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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雾随云隐(一)

    第十一章雾随月隐(一)

    待到尽欢帝回到永溺殿,已是申正时分,自早膳来滴水未进的尽欢帝却径直走向逝水的暂住卧房,将候在外头的宫人召离了门口数步,而后细细盘问起来。

    宫人战战兢兢地低垂下头,眼前尊贵无双,丰神韵雅的男人倒负着手,与自己保持半米的距离,恰到好处的声量伴和着廊间的微风拂到面上,字字皆是暖人的关切之意:

    “方才进的是什么粥?”

    “皇儿有否闹气不用?粥有否不合脾胃?”

    “皇儿现下不宜多食,有否多进?”

    “膳后汤碗撤下,皇儿有否闲步消食?”

    ……

    几番史无前例的问答之后,尽欢帝牵起浅浅的笑意,而后推门跨进了房间。

    推门声轻地恍若无有,房间里清清浅浅的熏香淡淡地缭绕,清雅幽邃,是永溺殿从未燃过的‘安然’。

    ‘安然’的气息极易被掩盖,哪怕只是小小一根线香便能轻易夺走它的芳馥,且其制作复杂,原料稀缺,因而不独永溺殿,整个皇宫之中都甚少闻到它单独的味道。

    今次安然之气满满盈盈,不是宫人们擅作主张,更不是逝水特意挑了芳馥不显的熏香,而是尽欢帝亲达的意思。

    ——不图新鲜,只因‘安然’助人安眠,功效奇佳,比极品幻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现下掩上身后的门,下令让宫人挑出囤积库房,饱经冷落的‘安然’来的尽欢帝却略带讶异地挑了挑眉:

    只吩咐了挑出熏香来备着,怎么这么快就用上了?现在申时未过,助的哪门子眠?

    放缓脚步绕过屏风,抬眼往罗帐半掩的床上看去,只一瞥,尽欢帝唇边便漾起了一丝浅笑:还真的睡了啊,在床上都躺了快四天了,居然还能安眠过去。

    自己没有看见的这些年,这个皇儿不会天天都睡这么久吧?

    微微摇头甩脱玩笑般的念头,尽欢帝脚下却仍不歇着,只走到床边一直放着的小凳上,马不停蹄地便坐了下去。

    背倚上一边的床栏,尽欢帝饶有兴致地描摹起逝水的睡颜来:

    见他平躺,散开发髻垫在青玉小枕上,锦被盖过脖颈,两手乖顺地收复在温暖的被窝里,是很安稳妥帖的睡姿。

    只是双眸轻闭,眉心微颦,绯色的薄唇抿起,又似是在梦中纠葛着什么。

    明明是托了‘安然’的福,应当清闲自然地陷入深沉的美梦中,这个皇儿却只是摆出了让人放心的姿势,纤秀的眉心仍是拢着化不开的悲戚和孤寂,担忧着自己不知道的‘琐事’。

    尽欢帝将袖中的瓷瓶放到一边,而后探起半边身子,向着逝水眉心伸出手,微微曲起了纤长的食指和中指,欲要抚平如画的眉眼间不合时宜的忧切。

    莹润的指尖缓缓地向着目的地进发,尽欢帝幽深的眼眸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困惑:何故自己会生出这样无端的念头?这个由于妃嫔的yin谋而诞生的皇子有无殇情,与自己根本毫无瓜葛,就算是要待他有如真正爱子,以迫他真心实意地说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自己现在所做,也太过多了些吧?

    但,又,也许,并不算多……

    看到自己的孩子面色不善,确实应当关心才是啊——假戏,要做到让自己相信了,方才能说服别人认同吧?

    如此,尽欢帝心中兜兜转转徘徊了甚多念头,伸出的手指前行复又停止,停止复又前行,不过米余的距离,直待到手臂有了僵硬酸痛的趋势,柔和的指腹方才触碰到了床上人儿轻拢的眉心。

    触手柔腻,轻软的眉毛安静地躺在手指下,乖巧地听由其慢慢抚平,而后舒展。

    房内唯一的熏香继续缭绕,香炉边升起的烟雾如梦似幻,逐渐地将整个房间衬地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尽欢帝纠结的念头随着逝水舒展的眉心一同消散,唇边亦浮起了浅浅的笑意。

    然未及那笑意定型,一声无意识般的呢喃便从逝水口中逸散了出来:“墨雨不要闹,现下什么时辰了?”

    一语未毕,尽欢帝的手便闪电般缩了回来,唇边的笑意倏然隐没,半弯的双眸盛入了愠怒,房内的温度陡然降到了冰点。

    于是逝水睁开眼眸看到的,便是尽欢帝面无表情的脸,以及僵硬着坐在床边的身姿。

    紧咬住有些颤抖的唇,逝水顺势便要下床行礼,而有史以来第一次对他人生出形而上的关切之心,却被蒙在鼓里的对方误认为贴身宫人的尽欢帝生着闷气,任由从‘安然’中醒来,仍然有些晕乎乎的逝水肢体极不协调地摸下床,单膝跪地见礼。

    逝水低垂下头,未及思量自己方才半梦半醒间脱口而出的话,便道:“儿臣参加父皇。”

    尽欢帝在袖中屈了屈手指,冷着脸道:“没想到逝水与宫人间竟然如此无间,小小宫人居然能用‘闹’的方式叫醒大皇子呐。”

    逝水不解,却是不敢辩驳,只低垂了首道:“父皇多虑了,只儿臣管束有些懒怠,宫人偶尔放肆。”

    说着如此,逝水心中却仍是困惑:听这含讽带讥的语调,这人似乎真的生气了。

    但是,为何呢?而且,应当生气的人,也该是自己才对吧?

    丢下一句‘父皇有事,你不要乱动’然后拂袖离去,整个下午都未露面或是遣宫人来达些意,任由自己无所事事地在这方寸之地间,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这样无视忽略皇儿,自己却去不知哪殿的妃嫔处逍遥快活,回来之后还横挑眉毛冷对言的,太不讲理了些吧?

    而自己,不过是在那奇怪的薰香之下沉沉地,不知东西南北地睡了一觉,而后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自己眉心温和地拂拭,便下意识地说出了墨雨的名字而已,又招惹到这人的哪里了?

    ——不对不对,墨雨不在这里啊,那刚才那个感觉,是梦吧?

    逝水暗自巡视了一番房间,而后狠狠下了定论:梦!彻彻底底的梦!房里没有其他人,而现在连虚伪的笑容都不做,直接摆给自己一张臭脸的这人,肯定,决计,万万不会那样温柔地待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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