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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一辈子的事情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躺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干,适应了新的环境,可以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任由头脑空白。偷懒需要理由,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需要仔细考虑,看自己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给胡老板工作,我看到自己的潜能,可以从校对员变成市场策划员,也可以变成畅销书的“作者”。

    在这段日子里,我也停下笔,日记也不写了。烦闷时我翻看前一个房客的日记。根据其间夹杂的信件,我想日记的主人叫成子渐,艺校毕业的,学美术或者学有关的设计专业。

    日记很凌乱,我按日期一张张整理,装订成册。从九七年一直写到现在,我看了不知怎地感觉像在读自己一样,同样来自北方,同样寂寞无助,同样忧伤彷徨,同样胡思乱想。许多篇章文字优美,情感外溢。他在日记里写信,给一个叫koko的女孩写了近一百封信,朴实的语言中流露出深深的爱恋,也流露出浓郁的忧伤。显然koko离他而去,才让他思念愁苦。他应该从没把信寄出,因为在一封信中写道他不知道koko到了哪里,言语中也责怪koko的不辞而别。

    就在我尽情让自己放松,尽量找一切理由让自己懒惰时,我接到浪子的电话,他约我出来喝酒,在江湾大酒店的焦点俱乐部。

    我第一次去那里,一到那里,就听到刺耳的dj音乐。我晕头转向,走了好大一圈才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找到他。他落寞地坐着,无精打采地看着舞池中疯狂的舞者。连月来的死亡恐惧让大家麻木了,青年人开始忘我地聚在一起疯狂。

    “工作找得怎样?”浪子见面就问我。

    他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脸色苍白。

    “怎么说呢,我现在连自己会做什么都不知,所以偶尔翻看法律书。”我懒洋洋地说。

    “准备考研,从头再来?”浪子笑了。

    “考研?你杀了我吧。我现在想也不敢想。”确实我没有一点勇气,什么事不干来考研,实在太残酷了。

    “你还记得张先生吗,也就是xx报社的编辑。他对你极为欣赏,要推荐你到一个出版社工作。”浪子仰头喝酒。

    “是吗?还做枪手?你呢,继续做策划人?”我并没有兴奋起来。

    “那你说我们可以做什么?”听上去浪子没了主见。“说实在,我真不在乎干什么,只要有份工作就行了。”

    不在乎干什么?我们真的不在乎做什么,需要的仅仅是一份工作。我们这群人没用了,去干体力活人家说你文弱书生,怎么都装不像民工。去作管理,你既没有经验又没相关专业知识,要你干什么?大学生多的是。去做业务,要三年工作经验,还要有客户,你有吗?你们学文科的,碰巧遇到什么就做什么,遇不到活该你倒霉!

    “可多少让我们荒废在其间,况且这是一辈子的事啊,我们能做一辈子?即使我们可以做一辈子,可是像胡老板那样可以骗一辈子吗?我想我是不会干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做了。”我感到心情很差,猛喝一口酒。

    “说也是……可是我需要你帮忙,也只有这样才能重组一个班子。”浪子盯着我看,随后仰头饮下一杯酒。

    我沉默了。酒是好东西,可以沟通我们。沉默时喝酒,更能喝出意境。这么多天我都在考虑自己的工作,我说要找一个正当的职业。

    “胡老板怎样了?”我问道。

    “诈骗罪该没问题了,他们确实跟那个部委联系过,所以现在把收到的赞助退回去就行了。但是公安机关在仓库查到大量的盗版书和没有书号的书,情形不是太乐观。”浪子说着为自己倒满酒。

    非法出版?我记不起刑法确切的罪名来。我思考着,仿佛法律已经遥不可及。我呆愣在那里,感觉有必要干回自己的本行。

    “我不能帮你,我们简直是影子,是见不得光的。”我无奈地说。

    “可正是因为有光才有了影子,光和影子是伴生的。”浪子忽有些激动,盯着我看。

    “可我不想做影子,我要做回自己。你可知我的难处,你可知我对亲朋好友怎样说?他们从不会相信某一天我会写上一本书,而今我写了不仅仅一本,但是我却不敢证明给他们看。我只能告诉他们,我在一个大出版社做事,待遇还不错。可这是瞎话,我骗最好的亲朋,仅仅为了自己一张脸面,一个虚伪的脸面。”我也激动起来。

    浪子吃惊地看着我,良久无语。

    我渐渐冷静下来,忽有些后怕起来。如果我找不到正当的工作,那该怎么办呢?况且即使做了,我还可以去找一份工作兼职。

    浪子大口大口地喝闷酒,也许我的话触动了他的神经。

    “那好吧,也说不定我会做的,毕竟有你这个朋友。你先不向张先生说,他若问起,你就说我想暂时放松一下。”我迟疑地说。

    “你说我们工作的目的是为钱还是为别的?这真的是一辈子的事。”浪子语气沉重。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也许我们仅仅为了生存,到现在我们活着还仅仅是为了生存。

    “我很想回家了,想家的感觉从没有这样浓烈。”浪子醉眼迷离地看着我。

    “我也有些,你说我们在坚持着什么?”我感到沉闷。

    浪子不再说什么,我们又要了酒,想一醉方休。

    “实际,我一直想向你说声谢谢。”浪子忽然拉住我的手,他喝醉了。他喝酒像喝水,在第七杯后必说醉话。

    “谢我什么?我又没帮过你。”我也有些眩晕。

    “是你,让我看到我的过去。那种精神我没了,而你有。你他妈的真不该随我堕落,你看我现在像什么啊,一堆狗屎罢了。”浪子斜歪着身子看着我,他的声音很大,邻座的几个人看着他笑了。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他指的是哪种精神,我有哪种精神?我不知道,我不是和他一样成了一堆狗屎?

    “你还记得那个案子吗,强奸幼女案,我被关押的日子里,你猜我想了什么。我他妈的不是人,什么不能想,偏想那涌动的血,处女血,红艳艳的,我真他妈的堕落。”浪子撒开我的手,又喝酒,杯子已经空了,但是他还是仰头狂饮,随即哈哈笑了,随后站了起来。我连忙起身扶他,他推开我,晃晃悠悠走向舞池。我注视他,他很快随着音乐节凑跳起舞来,不一会就和一个女人贴身扭在一起。

    我傻愣愣地坐着,想着心事,这时一个小姐过来,向我借火,我摆了摆手,意思没有火机。她就在一边坐下,问我可不可以请她喝酒,我让服务员拿了酒杯过来,给她倒了一杯。

    她样子还算凑合,带着似笑非笑的微笑,她望了我好一会,咧嘴笑了。“原来是你啊,好久没见你了。”

    我没有理会她,对她这种套近乎方式感到厌烦。我举了杯子,示意她喝酒。

    女人举杯和我碰了碰杯子,喝了一口,随后凑近我耳朵边问道:“这么久你去了哪里?”

    我忽地意识过来,感到她认错了人。我忽想起哥哥来,他几乎每天都泡在酒吧里。

    “哪里也没去,就在这个城市里。”我想套她的话。

    “是吗?那你也不过来找我们姐妹们,姐妹们都想你了。”女人说着伸过手摸我的手。

    我把手抽了出来。“工作的问题,所以少来了。”说着歉意地笑笑。

    “没良心的东西,不就是工作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走吧,我们换场吧。”女人站起来拉我的手。

    我连忙挣脱。“我还有朋友,改日再找你们吧。”说着坚决坐了下来,不再理会她。

    女人看出我的态度,就拿出一张名片给我。“我的电话换了,这是新电话,记住打电话给我啊。”

    为了不扫她的兴,我接过名片。“我会的。”

    女人喝了剩余的半杯酒,随后走开了。

    又等了好一会,浪子才过来,出了一身汗,拿了我的酒杯大口地喝了一口,这才歪身坐在对面。

    “有小姐约你了?”说着满眼笑意地看着我。

    “狗屁,人家要杯酒喝。”我说着给浪子倒满酒。

    浪子不说什么,拿酒杯与我碰。剩下的酒很快喝完,两个人都有些晕晕的。浪子还要要酒,我拦住了。

    “我们走吧,太吵了。”我说着起身。

    浪子看着我一怔一会,随后也就起来,他更加摇晃了。

    我连忙扶浪子出去。

    我不知道浪子新的住处,况且我也不想让尚客卿看到他此时的样子,就带他到我住处。我泡了浓茶让他喝了,但是一时半会浪子醒不过来,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坐在桌前,迟疑好久,脑子还没有反过劲来,人有些麻木。我翻看成子渐的日记,他在1998年6月14日写道:“人的存在是荒谬的,不过是上帝的玩偶。”我不赞成他的话,但是很喜欢这个句子。人是上帝的玩偶,本身说明人存在的价值,就像玩具店里的玩具而已。这个比喻贴切,有时候我们是别人的玩具,有时候我们是自己的玩具,至于上帝存不存在,倒无关紧要。

    我泡了杯咖啡,准备在天亮前决定是不是跟浪子一起工作。我不知道是否能够找到工作,以前也许认为自己是个人才,可是现在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没有特长,也没有技术,也没有什么头脑,我不过是个废人罢了。这样想,倒感觉做一个枪手的轻松。可是这是一辈子啊,我真能做一辈子?也许当你仅有的一点东西被榨干,你就什么也没有了,倒不如去学一门手艺。我这样想,感到混乱极了。

    我被浪子摇醒时,天大亮了,我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两个手臂酸麻。

    “打扰你一宿没睡,真不好意思。”浪子已经洗了脸,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

    “你可真好意思,整张床都被你一个人占了。”我伸了伸酸麻的胳膊。

    “你不会也睡床上,害怕我强奸你啊?”浪子无邪地笑着。

    “拉倒吧,别说这堕落的话。”

    “哦,何时变得这样纯洁啊?”

    “这可是你昨晚说的。”我故意提昨晚的事。

    “我喝醉了说了什么?”浪子显然忘了自己说了什么。

    “你说你与少女做爱如何如何。”我故意羞他。

    浪子脸色一下子惨白,一句话没说,眼睛直愣愣的。我有些后悔,不该提那件事,我躲开他的眼神。

    “佑南,你说我是不是有罪?”浪子忽问。

    “那该怎样说呢,你又不知道她是幼女。”

    “可我是老江湖了,套她的话也能猜个差不多。”他一本正经地说。

    “都过去了,况且女孩爱你。”我说。

    “就是因为她爱我,但是我没爱她,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处女。”浪子注视墙上的油画。

    “你一点也不像我哥。”浪子的话太直白,我感到不中听。

    “你哥也会有他不明白的事要做,实际男人都有这种想法。”他仍在看那幅画。

    “那你大可不必内疚。”

    “可那是事实,错了就是错了。我并没有想让你辩护成功,早想好了,我存不存在都没什么大不了,有我是种浪费,没我也没什么缺憾。我只想砰的一声,我便是非我,而我又以另种形式存在,这时我才是真实的。谁知你竟然辩护成功了。”浪子又看另一幅画。

    “那你要不自首,要不自杀算了。告诉你,爱是自私的,性更是自私的。只要双方愿意,男与女都没错。”后句话是成子渐日记中的话。

    “这画你从哪里买的?都模棱两可,看不出画了什么。”浪子问。

    “它原本就在这房间里。你感兴趣?”我看到浪子的眼睛有了神采。

    “哪里,他是我高中同学的作品,他叫成子渐,学美术的。”浪子不紧不慢地说。

    “那么巧,你从哪里看出是他的作品?”我感到吃惊。能在几千里外看到同学的作品,实在靠机缘了。

    “这不是签着名字,混在色彩中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浪子指着画的一角说。

    我走上前,在浪子指的地方果真有几条线,怎么看也不像名字。

    “这是他的签名,很有个性的签名,他高中时送我的几幅画也是这样的签名,只是不知道画被丢到哪里去了。”浪子笑了。

    我有点相信,要不浪子怎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也在这个城市,你们见过面?”我对成子渐有浓郁的兴趣。

    “只见过一次,在大街上,我们很巧地遇了,后来去喝酒。他好像在广告公司做事,但是我们临到最后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浪子颇有感触地说。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都习惯了陌生,害怕了熟悉。即便我们与过去偶然发生联系,也会故意切断。实际我们是害怕过去。我想起成子渐日记里的话,也许这是他们没有互留电话的原因。

    “他那时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本来就是怪人,高三时躲在教室里整晚不回家,直愣愣地坐着一言不语,累了就趴在桌面睡觉。后来学艺术,自然清高一些。”浪子缓缓地说,似乎沉入回忆,一脸深沉。

    我把成子渐日记放回抽屉,出门到洗手间去。听着小便冲击便池的声音,有些眩晕,眼睛涩涩的,好像没睡好似的。

    我回了房,有气无力地躺倒床上。

    “你说这幅画画的是什么?”浪子仍在注视着画。

    “管它是什么,大慨是男女做爱的幻象。”我懒得搭理他。

    “男女做爱的幻象?亏你想得出。叫我看啊,是把握不住的爱情或是困惑。”浪子嘿嘿地笑了。

    “就因为把握不住,才要幻想。”我也许感冒了,头微微有些疼。

    “不要说得那么直白,要懂点艺术。”浪子不忿地冲我嚷嚷。

    “你该给尚客卿打个电话,要不她又当你失踪呢。”我提醒他,希望他不再和我说话。

    “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浪子平平淡淡地说。

    “什么,你与尚客卿分开了?”我睁开眼,有点不相信。

    “我是悄然离开的,对不起她太多,趁两个人有矛盾时离开,这样好受些。人都有聚有散,我们也该到散去的时候。”浪子在桌前坐了下来。

    “你……”我实在无话可说。

    “今早我醒来,仔细想了。是的,我们该为一辈子的事想想了,做那策划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一早与张先生通了话,向他辞了。也许明天或是后天,我就离开这个城市,回家去植树造林,那多少实际些。”浪子看上去很平静。

    “你这是何必?何必让自己不开心,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爱着尚客卿,又明明喜欢这个城市,你这是何苦呢?”我激愤起来,说着坐了起来,感到浪子一点也不实际。

    “你所说的都不属于我,最多是过去的我。现在我仅仅是我自己,活成自己的自己。”浪子好像还在昨晚的酒精中痴迷。

    我爬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我想我们应该沉入酒精中,即使说了胡话,醒来也不后悔。我为两人倒满酒,泡沫漫出杯沿,开始一个个破灭。

    “喝一杯。”我向浪子举杯。

    浪子没有理会我,继续说:“佑南,是你的存在激活了我。你知吗,我一直在逃避。自从来了南方,就一直不顺,后来成了写手,可以挣钱糊口,也可以随心所欲,可这该是什么职业啊?正如你说的,我们仅仅是影子,见不得光的。有时真想重新回头去做公务员,可是人一生就那一两个机会,放弃了便不会有机会了,人是不能回头的。”他呆呆地坐着,若有所思。

    我愣住了,盯着酒杯看,啤酒泡沫开始破灭,沙沙地响着,我感到身体的细胞似乎也在随着沙沙破灭,让人感到压抑。

    “浪子你后悔吗?”我感到自己在颤抖,手中的啤酒溅了出来。

    “后悔?”浪子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迷茫的眼睛盯着我看。那时我感到自己醉了,眼花缭乱,头昏昏然了……

    

    浪子就要离去,我多少有些不舍,但实在没什么挽留的理由。我不知道他的离去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定,他真的去植树造林,他人生的意思远比在这个城市伟大。可是这是否说明他在这个城市中已经失败?我无从得知,他的离去似乎也让我看到自己的将来,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希望他能留下来,我们从头开始。

    我请他出来喝最后一次酒,这次喝白酒,而且是高度酒,52°的泸州特曲。我喜欢这种酒,喝在口里甘而不辣。他欣然应允。

    他姗姗来迟,那时我以为他不来了,因为已经快晚九点。

    “东西都收拾停当?”我问。

    “收拾完了,明天下午的飞机。”他说。他看上去精神很多,新剪了头发,胡须也刮了,只是脸色还是很苍白。

    “那么匆忙干什么,说实在我真不想你离去。”我感到不好受。

    浪子笑了笑。“欢迎你到仙居来玩,我在那里等你。”

    我为他斟满酒。

    “今天怎么想着喝这么烈度的酒?”浪子问我。

    “风潇潇兮,壮士一去不复还。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就你一个朋友,既然分别,自然烈酒最够情义。”我故装悲壮。

    “去,别说得这样肉麻。”浪子笑了。

    我们吃了菜,就干了几杯。

    “今天我不要喝醉,适可而止。”浪子放了酒杯说。

    “不喝那么多,万事都求齐全,我们就喝个十全十美吧。”我建议。

    浪子不知自己的酒量,想着十杯是个小数目,往日十瓶也喝过,当然那是啤酒。所以他一口应承。

    我们五杯进肚,因为喝快酒,嘴就开始麻木,吃起菜来只觉苦涩。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在一瓶左右,浪子绝对没有。浪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菜,而我拼命喝茶水。

    七杯过后,浪子眩晕了,忘了开始的约定,自己拿瓶子直倒。

    “佑南,欢迎你来我老家,到那里我好好地款待你。”人开始说胡话了。

    我见菜吃得差不多,就埋了单,扶着他出来。回到我的住处,我让浪子躺下。见他很快睡熟,便给尚客卿电话。

    “我是郝佑南,浪子在我这里,你来接他好吗?”

    那边沉默好久没有说话。

    “尚客卿,你说话啊。他明天下午就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来了。”

    “他许多次就说明天回老家,也没见一次成行。”那边不冷不热。

    “可这次他是认真的,我看到飞机票了。”

    那边又是不出声,我有些着急。

    “你是外人,不明白我俩的关系,我俩分分合合已不是一次了。你曾说过,注定在一起棒打不散,注定分开也不能勉强。”她语速平缓,好像茫茫上苍已被她看透一样。

    “鬼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明明都相互爱着对方。”我有点急躁,人家把你看成外人。

    “那天胡老板出事,他说搬个地方住,我说不想搬。因为房子我已经买下。他就恼羞成怒,说我私下买房不和他商量。就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了。”尚客卿很平静。

    “这就是你不对了。两个人过日子万事需要商量呀。”

    “你怎么也像我奶奶,大道理有,小道理也不少。我要是和他有个商量,这房子就买不了了。”尚客卿冷冷地说。

    我一时不敢再说什么。确实不关我的事,我认识他俩还不到一年呢。

    “我只是感觉你俩般配,分开了太可惜。”我犹豫一下。

    “是啊,都说很般配。可实际呢?人们都注重外在,谁去想一下内在?”女人确实不可捉摸。

    “那好吧,人一生总会有那么几件后悔的事。”我不客气地挂了电话。这些事情撂了我自己也会搞不明白,又何必强求别人呢。

    漫漫长夜,我能做什么呢。浪子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睡。睡觉真好,就若到了仙境一样。

    你说人为什么要睡觉呢?每个人至少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白天的自己,一个是黑夜的自己。就拿浪子来说,我感到晚上的浪子更像浪子,就那样平躺着,脸面平静,呼吸平缓,这才是最真实的。

    是的,人在睡觉时都是凡人,绝对看不出例外或是伟大。如果我们都活在睡梦中,在睡梦中做事情,那该多好啊!就像神仙一样,因为梦中人没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做什么都不必太认真,都在若有若无的思绪下,做着顺手的事情,人总不会累吧?

    我笑了。那白天呢?白天我们就睁着眼睛休息吧!是啊,白天我们睁着眼睛休息,一个个傻乎乎的,像梦游一样,可以在大街上晃悠,大家彼此视若无睹,一定很有意思。

    既然睡觉这么好,我为什么睡不着?看来神仙和人不一样,神仙决不会世俗,而人被世俗困住手脚。至少我做不了神仙。

    这时窗外隐隐约约飘来歌声,是低沉悠长的女中音。

    “昨夜风儿吹进我的窗来,卷起洁白的窗帘扑闪。我在梦中聆听风声,等待我爱的人归来。她像天使一样在风中旋舞,洒落的玫瑰飘进窗。我从梦中醒来,是谁擦去我的眼泪,是谁吻了我的嘴唇。啊啊啊……风吹进我的窗来,洁白的窗帘扑闪。我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我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茫茫黑夜,只有窗帘扑闪,我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

    我静静地听完,随即站起来。我掀起挂在窗上的风景画。就在那时,我感到肌体僵硬。窗外的窗内也站了一个人。楼近在咫尺,两人短目相接。是个女人,一袭的长发,整个人像大理石雕塑一样,沉寂在窗前。明亮的灯光把房间一切照得很亮,而使她成为一张剪影,印在窗户上。

    女人看到我,也应该看到我房间的一切。我感到意外,连忙把风景画放下。心在怦怦地跳着,鬼知道怎么这样巧。难道我们都在听那首歌?说不定歌声就是她屋中的唱机放的。

    看来睡不着的人不单单我一个。女人的面貌并没有看清楚,但美丽的倩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多多少少,极像一个人。该是陈家默,一副梦魇似的哀愁,我这样想。

    一个在深夜苦睡不着,站在窗前沉默遐思的女人多少没有那么简单。她该是为了什么?丧夫失子,陈家默式的悲剧?或是恋人远去,如歌中所唱等待伊人?标准的思妇怨女!寂寞如潮,寂寞的人难免心灵相通,我深深地呼吸,那寂寞化成的空气深入五脏六腑。

    陈家默呢?此时的她也是伫候在窗前?她那一边看不到珠江,也该是一幢楼。难道,就在她沉默遐思时,对面也那么巧有个男人打开窗户,原本想吸一支烟,可就在这时,他们互相看见。男人噙在嘴角的烟悄然落下,所有的一切都凝成一幅画,这该是一幅富有情致的珍品吧。

    我为自己冲了一杯袋装咖啡,陈家默的样子清晰地立在眼前。不言不语,就是站在对面盯着我看。她心中该有几多寂寞啊,一个人活在仙人掌的荒漠中,一定浑身是刺。她一定会魔化,成为一支畸形的仙人掌,里面是绿色的汁液,外面是白花花的针刺。

    我僵硬地坐着,咖啡的焦枯味在飘散。明天我应该看看她,夏天快到了,仙人掌快开花了吧。

    “客卿,你别离开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浪子呼叫起来。

    我愣在那里。这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呼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也格外让人清醒。

    做了什么样的梦?一场真实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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