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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奥秘探索卷-唐望资料专卷 超越生命之界(十)开路者

    出版商介绍

    卡斯塔尼达历久不衰的魅力来自于他说故事的天赋。虽然事实与想象,或日常现实与神灵领域之间的界线,在他的巫士唐望故事中算是相当模糊,但这些有关老师与学生的应对故事,却令人难以抗拒地戏剧化,提升心智。在他的前一本书magicalpasses中,卡斯塔尼达透露他是一种巫术传统中的最后一位传人,所以他可以自由地,也是义务地尽量分享他的知识。在这种心境下,他于本书中回溯了与唐望最早期的一些学习经验,并且描述了他遵照唐望指示,选择生命中「最值得回忆的事件」时所遭遇的困难。唐望说,巫士发现如果能辨别出主要生命事件(他们可不是指高中毕业之类的表面事件),就能够「达到心理与能量上的调整,在知觉上为进入未知做准备」。如此痛苦地深入潜意识,也是心理分析的基础,不管卡斯塔尼达的读者是否能掌握住唐望的奥妙教诲,或者只是遵循着比较熟悉的心理学领域,他们都会对卡斯塔尼达在书中所透露的个人生命感到着迷,尤其是他的童年与青少年阶段。在这本死后才出版的书中,卡斯塔尼达揭露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意义深远,令人动容,也令人无法不去思索,他如此艰苦自我准备后,所进入的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唐望所谓的「无限的活跃领域」。

    无限的活跃领域

    仅以本书献给两位让我有能力与工具从事人类学田野工作的人:克莱门梅汉(clementmeighan)教授与哈洛加芬可(haroldgarfinkel)教授。跟随他们的建议,我投入了一种田野情况中,再也无法脱离。如果我无法达成他们教诲的精神,我也没有办法。一种更伟大的力量,巫士称为「无限」,在我尚未发展出清楚的社会科学家身份之前,就吞噬了我。

    目录

    言语系统

    另一种言语系统

    前言

    第一部空气中的震动

    1.力量的旅程

    2.无限的意愿

    3.望马特斯究竟是何许人?

    第二部一个时代的终结

    4.日常生活的深刻关切

    5.我无法忍受的观点

    6.无可逃避的约会

    7.崩溃点

    8.认知的衡量

    9.表达感谢

    第三部超越言语系统

    10.开路者

    11.地平在线的能量交融

    12.穿越黑暗意识海洋的旅程

    13.无机的意识

    14.明晰的观点

    15.模糊的黑影

    第四部开始终极的旅程

    16.跃入深渊

    17.归来

    言语系统

    一个人瞪着他的公式

    说宇宙有一个起源。

    曾经有一次大爆炸,他说。

    一阵巨响,于是宇宙就诞生了。

    宇宙正在扩张,他说。

    他甚至计算了宇宙的寿命;

    地球绕太阳一百亿圈。

    举世欢腾;

    大家都认为他的计算很科学。

    没有人想到,提议宇宙有开始,

    这个人只是在反应他的母语系统;

    这种言语系统要求事情有开始,就像诞生,

    与发展,就像成长,

    以及结束,就像死亡,这些都是事实。

    宇宙开始了,

    然后宇宙变老了,这个人向我们保证,

    宇宙将会死亡,就像一切都会死亡,

    就像他自己,以数学证实了

    自己母语的系统后,随即身亡。

    另一种言语系统

    宇宙真有开始吗?

    大爆炸理论是真的吗?

    这些不是疑问,虽然听起来像是。

    需要有开始,发展,与结束的言语系统

    是唯一存在的系统吗?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是有其它的言语系统。

    例如,有一种系统要求考虑

    不同的强度。

    在那种言语系统中,没有开始与结束;

    因此诞生不是清楚分明的事件,

    而是一种特定的强度形式,

    成长也是一样,死亡也是一样。

    在那种言语系统中的人,瞪着他的公式,发现

    他已经计算了足够的不同强度

    可以有权威地说

    宇宙从未开始

    也永远不会结束,

    宇宙已经消失,正在消失,而且将会

    经历无数多次的强度变化。

    那人可以做出结论说

    宇宙本身是一辆强度的马车

    我们可以乘坐它

    穿越无止尽的改变。

    他将做出这些结论,以及更多结论,

    而从未了解

    他只是在证实他自己母语的系统。

    前言

    本书是关于我生命中一些值得回忆的事件。我依照唐望马特斯的建议这么做,他是来自于墨西哥的一位巫士,花了十三年时间教导我认识了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认知系统」。唐望提出这个建议的方式很随意,好像是他临时想到的。这是唐望的教诲风格。他把某些作法的重要性隐藏在平板的日常生活中。如此他可以伪装这种作法的激烈性,当成与日常生活毫无两样的活动来介绍给门徒。

    唐望告诉我,古墨西哥巫士把搜集值得回忆事件的活动当成一种真实的手段,用来刺激储存于内在的能量。他们说这些能量以往被搁置不用,被日常生活的情况推到角落,无法触及。因此对唐望与他传承中的巫士而言,搜集值得回忆的事件可以让他们重新使用那些未用的能量。

    这项活动必须使出所有个人所有的感情与觉察,毫无保留。唐望说,他传承中的巫士相信值得回忆事件的搜集,是必要的心理与能量调整,如此才能在知觉上进入未知。

    唐望把巫术知识的整体目标描述为一种准备工作,准备面对「终极旅程」:所有人类在生命结束时都必须展开的旅程。他说巫士透过了纪律与决心,能够在死后继续维持个体的意识与目标。现代人所谓「来生」的模糊理想概念,对巫士而言是真实具体的领域,充满了实际的事物,与日常生活的实际并不相同,但具有类似的实际功能性。唐望认为巫士搜集生命中值得回忆的事件,是为了进入那种实际领域的准备工作,他们称那领域为「无限的活跃领域」(theactivesideofinfinity)。

    一天下午唐望与我在他的凉亭中谈话。凉亭本身是由很细的竹竿所搭成的松散棚子。看来像个有屋顶的阳台,能遮蔽些许阳光,但完全无法躲雨。地上有几个坚固的小木箱充当板凳。木箱上原本的图案已经褪色,看起来更像是装饰而不是商标。我坐在一个木箱上。背靠着屋子的前墙。唐望坐在另一个箱子上,背靠着支撑凉亭的一根柱子。我在几分钟之前才抵达这里。花了一天时间在闷热潮湿的气候中开车,我感到焦躁不安、汗流浃背。

    唐望等我在木箱上坐好后,就开始对我说话。他咧嘴露出笑容,说体重过重的人总是不知道如何对抗肥胖。他唇角的微笑让我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他是以最直接的方式不直接地告诉我,我的体重过重。

    我感到紧张,从木箱上往后翻倒,结果我的背重重撞击在屋子的薄墙上。整栋屋子都被震的摇晃。唐望好奇地望着我,但没有问我是否没事,反而向我保证,我没有震坏屋子。然后他很爽快地对我说,他的屋子只是他暂时的居所,他其实住在别的地方。当我问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时,他瞪着我。他的目光没有恶意,但很显然认为我的问题不恰当。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准备再问他一次时,他阻止了我。

    「在这里不准问那种问题,」他坚定地说,「你可以问有关步骤或观念的问题。如果我准备告诉你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会直接告诉你,不需要你问。」

    我立刻感觉受到排斥,不由自主变得脸红起来。我受到了冒犯。唐望爆出大笑,更使我感到难堪。他不仅拒绝我,还侮辱我,然后嘲笑我。

    「我暂时住在这里,」他继续说,不理会我的恶劣心情。「因为这是一个神奇的中心。事实上,我是为了你才住在这里。」

    这段话使我释怀。我感到难以置信。我想他这么说大概是要减轻我的受辱。

    「你真的是为了我住在这里?」我终于问他,无法掩饰我的好奇。

    「是的,」他平淡地说,「我必须要照顾你。你就像我。我要告诉你一些我已经说过的话:在每一代巫士的传承中,每一个nagual领导者的任务,就是要找一个新的男人或女人,像他一样有双重的能量结构;当我们在诺格拉市的巴士站碰面时,我就「看见」了你的这个特征。我「看见」两个明晰球体互相重迭,一个压在另一个上面,这个特征把我们俩拉拢在一起。我无法拒绝你,正如你无法拒绝我。」

    他的话对我造成很奇怪的影响。一会儿之前我还感到愤怒,现在我却想要哭泣。

    他继续说,借着他住处附近地区所具有的力量,他要让我开始进行巫士所谓的「战士行径」。他居住的地区是非常强烈情感与行为的中心。喜爱打仗的人居住在那里好几千年之久,他们对战争的关切充满了这片土地。

    唐望当时住在墨西哥北部的索诺拉省(sonora),约在瓜马市南方一百哩。我总是去那里找他,理由是进行我的田野调查。

    「我需要去打仗吗,唐望?」我问,听到他说我将来需要关心战争,让我感到非常担心。我对他说的一切都非常认真。

    「我跟你打赌!」他微笑回答,「等你吸收了这里所能吸收的一切后,我就要离开了。」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话,但我无法想象他住在别的地方。他完全属于周遭的一切。但是他的屋子的确像个暂时的居处。那是一栋典型的亚基农夫小屋;由木条与石灰所建,屋顶是茅草编的;里面有一间大房间供吃饭睡觉,还有一个没有屋顶的厨房。

    「要应付一个过重的人实在很困难。」他说

    这句话乍听起来没有来由,其实不然。唐望只是回到了被我的撞墙所打断的话题。

    「一分钟前,你像个铁球般撞击屋子,」他说,慢慢摇着头。「真是力道十足!没有辜负你的体重。」

    我感到不安,觉得他对我说话的方式像是已经放弃了我。我立刻采取防卫的态度。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容,聆听我急忙的解释。我说我的体重对我的骨架而言算是很正常的。

    「不错,」他附合我说,「你的骨架很大。也许可以轻松地再增加三十磅,我保证也没有人会发现。我就不会发现。」

    他的嘲讽让我知道我的确过胖。然后他问起我的健康状况,于是我开口说个不停,一心想要避免他更进一步评论我的体重。他自己改变了话题。

    「你的病态怪癖近来有没有什么新的发展?」他表情非常严肃地问。

    我愚蠢地回答说还好。「病态怪癖」是他对我的收藏癖好所取的称呼。当时我又开始非常着迷于一项过去喜爱的嗜好:收集任何值得收藏的东西。我收集杂志、邮票、唱片、二次大战的纪念品如刺刀、钢盔、旗帜等等。

    「对于我的病态怪癖,唐望,我只能说我试着卖掉我的收藏。」我的语气像是一个被迫成仁的烈士。

    「当一个收藏家不是什么坏事,」他彷佛真的相信我的话。「问题不在于收藏,而是你所收藏的东西。你收集无用的废物,使你为物所役,就像你被你的宠物爱犬所奴役。你无法抽身离去,因为你必须照顾你的宠物,或者担心你的收藏品会发生事情。」

    「我真的在寻找买主,唐望,相信我。」我抗议道。

    「别这样,不需要觉得我在指责你,」他回答,「事实上,我喜欢你的收藏家精神。我只是不喜欢你所收藏的东西,如此而已。但是我希望能鼓励你的收藏家眼光。我想要向你建议一项非常值得收藏的事物。」

    唐望停顿了许久,似乎在寻找字眼;或者只是故意制造戏剧效果。他以深沈锐利的眼光凝视我。

    「每一个战士会负起一项责任,搜集一册特别的记录,」唐望继续说,「这册记录将显露战士的人格,为战士的生命做见证。」

    「你为什么说这是搜集,唐望?」我有点想要跟他争论,「为什么要说是一册记录?」

    「因为它是搜集也是记录,」他说,「最重要的,它像是一本由回忆构成的相簿,里面都是值得回忆事件的照片。」

    「那些值得回忆的事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问。

    「之所以值得回忆,因为那些事件对个人的生命有特殊的意义,」他说,「我建议你把对你有深厚意义的事件都详细地搜集在一起。」

    「我生命中每一件事都有非常有意义,唐望!」我激烈地说,然后立刻感觉自己非常自大。

    「不见得,」他微笑回答,显然对我的反应感到好笑。「你生命当中不是每件事都非常有意义。但是有几件事,我觉得可以算是带给你改变,照亮了你的方向。通常改变我们方向的事物都是不具人性的,但是又非常个人化。」

    「我不想唠叨,唐望,但请相信我,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符合这些条件。」我说,明明知道自己在扯谎。

    话一说出口,我就想要道歉,但唐望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话,彷佛我什么都没说。

    「别把这本相簿想成平凡的琐事,或怀念你的无谓生命经验。」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试着平静内心思维。我正在心中疯狂自言自语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一点也不喜欢拜访唐望。他总是让我感到备受威胁。他在口头上羞辱我,不给我任何空间来证明我自己的价值。我厌恶每次开口都丢人现眼;我厌恶当一个傻瓜。

    但是我心中有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来自于更深处、更遥远、更微弱。在我连珠炮似的语汇中,我听见自己说要回头已经太迟了。但那不是我的声音或思想,而是一种陌生的声音说,我已经过于深入唐望的世界,我需要唐望,甚至超过我需要空气。

    「随你高兴怎么说,」那声音似乎这么说,「但如果你不是这么自大,你就不会这么懊恼。」

    「那是你另一个心智的声音。」唐望说,彷佛他听见了,或读透了我的思想。

    我的身体不自主跳了起来,惊恐万分,眼泪夺眶而出。我向唐望坦承内心的痛苦。

    「你的冲突很自然,」他说,「相信我,我并没有那么恶劣。我不是那种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故事,关于我的老师nagual胡瑞安(julian)如何整我的经过。我整个人都痛恨他。那时候我很年轻,看见女人都很崇拜他,毫不犹疑地献身给他,但是当我试着与她们打招呼时,她们都变成像是母老虎,准备把我的头咬掉。她们厌恶我,却热爱他。你想我会怎么感觉?」

    「你如何解决这个冲突,唐望?」我真心想要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解决,」他说,「那种冲突或什么的,是我们内在两种心智的对抗。我们所有人都有两个心智。一个完全属于我们,像是微弱的声音,能带给我们秩序,方向与目标。另一个心智则是『外来的异物』,带给我们冲突,自大,疑惑与绝望。」

    我执迷于自己内心的反应,完全没有听进去唐望所说的话。我能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个字,但是对我毫无意义。唐望很平静地凝视我的双眼,又重复一次他所说的。我仍然无法了解其中的含意。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于他说的话上。

    「很奇怪,唐望,我无法专心听你说话。」我说。

    「我很清楚你不能,」他笑容满面地说,「而将来有一天你就可以,同时解决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的内心冲突,那一天你的两个『我』就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了。

    「在那之前,」他继续说,「我们先不谈我们的两个心智,让我们回去谈值得回忆事件的相簿。我必须补充,如此的相簿是纪律与客观的练习。你要把这本相簿当成一场战争。」

    唐望的说法─我内心对于是否喜欢来此拜访他的冲突,只要我放弃了自我中心,就可以获得解决─对我而言根本不管用。事实上这个说法使我更生气,更沮丧。当我听到唐望说那相簿是一场战争时,我一股脑对他发泄我的不满。

    「说这是事件的搜集已经很难令人了解,」我抗议说,「但是现在你又说这本相簿是一场战争,实在是超出了我的程度,太含混了,以至于失去了隐喻的意义。」

    「真奇怪!对我刚好相反,」唐望平静地回答,「把这本相簿当成一场战争,对我有全世界的意义。我可不希望我的值得回忆事件的相簿成为别的东西,它就是一场战争。」

    我继续争执说,我了解一本值得回忆事件的相簿,但我反对他的复杂描述方式。当时我大力提倡言语的清晰实际。

    唐望没有回应我的好战情绪。他只是点着头,彷佛完全同意我。一会儿之后,我不是完全用光了能量,就是得到了巨大的补充,因为突然间,毫不费力地,我瞭悟自己这场发作根本没有意义。我感到极为惭愧。

    「我怎么会这样子呢?」我非常真诚地问唐望。这时候我真的被搞胡涂了。我的瞭悟让我非常震惊,不由自主地开始啜泣起来。

    「不要担心愚蠢的细节,」唐望安慰我,「我们每个人,不管男女,都会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天生心胸狭窄与矛盾?」

    「不,我们不是天生心胸狭窄与矛盾,」他回答,「我们的狭窄与矛盾其实是每个人都经历的一种超现实的冲突,但是只有巫士才能痛苦地、无法逃避地觉察到,那就是我们两个心智之间的冲突。」

    唐望凝视我,他的眼睛像两颗黑煤炭。

    「你一直提到什么两个心智,」我说,「但我的头脑却听不进去,为什么?」

    「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他说,「目前我只需要再说一次:我们的两个心智,其中一个是我们的真实心智,我们所有生命经验的产物,很少发言,因为它已经被打败,遭受压制冷落。另一个心智是我们每天都会用到的,却是『外来的异物』。」

    「我想主要症结是,把心智当成外来异物,这个观念实在过于怪异,我的心智拒绝认真接受。」我说,觉得我有了真的发现。

    唐望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继续解释两个心智,彷佛我什么都没有说。

    「要解决两个心智的冲突,这是属于『意愿』的作法,」他说,「巫士召唤『意愿』,大声清晰地说出『意愿』这个字。『意愿』是宇宙中的力量。巫士召唤『意愿』后,它就会降临,设下达成的路径,因此巫士总是能达成他们想要的目标。」

    「你是说,唐望,巫士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即使是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问。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当然,你可以用『意愿』召唤任何东西,」他回答,「但巫士受过痛苦的教训,明白『意愿』只为抽象的事物出现。这是巫士的安全阀;否则巫士会成为令人无法忍受的角色。以你而言,召唤『意愿』来解决两个心智的冲突,或聆听你真实心智的声音,这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刚好相反;这是很空灵而抽象的,但对你的重要性不下于其它任何事物。」

    唐望停顿片刻,然后又开始谈起那个相簿。

    「我自己的相簿是一场战争,因此需要极端谨慎的选择,」他说,「现在已经成为一本纯粹的,我生命中值得回忆事件的选集,包括引导那些事件发生的一切。我专注于过去对我有意义,未来也对我有意义的事件。我认为战士的相簿是最真实具体的事物,具有震天撼地的效果。」

    我一点也不知道唐望的要求是什么,但我却完全能了解他的意思。他要我坐下来,独自一人让思想,回忆,与意念自由发生。他建议我努力让内在深处的声音对我说话,告诉我该选择什么。然后唐望叫我进屋子里,躺在我做的一张床上。那张床由木箱子拼成,几十个空麻袋充当床垫。我浑身酸痛,当我躺下去后,感觉那张床竟然非常舒适。

    我牢牢遵守他的建议,开始思索我的过去,寻找那些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事件。我很快就明白,我假设生命所有事件都对我有意义,根本是大错特错的。我尝试回忆,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从何开始。脑中窜动无数不相关的思绪与回忆,但我无法判断哪些对我有意义。感觉起来一切都不重要。彷佛我这辈子是个会说话走路的僵尸,但是没有任何感觉。对于任何需要些许努力的课题,都无法专注,于是我就放弃了,沈睡过去。

    「有没有什么成果?」唐望在我醒过来后问我,我睡了一个小时。

    睡过后却没有轻松下来,我再度感到沮丧与敌意。

    「我没有任何成果!」我哼道。

    「你有听见内在深处的声音吗?」他问。

    「我想大概有。」我说谎。

    「它对你说什么?」他的语气很着急。

    「我想不出来,唐望。」我喃喃说。

    「啊,你又回到你的日常心智了,」他说,大力拍打我的背。「你的日常心智取得控制了。让我们来安抚它,谈谈你的值得回忆事件搜集。我要告诉你,这本相簿的选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我才说它是一场战争。你必须改头换面至少十次,才能知道要选择什么。」

    这时我很清楚地明白,也许只有一剎那,我有两个心智;但是这个念头非常模糊,立刻就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是一种无力感,无法达成唐望的要求。但是我没有谦逊地接受我的无能,反而把它变成一项危险的东西。在那段日子,我的主要生命动力就是要永远保持不败。而无能为力就是等于失败,这是我完全无法忍受的。既然我不知道如何响应唐望提出的挑战,于是我只能做我唯一知道的事:我开始发脾气。

    「我必须好好想一想,唐望,」我说,「我必须让我的心智有时间接受这个观念。」

    「当然,当然,」唐望安慰我,「你要多少时间都可以,但是要快一点。」

    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主题。回家后,我就完全忘了它,直到有一天,很突然的,在聆听一场演讲时,搜集生命值得回忆事件的命令非常专横地击中了我,震动了我的全身,紧张的痉挛从头顶传到脚指。

    我开始努力进行,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回顾生命中我觉得有意义的经验。但是经过检讨后,我明白我只触及到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观念。我所回忆的事件都只是模糊的参考点,我的回忆只是抽象的。我感到不安,开始再度怀疑我只是莽撞地行事,没有好好去感觉事情。

    在我隐约记得的事件中,有一件是我非常想要回忆清楚的,就是我得知自己获得ucla加州大学研究所入学许可的那一天。但不管我多么努力,我无法回忆起那一天我在做什么。那天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觉得应该是值得回忆的。能进入研究所应该会使我快乐或骄傲,但是并没有。

    另一个搜集的例子是我差点与凯康朵(kaycondor)结婚的那一天。她的姓其实不是康朵,但她改成这个姓,因为她想成为一个演员。她的卖点在于她很像卡萝兰巴(carolelombard)。那一天之所以会值得回忆,倒不是因为实际的事件,而是因为她这个大美人愿意嫁给我。她比我高出一个头,这使她对我更具有吸引力。

    我非常兴奋能在教堂里娶到一个高女人。我租了一套灰色的礼服。裤子有点太宽。不是只有裤脚宽,而是整条裤子都宽,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另一件让我非常困扰的事,是我特地为此场合买来的粉红色衬衫,袖子长了三吋,我必须用橡皮筋绑住袖子才行。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后来宾客与我得知凯康朵临阵退缩,不打算结婚了。

    她是一个做事周到的女性,请了摩托车信差送来道歉函。她写说她不相信离婚,而又无法说服自己跟一个与她观点不合的人共度余生。她提醒我,每次当我说起「康朵」这个名字时,我都会忍不住偷笑,这是对她这个人的不尊重。她说她与她母亲讨论过这件事。她们俩都很喜爱我,但还不足以接纳我成为一家人。她又很勇敢与智慧地加上一句:我们最好还是好聚好散。

    我的反应是完全的麻木。当我试着回想当天情景,我不记得到底是因为穿着租来的宽松灰礼服,孤独地站在宾客面前而感到非常羞辱,还是因为凯康朵不嫁给我而感到心碎。

    这是我唯一能清晰挑出来的两件事。实在不足为道,但是经过重温后,我能够把它们当成一种哲学上的认知。我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没有真实感觉的生物,对一切事物只有智性的观点。以唐望的比喻为范本,我甚至自己想出了一个比喻:一个假想事情应该如何如何而过日子的生物。

    例如,我相信被ucla研究所接受入学的那一天,应该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日子。结果并不是,于是我尽力赋予它一种我毫无感觉的重要性。我差点娶得凯康朵的那一天也是如此。那应该是让我崩溃的一天,结果不是。当我回忆时,我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回忆,于是就努力来建构我应该产生的感觉。

    我下一次前往唐望住处时,抵达之后立刻向他报告了我的两个值得回忆的事件。

    「那是一堆废物,」他宣布,「完全不管用。那些故事完全属于你这个人,你这个思考、感觉、哭泣、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人。但是巫士的值得回忆事件相簿能够经得起时光的考验,因为那些事件与巫士无关,然而巫士又脱不了身。在他有生之年,甚至超过他的生命,他永远脱不了身,但那些事件又不是很个人化。」

    他的话让我感觉很挫败。当时我真的认为唐望是个顽固的老头子,特别喜欢使我感觉愚蠢。他让我想起一位雕塑师傅,是我在艺术学校认识的。这位师傅批评挑剔所有高年级的学生作品,要求学生照他的批评更正作品。他的学生会跑来跑去,假装忙着更改作品,然后把没有更改的作品给他看。我还记得那位师傅的愉快神情,他会高兴地说,「这下子你终于有了好东西!」

    「别难过,」唐望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来,「当年我也是如此。好几年来,我不仅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我甚至觉得我根本没有经验可供选择。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当然一切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但由于我努力防卫自我的观念,我没有时间,也不想去注意任何事。」

    「你能不能告诉我,唐望,我的故事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我知道它们什么都不是,但我的生命就像是这样。」

    「我要再告诉你一次,」他说,「战士相簿中的故事不是个人的。你被接受入学的故事什么都不是,只是再度强调你身为宇宙的中心。你感觉,你没有感觉;你了解,你不了解。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故事的一切都只是你。」

    「但还能怎么样呢,唐望?」我问。

    「你的另一个故事几乎触及了我所要的,但是你最后还是把它变成了非常个人的事情。我知道你可以补充许多细节,但所有细节都只是你这个人的延伸,此外什么都不是。」

    「我真的不了解你的意思,唐望。」我抗议道,「所有经过目击的事件,都必然是属于个人的故事。」

    「不错,不错,」他微笑说,如往常一样乐于见到我的困惑。「但那些故事不属于战士的相簿。我们所追求的故事具有非人性的黑暗意味。这种意味充满于其中。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突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他所谓非人性的黑暗意味是什么。我想他是指比较病态的事情。黑暗对我而言就是这个意思。于是我告诉他一个我年幼时的故事。

    我有一个表哥就读医学院。他当实习医生时,有一天带我去停尸间。他向我保证,年轻人都应该去看看死尸,因为这景象非常具有教育性;能示范生命的无常。他一再怂恿我,说服我去看。他越是说我们死后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就越好奇。我从来没有见过死尸。最后我的好奇胜利了,我跟他一起去了。

    他让我看了许多尸体,把我吓得浑身僵硬。我不觉得尸体有任何教育性或启发性。事实上那是我所见过最恐怖的东西。我表哥跟我说话时不停地看他的手表,似乎在等什么人出现。他很显然想要我留在停尸间越久越好。我的好胜个性使我相信他是在考验我的耐力,考验我的男子气概。我咬紧牙关,下定决心要留下来直到分出胜负。

    最后的胜负远超过我想象之外。尸体都蒙着白布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其中一具竟然嘎然作响,彷佛要坐起身子来,发出可怕的呼噜气泡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的医生表哥兼科学家解释说,那是因为此人死于肺结核,他的肺被细菌吃的到处都是洞,充满了空气,当外界温度改变时,就会使尸体坐起来,或至少震动一番。

    「不,你还不明白,」唐望摇着头说,「这只是一个关于你的恐惧的故事。我自己也会被吓得半死;但是这样被惊吓并不能照亮任何人的方向。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像女妖般尖叫,」我说,「我表哥说我是个胆小鬼,因为我躲到他身上,吐得他满身都是。」

    我生命中的病态事件显然都被勾引出来了。我又想起另一个故事,关于我在高中认识的一个十六岁男孩,他有某种腺体失调的疾病,身材高大得像个巨人。但他的心脏没有如其它器官一样成长,于是有一天他死于心脏衰竭。一天基于病态的好奇心,我与一个朋友前往殡仪馆。殡仪馆的老板也许比我们两个还要病态,他打开后门让我们进去,对我们展示他的杰作。他把那个超过七尺七吋高的巨人男孩塞进了普通人的棺材,因为他把男孩的小腿锯了下来。他让我们看他如何摆设那两条腿,让死者双手搂着,彷佛是抱着两个奖杯似的。

    我所体验到的恐惧就像是小时候上殡仪馆的恐惧,但这次不是属于身体的反应,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厌恶。

    「你有点进步了,」唐望说,「但你的故事仍然过于个人化。很恶心,使我想吐,不过我能看出一些可能性。」

    唐望与我一起嘲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恐怖情况。然后我又无助地陷入了我刚才引发的病态心境中。我告诉唐望关于我最要好朋友洛埃金币(roygoldpiss)的故事。其实他有一个波兰姓氏,但是朋友都叫他金币,因为凡是被他碰到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他非常会做生意。

    他的商业天赋使他成为野心勃勃。他想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但是他发现竞争实在太激烈了。他说如果光是做生意,他永远无法跟别人竞争,譬如当时某个回教教派的领导人,每年都会得到与体重相等的黄金奉献。于是该教主在量体重之前会努力增肥。

    所以我的朋友洛埃降低了他的期望,决定要成为美国最富有的人。但是这方面的竞争同样激烈。他再降低了一级,只要成为加州最富有的人就好。但是那也有人捷足先登了。他所拥有的披萨与冰淇淋连锁店无法与加州富有的家族相比。最后他决定只要成为自己居住小区内最富有的人就好。不幸的是,他居住的那条街上有一位马许先生,拥有制造销售全国的高质量床垫工厂,出人意料之外的富有。洛埃的挫折感难以承担。他的强烈野心终于影响了健康。有一天他因为脑溢血而突然死亡。

    结果他的死亡迫使我必须第三次前往停尸间。洛埃的妻子恳求我这个好朋友,务必要确定尸体穿戴整齐。我前往殡仪馆,馆方人员带领我进入内部房间,我进去时,刚好看见殡仪师站在很高的石桌前,努力用手指把尸体的嘴角向上弯曲,而尸体已经非常僵硬。洛埃的脸上渐渐出现怪异的笑容,殡仪师侧过头以谦卑的语气对我说,「希望这能使您满意,先生。」

    没有人知道洛埃的妻子对丈夫到底有多少感情,但是她决定要以最光彩的方式来埋葬他,她认为这样才配得上洛埃。她订做了一个非常昂贵的棺材,看起来像个电话亭。这是她从电影里得到的灵感。洛埃将以坐姿被埋葬,彷佛他正在打一通有关生意的电话。

    我没有留下来参加埋葬仪式。我的身体产生了非常剧烈的反应,混合了无力与愤怒,一种无处可发泄的愤怒。

    「你今天真是很病态,」唐望笑着说,「但尽管如此,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你几乎快要明白了。你已经触及重点了。」

    我每次来见唐望时,都会为我的心情改变而感到惊讶。当我抵达时总是很沮丧易怒,充满了自我辩护与怀疑。但是经过一会儿之后,我的心情会神秘地改变,开始渐渐变得开朗,直到成为前所未有的平静。不过,我的新心情还是脱离不了旧的言语习惯。我说话的方式就像是一个充满怨气,但又努力克制自己大声抱怨的人,于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找碴。

    「你能不能从你自己的相簿中,举一个值得回忆事件的例子,唐望?」我以平常的隐藏抱怨口气问道,「如果我能知道你所要的模式,也许我能想出什么。但是现在,我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不要这么喜欢为自己辩解,」唐望的目光很严肃,「巫士说每一个辩解背后都藏着一个道歉。所以当你解释为何无法做这个或那个时,你其实是在为你的短处道歉,希望聆听的对方够仁慈,能包容你。」

    当我受到指责时,最有用的策略总是不理会对方,让攻击者自讨没趣。但是唐望有最卑鄙的能力,能彻底抓住我的注意力。不管他如何攻击我,我都不会放过他说的每一个字。这次他所说的一点也不让我感到高兴,因为他说的完全正确。

    我逃避他的目光。像平常一样,我觉得被打败了,但这种挫败感很不寻常。不像日常生活中,或我刚抵达时的挫败感那样困扰我。

    很长一段沉默后,唐望又开口了。

    「我要给你更好的东西,比我的相簿中的值得回忆事件还要好,」他说,「我要给你一个关于你自己生命中的值得回忆事件,这个事件绝对应该列入你的搜集。或者应该说,假如我是你,我绝对会把它放在我自己的相簿中。」

    我以为唐望在开玩笑,我傻笑了一阵。

    「这没什么好笑的,」他锐利地说,「我是说真的。有一次你告诉过我一个故事,符合这个条件。」

    「什么故事,唐望?」

    「『镜子前的人体』这个故事,」他说,「再告诉我一次这个故事。但是尽量回忆起细节。」

    我开始随意地重述这个故事。他打断我,要我更谨慎详细,从最早开始叙述。我试了一次,但他不满意我的叙述。

    「让我们去散个步,」他建议,「你走路时要比坐下来更准确。我们思索事情时会来回踱步,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们像平常一样坐在屋子阳台下面。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坐在那里,我都会坐在同一个地方,背靠着墙壁。唐望会坐在不同位置,但不会坐在同一个地方。

    我们挑了最糟糕的时间去散步,日正当中。他给我一顶旧草帽,每当我们要在太阳下步行时,他都会给我这顶帽子。我们沉默地走了许久。我努力逼自己回忆起故事所有细节。等我们终于坐在一些高树丛阴影下休息时,已经是下午了,然后我重述了整个故事。

    多年前,当我还在意大利一所艺术学校学习雕塑时,我有一个好朋友,他是苏格兰人,研习艺术是想成为艺术评论家。他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也与我对唐望说的故事有关,是他对自己的夸大看法;他认为自己风流倜傥而又博学多闻,生来一双巧手,有如文艺复兴时代的伟人。他也许很好色,但长得又干又瘦,根本算不上风流倜傥。他是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russel)的忠诚信徒,梦想要把实证主义的逻辑应用在艺术批评上。而自认为博学多闻与拥有一双巧手也许是他最疯狂的幻想,因为他生性懒惰;工作是他的敌人。

    他可算是专长的项目并不是艺术批评,而是他对于当地妓院姑娘的了如指掌,而那里的姑娘实在不少。他时常详细而夸张地向我描述她们,据他说是为了让我能追随他在这世界上所做的一切出色事迹,而他的描述十分引人入胜。因此我毫不惊讶,有一天他来到我住处,兴奋地几乎喘不过气来,说有一件惊人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一定要与我分享。

    「喂,老哥,这你一定要亲眼瞧瞧!」他兴奋地说,以他对我惯用的英国牛津大学腔调,同时紧张地踱着步。「难以形容,但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你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要给你一个毕生难得的礼物,你懂吗?」

    我懂他是个疯狂的苏格兰人。但我很高兴配合他的兴致,事后总不会后悔。

    「冷静点,冷静点,艾迪,」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说他刚才去了一家妓院,发现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人,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称之为「镜子前的人体」。他不停地向我保证,几乎有点口吃,我必须亲自体验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喂,不要担心钱!」他说,因为他知道我很穷。「我已经付了。你只需要跟我去。露蜜拉夫人会让你见识她的「镜子前的人体」,真是不得了!」

    艾迪无法控制地傻笑起来,不顾他的一口烂牙,通常他笑的时候都会闭着嘴。「我要说,真是棒得不得了!」

    我的好奇心无止境地增加。我非常愿意去见识他的新发现。艾迪开车载我到市郊。我们停在一栋破旧的建筑物前;墙壁上的漆都在脱落,过去可能是一家旅馆,然后被改建为公寓。我依稀可看见以前旅馆的招牌痕迹。建筑物前方有一排小阳台,上面摆满了花盆或晾晒着床单。

    门口有两个黝黑而可疑的人物,穿着似乎很夹脚的尖头鞋;他们殷勤地招呼艾迪。他们的黑眼睛狡猾凶恶。两个人都穿着浅蓝色的光滑西服,也是快被臃肿的身体撑破似的。其中一人为艾迪开门。他们瞧都不瞧我一眼。

    我们爬上两层旧楼梯,以前一定很豪华。艾迪带路走进一道像旅馆的走廊,两旁都有门口。每一扇门都漆成相同的深绿色。门上都有一个失去光泽的铜号码,几乎看不出来数字。

    艾迪停在一扇门前。我看到门上号码是一一二。他敲着门。门打开了,一个矮胖的女人让我们进去,没有说一个字。她的头发染成金色,穿着有毛绒绒衣袖的红色睡袍,还有红色的拖鞋,上面有毛球。我们走进里面的小厅,她关上身后的门,以非常糟糕的英语问候艾迪。

    「哈喽,艾迪。你带朋友来,嗯?」

    艾迪握握她的手,然后举起来很有绅士风度地吻一下。他想要装成很平静的样子,但我能注意到他不安时的下意识动作。

    「您今天如何,露蜜拉夫人?」他说,想装成美国人的腔调,但是很不像。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艾迪每次到这些场所进行交易时,总想要装成美国人的腔调。我怀疑他这么做是因为美国人多半很有钱,他想要藉此建立他的富有形象。

    艾迪转向我,用他的假美国腔说,「我就把你交给夫人了,老弟。」

    他的腔调是如此糟糕,听起来如此陌生,我大笑起来。露蜜拉夫人似乎毫不在意我的反应。艾迪又亲吻露蜜拉夫人的手,然后离去。

    「你讲英语,孩子?」她大声说,彷佛把我当成聋子。「你看来像埃及人,或者土耳其人。」

    我向露蜜拉夫人保证我都不是,而且我说英语。她问我想不想看她的「镜子前的人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肯定地点点头。

    「我会为你好好表演,」她说,「镜子前的人体只是前戏。等你兴奋后,就叫我停止。」

    我们进入一间黑暗而奇怪的房间里。窗户都有很厚的窗帘。墙上有一些灯座,上面装了昏暗的小灯泡。灯泡的形状像管子,直直地从墙壁上伸出来。房间里堆了许多东西;小柜子,老式的桌椅;靠墙有一个有罩的桌子,上面都是纸笔与尺,还有十几把剪刀。露蜜拉夫人要我坐在一张旧软椅上。

    「床在另一个房间,亲爱的。」她说,指着房间另一边,「这里是我的热身厅。我来表演让你兴奋。」

    她丢下红睡袍,踢掉拖鞋,打开靠墙并排的两个衣柜的门。每扇门里面都装了一面全身的镜子。

    「现在放音乐,孩子,」露蜜拉夫人说,然后开始绞动一台古老的手摇式唱机,但看起来像是崭新的,闪闪发亮。她放上一张唱片,传出蛊惑人的音乐,让我想起马戏团的进行曲。

    「现在节目开始。」她说,开始随着那诱人的音乐绕起圈子。露蜜拉夫人的皮肤大致还算紧,而且非常白,虽然不算年轻了。她应该四十好几了。她的小腹有点松弛,但只是一点而已,丰满的胸部也是如此。她的脸部皮肤已开始下垂,鼻子很小,嘴唇涂得鲜红。她戴着很浓黑的假睫毛。她的模样正是典型的老妓女。但是她又有一种孩子气,像女孩般的放任与信赖,这种甜美的感觉打动了我。

    「现在,镜子前的人体。」露蜜拉夫人在音乐声中宣布。

    「腿、腿、腿!」她说,随着音乐节拍把脚轮流踢到空中。她的右手压着脑袋,彷佛一个小女孩,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踢得起来。

    「转、转、转!」她说,像个陀螺般旋转。

    「屁股、屁股、屁股!」她接着说,像跳康康舞般对我翘起赤裸的臀部。

    她一再重复这套动作,直到音乐渐渐慢下,唱机的发条用完了。我感觉露蜜拉夫人彷佛旋转到了远处,随着音乐一样越变越小。一种绝望与孤独的感觉开始从我内心深处浮到表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些感觉。我站起来冲出房间,像疯子般跑下楼梯,离开这栋屋子来到街上。

    艾迪站在门边与那两个穿浅蓝色西服的人谈话。看到我这样冲出来,他开始大笑起来。

    「是不是很不得了?」他说,仍然装成美国人腔调。「『镜子前的人体只是前戏』,真是不得了!不得了!」

    我第一次告诉唐望这个故事时,我说我被那慑人的音乐与老妓女笨拙的动作所深深感动。而另一件让我震撼的事情是,我终于了解了我朋友是多么麻木不仁。

    当我重新对唐望叙述这个故事时,我的身体受到某种不知名的影响,很奇怪地颤抖着。我们正坐在索诺拉山区的山丘上。

    「这个故事,」唐望说,「应该放入你的值得回忆事件相簿中。你的朋友虽然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的确如他所说的,给了你一样毕生难忘的礼物。」

    「我觉得这是个很悲哀的故事,唐望,如此而已。」我说。

    「这的确是个悲哀的故事,就像你的其它故事一样,」唐望回答,「但使它不一样,使它值得回忆的地方在于,它碰触了我们所有人,不只是你。你瞧,我们每一个人就像露蜜拉夫人一样,以某种方式表演镜子前的人体。归纳你对人性的了解,思索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你都会毫无疑问地知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不管他们对自己想法如何,或做什么事,他们的行动结果总是一样的:都是镜子前无意义的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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