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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母女相依入掖庭

    待得婉儿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见母亲郑氏已褪尽身上华服,换上了粗布的衣裳,此刻正紧紧的抱着自己,生怕被人夺了去似的。

    婉儿不知道自己毫无意识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本能地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周遭。

    周围三面灰墙,地上铺了破旧的草席,黑铁的牢笼那边看过去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空洞的厉叫声不绝于耳——“放我出去!”,“冤枉!”,“不得好死!!!!”……

    那些叫声绝望无助,让人不由觉得窒息。

    这样的情形,婉儿并不是不熟悉。周兴、来俊臣在朝之时,酷吏之风盛行,起初女皇只是想借了二人之手肃清朝中对她称帝不满的众人,可到了后期,局势有了一发不可收拾之态。尤其是狄仁杰等人被人构陷下狱那次,女皇明知其委屈,却因着一些顾虑,只让婉儿亲自来狱中安抚。

    那时,便觉此处仿若人间地狱。可终究自己身份不同,虽对受冤下狱之人心怀悲悯,却并不像此刻觉得如此可怖无望。

    忽见从那黑暗之中走来一点光明,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是之前的裴将军,此刻卸了盔甲,只穿了月白的长衫,手里提了一盏黄灯,映得周遭的那片冰冷黑暗暖意融融。

    “芮,上官夫人,”他神情有些凄然,又带着深深的关切,沉思半晌终是缓缓开口:“都结束了。”

    本是一脸木然的郑氏忽地涌出了热泪,却是无声。

    “我只记得,你和我说,你很好。”裴将军不知如何劝慰,看着郑氏半晌,才沉沉说出这一句。

    郑氏仍是痴愣不应。裴将军语气里添了许多哀伤:“你不能许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难道连句‘我很好’也许不了我么?”

    婉儿不由地惊诧万分,这裴居道是什么人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武周伊始,他便受了周兴这些人的构陷,冤死狱中。而她自己身为则天女皇的左右手,在那场肃清的政治风波中,与这一切自然脱不了干系。

    只是如今听着裴居道的语气,竟是和自己的母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那时的自己却恍然不知,仔细搜寻记忆中的残碎点滴,隐约忆起母亲信佛茹素似是从裴居道死后才开始的。

    婉儿离母亲xiong口极近,听得那心跳骤然加快,可须臾又恢复了常态。

    裴将军见郑氏许久不做声,有些急了:“宫里的人就快到了,我仍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你这样寡淡无求,可为你怀中的孩儿想过?你是不是也许了他什么?连他你都要相负么?”

    郑氏闻言,身子一震,哑着嗓子缓缓道:“裴将军有心了。我和婉儿会好好活着。”

    裴将军又要说什么,却听远远传来了嘈杂脚步,有尖锐的声音高喊着:“上官族罪妇郑氏并女籍没掖庭,即刻入宫。”

    籍没掖庭么?在郑氏抱着自己走出牢狱,遇到外面第一缕清冷空气时,婉儿忽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因着这凉意彻骨的冷,让自己真实地感受到一切皆不是虚幻。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可分明心口中仍旧撕裂般地疼痛。那匕首刺进自己心窝的那一刻,说不清究竟是解脱了,还是从此坠入无极地狱,生生世世就此纠缠下去。

    可眼下,自己的神智虽未完全清明,却仍旧明了,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发生着的,自己并不是看客,而是身在其中了。

    自己依旧是上官婉儿,依旧要在掖庭的角落生长,注定了要目睹李唐武周的权力更迭,腥风血雨,结局?结局是惨淡的吧……

    不!决不能如此循环!上一世错过的,这一世她要用尽心力地去争了回来。上一世曾醉心的那些最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一世,她再不要多看一眼。

    行往宫内的木板车极其颠簸,婉儿情思起伏,没过一会儿便觉得疲累,竟沉沉睡去。

    等再睁开眼时,只见四周一片暗灰色墙垣,连着几座青砖黑瓦宫室,微露晨曦的浅灰色天空下显得格外压抑。十数个同样身着粗布衣的女子垂首立于郑氏身侧,看不清神情,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哀伤。

    一衣饰稍显光鲜的女子立于人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众人道:“汝等都是罪臣家眷,从此便应安分守己,感恩戴德,好好在这掖庭里劳作,以报答圣上皇后的恩德。”看着架势该是此处管事的宫人。

    有女尖利的大喊:“我们何罪之有?武氏妖媚祸主,却枉杀我们父兄。还要我们感恩戴德?”那女子又啐了一口,“我日日劳作也要日日诅咒,希望老天长眼,雪我冤屈!!”

    婉儿只觉怀抱着自己的那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却是将她小小身躯越抱越紧。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怀抱自己的郑氏,只见她面色凄然,眉头紧蹙,双眼却是极其温柔的看着自己,带着紧张还有无限爱怜。

    婉儿心中一阵温热感动。母亲素来都是如此珍视爱护自己的,掖庭的日子从不好过,可母亲却为自己撑起了最最碧蓝的晴天。记忆中的童年,虽然清苦,却是快乐的。

    可此刻自己看得清明,以她母女二人的身份入宫,自是要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辱。母亲那些年又是怎样挨过来的?

    婉儿正出着神,却听啪的一声清脆响,那管事宫人狠狠一巴掌打上了刚刚喊叫女子的脸。

    “贱婢!竟敢口出诳语,辱骂皇后!”说着一手揪着那女子的头发,又狠狠地掌嘴。

    那女子挣扎着想要反抗,却被另两个宫人上来扯住了手脚。

    管事宫人口中不停:“来到这儿了,都不是什么小姐夫人。能干活儿听话的,才能过得好日子,否则这掌嘴还是轻的!”

    众人心有戚戚,却都是低垂了头,没人多话。郑氏将手轻轻盖在婉儿眼上,不忍她看。婉儿心底一热,不觉湿了眼眶。

    “崔宫人,这些新晋宫婢还没分得处所。你这样打下去,等下少了人头可如何作数?”有一女声清亮好听。婉儿被郑氏遮住了眼,看不见说话的是何人,可她明显觉得郑氏的臂膀轻轻的颤了颤。

    管事宫人略带了谄媚:“裴司籍,奴婢也是为了她们好。今天不长点记性,只怕活不长久。况且,这些罪妇们只怕没得好福气分到各司中,只能留在掖庭做些粗使活计罢了。”

    “那你说我此刻前来又是为着什么呢?”裴司籍的声音陡得凌厉起来。

    片刻肃静,管事宫人忙不迭道:“是了,司籍领了谁那是谁的福气。”

    “你着人记下吧,我今天就带走三人。”

    婉儿觉得自己的身子突然低了又高了,原是怀抱着她的郑氏在施礼谢过。看样子裴司籍是点了郑氏去。

    郑氏抱着婉儿一路随着裴司籍到了一处小小院落。眼下正值冬日,院内仅有的一棵树木也仅有枝杈,枝桠间恍惚有几点残雪,并不真切,远看去只是灰突突的几根枝杈。青砖的地面却被人扫的干净,连雪水的痕迹也无。看来是有几日没有下雪了。

    裴司籍指着其中一间稍大的屋子对身侧一脸红肿的女子道:“琦云,你先进去歇下。屋内姐妹会照料你,我等下再过来。”

    琦云两颊高肿,想是说话不便,便只深深地拜了拜,转身进屋了。

    又领了郑氏和婉儿到了一间小屋。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几,却很是干净整洁。

    “郑姐姐,这间屋子虽小,但好在你能带着孩子单独住着,不用和大家去挤一间大屋。”裴司籍眼中微微有着些愧色:“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郑氏将婉儿轻轻地放到床上,拉过裴司籍的手:“咱们姐妹很久没见了。”语气甚是感喟。

    裴司籍淡淡一笑,清丽的脸庞莫名让人觉得凄苦:“是啊,七年了。姐姐大婚那日妹妹入宫,从此就再没见了。妹妹那时很是羡慕姐姐,上官家的公子人品才貌是没得说的,与姐姐又情谊深笃……”顿了一顿,很是惋惜道,“只可惜天成佳偶却敌不过天意弄人。还记得姐姐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郑氏红了眼眶,只是低头凝视着婉儿粉嫩的小脸,良久,口中喃喃道:“他……,他终究不明白那话的意思。”

    裴司籍本也出着神,忙不迭地强露了笑颜,伸出了食指逗弄着襁褓中的婉儿:“如今,妹妹还是羡慕姐姐。这孩子玲珑可爱,姐姐也算是有了慰藉了。”

    婉儿听着二人言语,也明白了个七八分。自己关于幼时的记忆里有些模糊的记忆,这位裴司籍在宫中给了她们母女二人不少照拂,母亲从未提过,可现下看来原来二人是昔日的闺中挚友。可缘何后来裴司籍从自己的记忆里淡出,而母亲也再未曾提起过?其中有些个关键之处解释不通。

    “呀,这孩子。”裴司籍见着襁褓中的婉儿双眉微蹙,却一脸飘离淡然,不由觉得惊奇。

    郑氏也瞧见了,却只轻轻抚了抚婉儿的绒发,轻声恍惚道:“这孩子也晓得事理了。这几天来极少哭闹,只是这副神情。”

    裴司籍轻叹一声:“是个懂事的孩子。真是可惜了。若是没得这起事情,将来少说也嫁得个候门相府。”

    郑氏也不接话,仍是愣愣地看着婉儿,半晌,一滴热泪滴落,便再也止不住地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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