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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住下了才知道这一家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去向头人索朗旺堆报告的牧人名叫仁钦次旦。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仇恨地望着父亲他们,一晚上不跟他们说一句话,好像他家的枣红公獒是父亲他们咬死的。父亲他们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眉头一拧就出去了,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进来。仁钦次旦的老婆默默无语地给他们烧了奶茶,端来了酥油、曲拉和糌粑,然后就去喂狗。狗食和人食差不多一样,就是没有酥油。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藏獒从来就很克制自己对酥油的欲望,酥油吃了长膘,而它们不需要任何一点肥膘和赘肉,它们只需要能够滋生气力和耐力的结实的筋肉,只需要坚硬如铁的骨头和能够倍增精神的黏液。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饱餐了一顿,就卧在离帐房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它们两天一夜没有睡觉,这时候已是很困很困了,况且它们知道,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必须尽快地恢复体力。小白狗嘎嘎吃饱了以后想玩,刚走了几步断腿就疼起来,它呜呜地叫着,赶紧爬到了大黑獒那日的怀里。在它的意识里,只要贴着疼爱它的大狗,它的疼痛就会消失。似乎疼痛果然消失了,小白狗嘎嘎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父亲和麦政委他们也累了,很快躺在了毡铺上。麦政委说:“冈日森格怎么能咬死人家呢?这不是一件小事,一定要处理好。它是上阿妈草原的藏獒,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本来应该规规矩矩的,但它的脾气反而比人家还大,这么强梁霸道,迟早是要出事的。”父亲说:“人家前世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是个神。藏扎西对我说过,前世的神到了今世也是神,牧人们不会对它怎么样的,反而会更加崇拜它,除非它不勇敢也不聪明,叫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彻底打败。”麦政委说:“西结古草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一只藏獒比它厉害。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是跟它在一起的,它把人家的狗咬死了,人家会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父亲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人家怪罪就放弃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麦政委打着哈欠说:“倒也是,看来你是一个脑子特别清醒的人。”他看了看躺在一边已经睡去的部下和靠近门口的警卫员,盖好自己的皮袄,睡了。

    警卫员当然是不睡的,在这个远离多猕总部的寂静的草原上,他要承担起保护首长的责任。但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睡了,只是把睡觉的姿势由躺着变成了坐着,变成了流着涎水抱着盒子枪的样子。而父亲的睡是被草原人称作“狗睡”的那种睡,就是睡上一二十分钟就醒一下,睁开眼睛看看,接着再睡。他看到仁钦次旦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一直没有回到帐房里来,看到佛龛前的酥油灯一直亮着,仁钦次旦的老婆在虔诚地念经,念一会儿就抽泣几声,为了死去的枣红公獒她已是悲痛无眠了。父亲很内疚,到了后半夜就睡不着了,狗睡人睡都睡不着。他起身,面对佛龛跪在仁钦次旦的老婆身边,轻声念诵着六字真言陪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来到了帐房外面。

    月亮很大,很低,好像在头:“它们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麦政委神秘地说:“你没见过?那你就见一次吧。”父亲说:“见什么?”看对方不吭声又说,“麦政委你说呀到底见什么?”麦政委说:“两口子生儿育女的事儿能随便说?”父亲恍然大悟,愉快地喊道:“冈日森格,它是你媳妇,你

    可千万别厥包。”麦政委瞪着父亲说:“厥包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是知道的。”父亲嘿嘿笑道:“知道,但是没见过。”

    冈日森格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父亲有点着急了,上前推了它一把说:“冈日森格,别厥包,上。”冈日森格害羞地晃了晃头。大黑獒那日埋怨地冲着父亲叫了一声,好像是说你着哪门子急啊,冈日森格是不是厥包我还不知道?其实现在最着急的恰恰是表面上最不着急的冈日森格,它早就明白大黑獒那日的心思,也早就想那个了,但是它不喜欢人看着它,就跟人有时候也不喜欢狗看着一样。它用肩膀:“累不累啊?我看着都累了。”冈日森格摇摇头,余性不减地用鼻子拱着大黑獒那日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则引它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看它一点也没有“掉腰子”,这才停下来,冲着东南方向雷鸣般地吼了几声。它这是在警告悄然而来的不善者,也是在提醒冈日森格:你的对手来看望你了。冈日森格不听它的,继续拱着它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只好咬它一口,似乎是说:大敌当前,你怎么还这样不庄重?冈日森格兴味索然地离开了大黑獒那日,用边走边拿前爪刨土的动作告诉它:其实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就是来了一只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嘛,我不惹它就是了。万一它放不过我,无非是针锋相对,我还怕打斗吗?

    冈日森格跃上草冈来到父亲身边,卧了下来。它要休息了。它知道自己只能休息一小会儿,用人类的计算就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以后它将面对一只闻气息就知道性格骄纵态度专横的雄性藏獒,是擦肩而过呢,还是争锋而上?它想着,歪过头来枕在了父亲脚上,好像这样它会更舒服些。

    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在地上说:“冈日森格你告诉我,今天能找到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吗?”回答他的是刚刚走过来的麦政委:“我考虑是这样的,今天我们不能再跟着它走了。我们得到西结古去,在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下,依靠人的力量,尽快找到这七个孩子并保护好他们。”父亲说:“那我们就分开行动,我继续跟着冈日森格,你们去西结古。我依靠冈日森格,你依靠白主任白玛乌金,看我们谁先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先找到,说明藏獒比人聪明,藏獒有能力解决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冈日森格就应该代替白主任白玛乌金出任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你说呢麦政委,行不行?”麦政委说:“行啊,有什么不行的。但要是我依靠自主任先找到了呢?”父亲说:“那我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回西宁的报社去,再也不来了。”麦政委说:“你想得不错,你是回不去了,我打算和你们报社商量,把你要到青果阿妈草原来工作。”父亲说:“我不想来,我要是成了多猕总部的人就不自由了。不像现在,谁也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谁。”麦政委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管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父亲想了想,严肃地说:“为了冈日森格的忠诚,也为了藏扎西的请求,还为了我自

    己的愿望——我这个人一是喜欢狗,二是喜欢孩子。麦政委我知道你权力很大,你要是有权力把我变成一只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就好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藏獒是了不起的,越来越希望自己也是一只藏獒,就跟冈日森格一样,自由自在、神气十足地生活,而且是和孩子们一起生活。”麦政委说:“我越听你的话就越觉得你这个人是属于草原的,你一定得来草原工作,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孩子们。我已经想好了,要尽快建立一所学校,就建在西结古草原,由你来当校长,把流浪的孩子们都收管到一起,一是让他们的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二是学一点文化,将来他们就是草原上的新牧民。”父亲说:“办草原学校?让我当校长?那敢情好。”

    这时候大黑獒那日又吼起来,就像真正的“狮子吼”,空气动荡着,让这个透明宁静的早晨变得浑浊不安了。冈日森格抬头看了看,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舔了舔在它怀里翻跟头的小白狗嘎嘎,然后叼起来扬头放在了父亲的怀里。它朝着大黑獒那日吼叫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太阳的金光里威武雄壮地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头公獒。

    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只见那公獒额毛森然,鬃毛蓬起,方鼻吊眼,嘴大如盆,犬牙含而不露,舌头半吐不吐,一看就知道是个沉郁刚毅而又心野气大的角色。冈日森格寻思,在西结古草原,还有这般气度不俗的同类,如果自己没见过獒王虎头雪獒,一定会以为面前的这个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公獒在看到冈日森格的一刹那也愣了一下:我在西结古寺见过它,但那是黑夜,没看清它的形貌,想不到它是如此剽悍的一只金獒,眼睛里神光闪亮,大嘴里虎牙狰狞,前胸深阔,四腿粗壮,背是虎的,腰是熊的,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两只藏獒惺惺惜惺惺地对峙着,双方都明白,一场石头对铁头、刚强对顽强的碰撞已是在所难免了。

    跟在冈日森格后面的大黑獒那日也感觉到争衡的局面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就老老实实站着,没有跑上前去用狎昵的举动显示自己跟冈日森格的特殊关系,从而说服对方发发慈悲宽容地接纳这只唐突到来的仇家藏獒。大黑獒那日是认识对方的,对方叫嘎保森格,是尼玛爷爷家的牧羊狗。

    但是冈日森格和嘎保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都没有想到,碰撞会来得这么迅速,好像对峙的双方还没有把愤怒从内心调整到外表,肌肉尚待绷紧,血液尚待燃烧,就有了一声啸叫,一阵扑咬。原因是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晃眼看到了它现在最想看到的,那就是父亲,不,是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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