么觉着李弘这句话有种如释重负的意思。她不知道李弘和武则天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竟让他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总好像是要躲得远远地。

    婉儿正琢磨着李弘和武则天的关系,没料到头上一凉,惊得她倏地睁开了眼,正正对上李弘一双氤氲了雾气的眼眸。

    “你好些了么?好些了我就派人送你回去。这地方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婉儿正求之不得,忙啄米般地点头。

    李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薄唇拧出了一道凄美的弧线:“我已经害了她,不能再害了别人……”

    婉儿见他面色凄苦,不知怎的心底狠狠地一抽,忍不住开口劝道:“殿下何苦如此呢?那位姐姐要是知道殿下为她如此愁苦,定是不能安生的……”她实在是联想到前世的自己,当那把匕首刺进自己心窝的时候,她牵挂于世的便只有一人。她是多么想再看他一眼,可直至魂魄消散也没能见他一面。若果她见着那人如李弘今日一般为了心爱之人心痛憔悴如斯,她定是永世不得安生的。

    李弘愣了一愣,看像婉儿的目光带了疑惑带了探究:“你……你是谁?”

    婉儿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失言,区区六岁女童说出这番话来,确是不大寻常,忙道:“奴婢只是尚仪局的小婢女……”

    李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叫什么?”

    婉儿本想胡乱编个名字糊弄过去,可猛地想起自己先前神智慌乱的时候跟李弘报过了名字,他现在许是不记得,可万一哪日想起,自己和太子扯谎毕竟是不大好的。虽说李弘看上去温和无害,可谁又说得准呢?前一世自己不也曾看走过眼,芳华少艾的年纪被李贤骗得好苦。于是只好乖乖答道:“奴婢婉儿。”

    “婉儿。”李弘无意地重复了一声,又问道,“你姓什么?”

    婉儿见太子很有些问个清楚的意思,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搪塞过去,只好硬着头皮道:“上官。”

    李弘面带惊讶,眉头紧紧一锁:“你姓上官?上官仪是你何人?”

    婉儿心底挣扎,不知自己如实说出会是怎样结果,可正巧对上李弘一双眼眸,带着淡淡的忧伤隐隐的关切,一时间竟释然起来,落落道:“乃奴婢祖父是也。”

    李弘闻言,面上露出些许悲悯神色,怔怔地看着婉儿片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婉儿起初见着李弘,因着自己思虑过多,倒没细细打量过他。如今细细看去,只见他剑眉下一双眼眸漆亮,繁星般皎洁,纯净无杂,却隐隐带了丝落寞的忧伤,看上去便仿佛晴朗夜空偶有薄云遮住星辰,倒别有番朦胧意趣了。

    李弘面色苍白,几近莹白透明。从来只道自己生得好,肤若蚕翼,眸若朗星,如今忽地见了李弘这般相貌,尤其那像极了某人的眉眼,心里虽还揣着未知的忐忑,却也不由地看得痴住了。

    李弘爱怜地拂上婉儿鬓发,拈起一瓣嫣红梅花在指尖,似是看着婉儿,又似是看着梅花道:“你祖父若还在世,见你玲珑可爱,心里定然欢喜。”

    婉儿见着那梅花,心底一疼。每年冬天,这嫣红色的梅花都会给这灰冷的宫墙之内添了些许娇媚,让人感到生机。自己前世便最爱这宫里的红梅,曾经为了李贤而冒犯了则天皇后受了黥面之刑,也是红梅为自己遮住那丑陋的疤痕,更添了风采。

    这一世呢?到了现在这种境地,自己还会去到则天皇后身旁服侍么?或许可以躲过那黥面之刑,不需要那世人称赞的红梅妆了。红梅妆,那段打自心底里欢愉的时光总是和它分不开的。每日懒起,他总是轻轻细细地描了一朵嫣红精致的梅花于自己额上,那满目爱怜总是触动自己心头最最柔软的地方。

    李弘见着面前玲珑小人薄白细腻的皮肤沁上了一抹淡淡红晕,额头上渐渐冒出了细微的汗珠,一双精灵大眼此刻微眯着,间或眨一眨,浓密纤长的睫毛便似扇面般扑朔。心念不禁一动,又伸手轻轻拢了拢婉儿鬓角垂落的发丝,眼里满是怜惜不忍:“尚仪局比不得别的地方,规矩更多更严,可学到的东西也是最多的。你多多留心,定不会辱没于这掖庭之中。”

    婉儿不知李弘这番话暗含了什么寓意,只得点点头。却听李弘继续道:“只是你万万要记住四个字——韬光养晦。”

    婉儿不知他意欲如何,这四个字的意思她自然是懂得的,只是李弘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难道……

    李弘瞧着婉儿面上迷惑,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眼前的这个六岁女娃未必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嘴角一翘,笑得苦涩:“你记得这宫里有个人你要千万避开,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人知道你是上官后人。”

    李弘为何要让自己避开皇后?婉儿心里也不是没有猜测。素来宫里的传言皆非空穴来风,只是凭着自己前一世在则天女帝身侧服侍的那些日日夜,和今日亲眼所见她对太子弘的那番关切,心里倒有些拿不准了。莫非是这母子二人之间有着什么误会?

    正想着,只听外面一阵骚乱。一个小内监慌慌张张地进来禀告:“殿下,鲁国忠烈夫人薨了。”

    鲁国忠烈夫人杨氏,是武则天的生母。婉儿只知道这位老太太生前身后极尽荣华,如今得以高寿而终,也算是喜事一桩。只是近来宫中红白喜事接踵而至,也不知到底是谁流年不利。

    “殿下,二圣已经起驾往夫人府上去了。走得匆忙,顺公公刚派人传话,说宫里的事情劳烦殿下先照应着。”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李弘面上悲戚之色难掩,抬起手来疲累地挥了一挥。

    婉儿想着如今宫里正乱,正是她打听母亲下落最好的时机,便要挣扎着起身。可这一动,腿上还是吃痛,却强撑着若无其事道:“殿下,奴婢也该回去了。”

    李弘见婉儿面色惨白,细小的汗珠从额头上不住地渗出来,知道她定是强忍着疼痛,心里不觉对这个小丫头更加另眼相待,口中喃喃道:“你还真是像极了她。不禁样貌像,连脾气也是极像的……”

    瞧着李弘看向自己的神情带了融融暖意,婉儿心中也是极其明白,他定是又将自己看成了那位名叫洛颜的女子。婉儿被李弘看得尴尬,倒有些羞赧起来。

    只觉从内到外仿佛燃烧起来似的发着热,脸上也腾地滚烫起来。婉儿心底忍不住偷偷骂着自己:前世什么也都经历过了,如今这是怎么了。也不是从没被人如此含情脉脉地看过。

    轻抬眉眼瞥了下李弘极为俊朗的眉眼,脸上愈发地烫了,心跳不知怎的也愈发的快了起来。心里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泛出阵阵苦涩味道。果然自己对那副眉眼是最没抵抗力的,偏偏李弘与他是骨血至亲,连这眉眼都是极像的。可毕竟李弘不是他。

    婉儿又动了动腿,骨头裂开般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许多:“奴婢再不回去,怕是回不去了。”

    李弘看着婉儿惨白的小脸上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心中一疼,别过脸去:“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顿了顿,似有不舍,“记着我说过的话。我希望再见的时候,你一切都好……”

    婉儿知道他语意所指,感知却是不同。她不知道今日别后,再见是何时。不出意外,这位太子也只有五年的阳寿。如今他痛失爱侣,这五年里该是怎样的孤单寂寥。

    如此一想,心里对李弘便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何况他还是那人的亲兄长。前一世知心相处的那些个日夜,自是知道那人对这位兄长素来亲厚敬重,心里便稍稍卸了防备,开口道:“殿下也莫要自伤了。故人已去,可还有其他人事需要殿下用心珍惜。”

    李弘本已别过脸去,正要起身离开,听婉儿这么一说,身子不禁一颤,回过头来,用力地将婉儿拥入怀中。

    婉儿只觉脖颈上一阵温热又转冰凉,只听李弘哽咽道:“洛颜,我知道你定舍不得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深宫里。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话已出口,已经收不回来。婉儿知道自己的所言所为常人看来均不似六岁女童,也难怪李弘这般激动地以为自己是洛颜附体了。可偏偏解释不清,只好将错就错下去,或许还能解开这个死结。

    “大哥哥,洛颜这便要去了,还望你千万珍重,不要再为洛颜空流泪水。你若不如此不舍,洛颜也无法安心……”

    李弘只是抱着婉儿不停地流泪,也不说话,只是冰冷的双手渐渐有了暖意,温热了起来。

    婉儿放软了身子,任由李弘这样搂抱着,想着他最终还是会放手的。

    果不其然,李弘的手松了松:“洛颜,你安心去吧。今生你我有缘无分,来世,来世你一定要等我。我们都要生在平常人家,却还要像今生这般两小无猜,长大了便男耕女织。我只有你一个妻子,咱们生两个女儿,定会像你小时候一样娇俏可爱……”

    婉儿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一阵阵发酸。这皇宫之中竟有如此的情深意笃,她也曾奢望过,可最终仍没得到。只盼这一世,这一世最终能得偿所愿。

    这太子的东宫可不是久留之地。虽说近来宫中频发事端,武皇后无暇顾虑周全,可刚刚皇后的意思已经是很明白了。每一个能够接近太子的人,出身来历都会让人查个彻底查个清楚。婉儿可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这个险,所以要在皇后抽出时间盘查之前远离是非之地,安心的躲在掖庭一隅作个普通婢女,诚如太子所言“韬光养晦”,只为了那个人。

    可瞧着李弘对着自己痴痴傻傻的模样,不知何时才肯让自己走,若是再晚些,掖庭宫宫门关闭回不去,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虽然恶俗,婉儿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将戏演绎下去:“啊……”

    “怎么?弄疼你了?”李弘眼中关切之情满溢,却让婉儿面上腾的红了起来。

    那夜,那个人也是这样满眼心疼怜爱的瞧着自己,烛火跳跃,映红了他得脸,想必自己也是一样。

    可毕竟李弘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洛颜:“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莽撞冲撞了殿下?”婉儿强作惊恐,却不知自己作的像是不像。

    李弘一愣,又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释然而笑,放开了抱住婉儿的双手,站起身来:“澄碧,叫两个机灵的备好竹架、暖炉、在外面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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