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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平淡之中起波澜

    裴司籍见郑氏落泪,只是在一旁静静陪坐着,并不劝慰。

    郑氏哭了良久,婉儿看母亲如此伤心难过,不禁也觉得心中憋闷起来。

    如若没有这年的祸事,父母依旧能恩爱如昔,白首与共。而自己真的会如寻常官宦家的小姐般,到了年纪许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未尝不是幸福。又或者恰恰能许给了那个人,哪怕是作个侧室也是好的。总好过临死也被那人怨恨。

    是了,他定是怨恨自己的。终究是自己对不起他。

    “哇~”婴儿的身体最是诚实,婉儿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明明是想抑制住的情感便开了闸似的涌了出来,尽情的宣泄着。

    郑氏见婉儿哭闹了起来,赶忙抱了起来,一只手轻轻地拍抚着婉儿的后背,一只手拿了裴司籍递过来的绢帕,拭了泪水。

    裴司籍这才开口,声音柔和低缓:“哭过这一次,以后就做个没心的人吧。这宫中泪水总是和着血水的。”

    郑氏微微一怔,抬头注视着裴司籍良久,仿佛刹那间心中明了了什么似的,将怀中婉儿递与裴司籍,自己起身倒了盏清水,缓缓喝了,这才肃声道:“裴司籍,我带着婉儿刚来这宫里,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司籍莫要因着咱们旧日的情谊待我不同。只当我是寻常宫婢使教便是。”

    裴司籍恬然笑道:“私下我还是要叫你姐姐,姐姐也不要和我如此客套。”

    二人又絮絮说了很久,裴司籍将宫中规矩大致说了,又嘱咐了郑氏好生调整心绪,过午新进的宫婢便要带到尚仪处定了差使。

    上一世用尽了自己的一生,到死才明了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能够重新来过,定要走出和前世不同的路,再不能执迷于那些虚恍的东西,一定要抓住自己最最在意的事物。

    婉儿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便渐渐止住了哭,睁大了一双乌黑澄净的眼睛认真地听着。

    “姐姐放心,姜尚仪是个好相与的人,看你带了孩子不会给你太重的活计。”裴司籍顿了顿,仔细打量着郑氏面上神情,见她比起方才很是有了精神,继续道,“姐姐也该饿了,我去拿些吃的。婉儿是还吃着奶水,还是已经开始喝稀饭了?”

    郑氏面上微微露出尴尬神色,裴司籍方才觉得自己问得冒失了,寻常官宦人家都是找了ru母喂养幼儿,依着上官家的地位更该如是。只得哂然一笑:“我给婉儿寻些米汤。”

    郑氏起身送了裴司籍,这才抱起婉儿,轻轻地悠着她,嘴中哼的调子清扬好听。

    婉儿早已记不得自己这样小的时候的事情了,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浑身绵软舒畅。心中的郁结也随着郑氏臂膀的轻摇和温柔的轻哼儿疏解不少。

    总以为到底意难平,可终究,会在时光的打磨下顿了棱角,一切都会圆润起来吧。思绪有些纠缠到一起,婉儿思绪渐渐飘离。

    朦胧中听见郑氏轻轻地念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之后,婉儿只觉xiong口一阵温热,一细腻润滑之物轻轻滑过,终停在自己心口,莫名地心安。

    郑氏呆呆地凝视着婉儿,看着她乌黑的一双大眼慢慢地迷离,慢慢地微眨,慢慢地轻阖……

    “庭芝,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会护着婉儿好好活着……”声音清淡却是坚不可移。

    裴司籍手里端了木盘,直直地伫在门外。她听得真切,微微地叹了口气,心底不禁感喟:死有何惧,如此活着却需要极大的勇气。二哥,也不知你费了如此心机救了她,于她到底是救赎还是毁灭?

    郑氏和婉儿在宫中有了裴司籍的照拂,日子虽远比不得在上官府中,可也是好过寻常宫婢。活计不算繁杂,有时,裴司籍还能弄来些新鲜牛ru给婉儿“改善伙食”。

    郑氏对婉儿是极尽心力的。每日除去劳作之时,总是和煦耐心的逗着婉儿说话或是看着院落内相熟的宫人逗弄婉儿,自己在旁给婉儿细细缝制合体的衣衫。

    婉儿自是明白郑氏对自己的一番情谊,想着前世的自己,因着种种顾忌到后来已与母亲有了疏离,可母女二人血浓于水,此时的母亲又是尽心竭虑地照顾自己,这母女情谊愈发地浓厚了。终有一日,郑氏逗弄婉儿的时候,只见婉儿小巧红润的嘴唇轻轻往上一扬,然后张开嘴,清脆的一声:“阿母~”

    郑氏既惊又喜,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粉琢的小人儿,不觉红了眼圈。她紧紧将婉儿抱入怀中,亲了又亲,舍不得放手。

    婉儿心头也涌起一阵温热,口中便不停地叫着:“阿母,阿母……”

    这时,婉儿方才7个月大。

    这一开口说话,其他的话便学的飞快了。周岁刚过,婉儿便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宫人们啧啧称奇,说此女聪慧异常。每每此时,郑氏总是淡淡一笑,眼中虽喜,却隐约带着忧:“婉儿只是寻常孩子,经不得我天天在她耳根絮叨着说话,没法子,便急着开口。这是嫌我烦呢。”

    婉儿清楚,自己的这般聪慧,日后也成了则天皇后赏识她的理由之一。而自己前一世在宫中的浸染,让她知道,名声过旺从来不是一件好事。

    众人皆是一笑带过,而婉儿从此在人前便极少开口。只余了她和郑氏独处的时候,才会无所顾忌的开口。

    婉儿心中脑中极明白,只是魂识与这身体还未完全磨合的好。所以说话也是口吃含糊,走路也是蹒跚不止,倒也符合她幼儿的身份,不用再强装做戏省了许多麻烦。

    郑氏对婉儿关爱之余,也对婉儿的养教极其上心。婉儿心里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母女二人既已沦为掖庭奴婢,想要出宫过寻常的日子机会渺茫,要是一辈子委屈在灰暗的宫墙一隅,母亲是如何都不能忍心的。便打定了注意,要让女儿不同于寻常宫婢,将来长大了,说不定有机会被哪个王公贵族瞧了去,也算是个好归宿。

    婉儿已会开口说话,诗经三百篇,郑氏便每日捡了一篇教与婉儿,婉儿隐约有些记忆,上一世,母亲也是每日教了自己诗经一篇。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上一世是一样的。

    无奈自己现在肉身尚小,每日也只是吃喝玩闹,并不能做出什么改变。只是每日格外注意着宫中的日常琐事,看是否能发现前世不曾留意的一些端倪,或可走出不一样的命数也说不定。

    可日子却是无风无浪的平静着。这如今宫中皇后一人独大,所以并无人生出什么事端来。

    到了乾封元年(公元666年)九月,自己就将两周岁的时候,婉儿于这深秋沉闷的空气里嗅出了不同与往日的奇异气氛。

    尚仪局这几日忙翻了天,很有年初二圣泰山封禅大礼时那番紧张气势。就连平素清闲的郑氏也是早出晚归,再无闲暇照顾幼女。

    婉儿仔细于自己的记忆中搜寻,无奈年幼之事记得并不真切,一时想不起来这宫中最近为着何事起这些周章。

    仗着自己尚且年幼,便撒娇痴缠了同所的宫婢们:“姐姐们陪婉儿说说话,这几日阿母不能陪着婉儿了,婉儿很是无趣……”

    大家也都是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并无人搭理这才两岁的无知幼儿。只有为人爽直的琦云停了脚步,蹲下身来捏了捏婉儿的小脸:“宫里现在大喜,大家也就忙这几日,过两日阖宫欢庆,少不了些赏赐。到时候自然有些新奇玩意儿给你玩。”琦云脸上挂着由衷的喜庆,比那当空的秋日还要炫目。

    婉儿不由得心生不解,这琦云自入宫那一日因着辱骂武皇后被当众羞辱掌掴之后,这近两年来便从来没快活过。年初泰山封禅的时候,整日更是一副戚戚然的样子,似有大不满。

    而如今,到底是何喜事能让这对二圣皆心怀怨愤的琦云笑逐颜开呢?

    婉儿正思索着如何再问,琦云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活该她有今天!被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儿上了眼药……”话音极低,似是自言自语,说罢便转身走了。

    婉儿却是被惊在了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魏国夫人贺兰氏,前一世常听女帝叹惋自己与高宗皇帝的夫妻恩情皆是因了自己这个嫡亲的外甥女而淡薄。那个明艳妖娆的妙龄少女整日缠着皇帝饮酒作乐,宴饮无度。皇帝的身子本就不算健朗,夜夜耗了精力于那青春酮体之上,自此便更一日不如一日,垮了下来。

    高宗皇帝驾崩之时,宫中不时有些风言风语,说当年魏国夫人贺兰氏恩宠日隆,武皇后气恼羞愤之余,使了惯常的yin狠手段,将自己的亲外甥女儿给除去了,说得甚是不堪。

    这些言语时为太后的武则天亦有所闻,当时来秉的小太监一双腿不停地打着颤,唯恐女皇盛怒之下牵连到自己。一连串的说完,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捣蒜如泥般地磕起了头。

    太后却噗嗤一声笑了,和声细语道:“来顺是吧?快起来。婉儿,替哀家赏他个玉如意。以后就留来顺在哀家身边伺候吧。”

    来顺不可置信地领旨谢了恩。婉儿心里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太后却悠然开口:“你以为哀家应该气恼?”

    那时的婉儿跟在武则天身边刚满五年,自然摸不清太后的心思,且又未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想必是心中的疑惑都写到了脸上,心里一慌,忙跪下叩首:“奴婢不敢。”

    太后却也不让婉儿起来,嘴里是事不关己般的淡薄:“哀家要真有他们说的那般狠辣,当年怎容得魏国夫人承君恩宠,又怎容得这后|宫中起来这些闲言碎语?”说罢示意婉儿起身,却再不说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喜无悲无气无恼地看进婉儿的眼底,似是等着婉儿说些什么。

    婉儿猜不透太后的心意,只得试探着说:“太后圣明。清者自清,太后虽不屑理会那些个糊涂说法,可奴婢窃以为宫中之人皆应洁身自好做好自己的本分。”话说的含糊,后背阵阵发寒,似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说婉儿刚跟着武则天的时候,说话做事还没这般缩手畏脚,因着年轻不经事,武皇后又对她颇为赏识宠信,所以从来都是清楚明白的说了自己的看法。

    可彼时,高宗刚刚驾崩,即位的中宗李显又因了口出诳语被太后幽禁在别宫之中,改立了李旦为皇帝。朝堂后|宫都对则天太后颇多议论不满之词,都说当今太后手段残忍,种种稍能和太后牵点边的陈年旧事都被挖了出来。

    这魏国夫人之事只是其中一桩。可牵连宫闱丑事,内监不得不报了上来让太后定夺处置。而太后虽极是优待婉儿,可先前曾因着先太子李贤的缘由被施了黥面之刑,婉儿自是知道在则天身边不能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如今愈发的谨慎起来。

    太后微微地颔首,似是颇为满意:“哀家自是要清者自清。这宫中之人,闲余之时如此嚼嚼舌根也算是打发漫长时光的唯一消遣。也怨不得她们。”顿了一顿,肃声向婉儿道,“传哀家旨意,新帝甫登基,后|宫宴饮十日以兹庆贺,宫里那些素来行事稳重的老人儿也多给些赏赐进些品级。”

    那件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而从那时起,宫里内外对则天皇太后的诋毁渐渐销声匿迹,称颂之声日隆。

    前世的婉儿对则天女帝很是敬重。一是因着女帝对她的知遇之恩,二是她打从心底佩服女帝的行为处事——虽偶有极端,却都是为着大局着想,事关自身的,女帝却往往很能宽容隐忍。

    纵使则天女帝身后,天下人全都编排着其种种凶残yin狠,婉儿却从未怀疑过则天女帝会手段残忍的对着自己的亲族动手。而她得以重生,心底隐隐想着这一世一定要将前世所有错过的事情看得明白,或许日后可以将事情的原委说与天下人知,也算是报了女帝的知遇之恩了。

    待想再找绮云问个清楚,却看她早已走远了。自己身量又小,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

    婉儿心智虽从前世带来,可无奈眼前身体幼小,每夜都撑不到很晚,这几日总是在郑氏回来前便睡沉了。

    这夜婉儿想撑到母亲回来,好细细问了母亲,可还是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迷迷糊糊中,听见房门开阖的声音。

    刚想起身,却听见裴司籍的话音:“姐姐你这几日也没少花心思,如今册封大典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过几日便是婉儿的生辰,库房那边你就不用去了,也好好给婉儿准备些。”

    母亲郑氏轻叹一声:“只怕近来要忙活的事情更多,你这里人手也使不开,婉儿的生辰也只能搁一搁。我早做了身新衣裳给婉儿,只是没想她长得太快,现在看来怕是要小了些。”

    婉儿心头一热,感念母亲对自己的悉心照料,又想着前世到后来与母亲的那些隔阂,一时怔愣住了,也不好再起身,只得假装熟睡,留神听着裴司籍和母亲的对话。

    “自从皇后称后以来,圣上再没纳新人充盈后|宫。这几年宫里倒是风平浪静的,没出什么事端。可如今,魏国夫人承宠有孕,地位自是不同往日,只怕这日子是要不太平了……”裴司籍和郑氏二人素来小心谨慎,从不碎嘴闲舌,只是二人关系亲厚非比寻常,才会偶尔互说些这宫里的要事,也好看清局势好安身立命。

    “谁说不是。这圣上对魏国夫人真是宠爱有加,这次竟打算直接给了九嫔之首昭仪的分位,而当今皇后又曾是从这个位子上来的。”郑氏言语间已有了些忧虑,“可听皇后那边有什么风声?”

    “皇后只说一切要好生准备,不得疏忽。”裴司籍有些捉摸不定的疑惑,“只是虽说是嫡亲的外甥女儿,可怎能一点都不介怀?”

    郑氏却再没接话,只是轻轻地给婉儿加了张薄被。

    裴司籍颇为叹惋:“只是希望这次别再牵连到谁就好……”

    婉儿知道母亲从来都是怨恨则天女帝的,只是从来没对任何人表露出来过。前世自己与母亲的隔阂,也许就是在成了女帝的贴身女官,日益对着女帝景仰敬佩,处处帮着女帝谋划算计时开始,渐渐生根发芽的吧。

    眼前魏国夫人身怀龙嗣,将封昭仪之事前世却从未听人提过。此事重大,何以到后来再无半点痕迹可循?婉儿一时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也容不得她细细思考,没一会儿就在郑氏的怀抱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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