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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沅郁自出生起就住在柳镇,这一住就是十五年,竟不知道现在的世道已经乱成这样了:军阀割据,虽无大面积的战争,但局部的小战发生得不少;江南一带在蒋系军阀的控制之下,暂得太平。蒋系军阀以南京为据点,将江苏,浙江、江西、山东、湖南五省的全部,以及湖北山西两省的大半部分都纳入其势力范围;另还有广东的粤系军阀,新近吞并了广西与四川两省,声势颇为壮大;北边则为以东三省为范围的沈系军阀;至于一些边城小角,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的小军阀,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的乱世,本不适宜一个单身女子出行,直至进入圣安女子学堂之后,沅郁才算明白了母亲的苦心:由于前来上学的不是名门之后,就是大家闺秀,各势力扶持下的圣安,竟有种世外桃源般的安宁。每日里,德高望重的先生教授各种各样的知识,学科范围涉猎到西洋史、科学发展史、哲学课中还有一门课是专门讲授佛罗伊德;另外开有英吉利语、法兰西语以及日本国语三种外国语课程;除开这些,还有礼仪、女红、烹饪等课程,尤其是烹饪,不但从名馆中请了大师傅前来教女子们各色菜肴,更请了西洋师傅来教授她们做极为精致的西洋点心。抛开了平日读惯的四书五经、大学中庸、史记左传等等,沅郁在圣安寻获了另一个天地,一时之间只觉得目不暇接,恨不得□做三人,将学堂里的课程全部学下,这一番好累!

    玛利亚嫫嫫看到沅郁忙乱得不行,时常劝说她:“多多休息,不要累坏了,否则,我怎么向兰惠交代?”沅郁从厚厚的书中抬起头,笑说:“不妨的,这些书我爱看,爱看,自然不觉得累了。”玛利亚嫫嫫摇摇头,再说:“沅郁,在圣安多为名门闺秀,你要多和她们接触,不为别的,至少可以开开世面。想当年,兰惠”话说到此,顿了一顿,转了话题问她:“晚间有个舞会,你可曾准备妥当?”

    沅郁敏感的察觉玛利亚嫫嫫的话中另有深意,不由得追问:“嫫嫫,当年我母亲怎样?”“嗨!看我这番糊涂,院长嫫嫫让我去她那里一趟,大约是准备晚间需用的餐点,你也别再看书,回去准备下罢。”说罢,理理衣摆,急急的去了。沅郁掩卷沉思。

    圣安女子学堂,可谓真正的贵族学校,前来修学的女子,不是名门之后,就是巨贾之女,似沅郁这般光景的,仅得她与香如而已。

    香如原姓卫,家乡本是湖北黎县,当时军阀混战,将她的家乡几乎夷为平地,于是举家逃难,一家子十余口人,逃至南京后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了她与弟弟庭如。姐弟俩在学堂外抱头痛哭,惊动了院长嫫嫫。院长嫫嫫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收了香如当义女,又托关系将杰如引荐至南京警备区的一个政治参谋,叫做叶介芳的手下当了一名勤务兵。姐弟俩不但各有所托,还可时常见面,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卫香如对院长嫫嫫更是由衷感激,平时也主动的处理些学堂里的杂务,不免要与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再加上出身卑微,向来是被那些小姐们嗤之以鼻的。因此,卫香如看见青衣布衫的沅郁,立时生了怜惜之心,对初来的沅郁大加照应,处处关怀。沅郁心里不是不感激,但她生来性子淡漠,也不会与人讨巧,这一年多时光相处下来,倒是真的应了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

    玛利亚嫫嫫匆匆去了,沅郁的心思却被她刚才的那番话扰得有些乱,怔怔的盯着书页,竟半天也没翻过一页。于是叹口气,收了书,步出课室。刚下过一场细雨,树叶绿得发亮,沅郁漫不经心的走,插入林间小道,青石板铺就的路有些旧损,脚踩上去就觉得微微一陷,只听“扑哧”一声,缝边渗出些泥水,走得稍急一点,白袜子上就溅上了几点。林间有薄薄的雾气升起,别有种雨后的清新,沅郁抬头,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装了满腔,闭目凝神片刻,之后再呼出去,登时心情舒缓许多。一番信步游走,竟有点云深不知处了。

    走了一阵,旁边的林中突地传来话语声,两个人正在议论晚间舞会之事。一个说:“听说晚上的舞会是专为冯云婕而办的。”另一个讶道:“真的?学堂不是从不单独为个人举办舞会么?”

    “你不知道,蒋家的三公子到南京来了,冯家想攀上这门亲,因此托院长嫫嫫办了这个舞会,今晚蒋三公子会来呢!”

    “她冯云婕要办舞会就在她家里办好了,难道她家竟办不了一个舞会么?何必到学堂来”

    “哧~冯家以为在圣安办,一来可以借我们衬托冯云婕,二来可以掩饰冯家的用意,打着圣安的名号,如果蒋三公子没看中冯云婕,那她也不会太丢面子。”

    “衬托?哼!我倒不觉得她有多漂亮!”

    “就是,她冯家不过有几个钱而已,我看冯云婕俗气得很,还比不上姐姐你呢”

    “呵~妹妹说笑了,我觉得妹妹你才叫有气质呢,如果蒋三公子来,一定看中你”

    沅郁偷偷的笑一笑,拐进另一条道,再走几步踏上了大道,地面被雨水洗得甚是干净,浅浅得将她的影子印了出来。

    站在路中央,两端望去,见不到一丝人影,大约都在为舞会忙碌。沅郁想一想,转头朝右,缓缓的走,步子不大不急却不停,行走十数分钟,来到玄武湖边。

    到得湖边,鬓角渗出些汗意,沅郁掏出绢帕在脸上略微按一按,将帕子收入怀中,雨后的湖边笼着层轻烟,但见一片浩淼,森森的水意蔓延到岸上深处,将杨柳枝条沁得润润的。眼见此景,沅郁心里平添了一些愁绪,轻轻念到:“淡淡烟雨淡淡愁,淡淡明月上西楼。”

    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诗句,念这两句诗时,父亲却是带着笑看着一旁的母亲,母亲将团扇掩住嘴,眼睛弯成两弯上弦月。沅郁叹息一声,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卷成柳哨,放到口中吹出悦耳的声音,思绪缓缓飘向童年,沅水边也生长着成片的杨柳,三姐妹时常钻到林中玩耍。沅郁吹得一口好哨音,只谗的幼小的沅青伸长了手要,沅芷怪道:“二妹,快丢掉,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小小的沅芷隐隐早有淑女的娟秀模样,只是没有人教过礼节。

    沅郁出神一阵,叹息一阵,停了柳哨一松手,叶子复又展开,飘到水里,随波荡漾,如一叶小舟。

    等沅郁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不远处的宴会厅内灯火通明。一看见沅郁回来,管家的嫫嫫道:“许小姐这是上哪去了?舞会要开始了,卫小姐已经找过您好几回了。”沅郁尚未答复,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传来卫香如的声音:“哎呀你总算回来了!我可一阵好找!”行到近处,又惊讶道:“你这是去了哪了?怎么一身都湿漉漉的?”沅郁道:“刚在湖边,怕是沾了些水汽罢了,无妨的。”“无妨无妨!病了就知道苦了!”卫香如道,“快换干衣裳罢。”

    沅郁转身欲进门,卫香如又喊住了她:“衣服不拿就进去,等下穿什么?”沅郁这才注意到她脱了平时惯穿的旗袍,改换了一件鹅黄的西洋礼服,曳地的长裙,白色的荷叶边繁复的滚满了裙摆与袖口,小翻领将她修长的脖颈恰好裹住,乌黑的头发卷成时下流行的“小姐卷”,当中束一根黄色的发带,脸上的妆也恰倒好处,只把个人装扮得秀而不淡,美而不艳。见沅郁这样细细打量她,香如笑道:“只是为了不显得太寒酸罢了,你没看见她们,只可用争相斗艳来形容了。”沅郁也笑:“今次会来个什么大人物?怎么连你也动心了?”“别笑话我,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香如跟着沅郁进了门,说道,“只是要到舞会中打点下,若是平常的装束,反而显眼了。”边说边将手中捧着的礼服一展:“这是玛利亚嫫嫫吩咐我为你准备的,你看看可喜欢?”

    这是件浅灰色的礼服,式样裁剪极为简单,全身星星点点的缀着细小的ru白色珍珠,长袖一反眼下时兴的式样,下口未收,呈略微的喇叭形状,衣领开得很低,腰身收得却很好,裙摆斜开岔,露出内里的雪白绸缎副裙。沅郁摸着脖子讶笑道:“露出这般多,不好不好。”香如道:“还有一条围巾,原本是一套的。”说着给沅郁围上一条薄如丝翼的围巾,在脖上缠绕一圈,精心的在侧边编结成一朵花的形状。接着香如拉着沅郁坐到梳妆台跟前,拈起黄杨木梳,轻轻梳理沅郁的长发,边梳边道:“你的头发虽然有些黄,却黄得甚是润泽,有些象西洋人的发色呢。”沅郁也不抬头,道:“中国人,自然是黑头发的好。”香如问道:“给你梳个什么样的头好呢?舞会就要开始了,太复杂的可做不来。”沅郁道:“简单点吧。”香如偏头想一想,将上部的头发挽起,在右下方盘了个小小的发髻,又将剩下的头发理至髻下,用玳瑁卡子定好,站远了看一看,道:“似乎还少了点什么。”沅郁对着镜子左右照照,对香如道:“窗台边的茉莉开得甚好”香如一击手掌道:“对的。”转身摘了几枝开得正盛的茉莉花,细细的去掉了叶子,散碎的□发髻中。接着拿出胭脂,调匀了就要给沅郁抹,沅郁嫌恶的偏头道:“不要!妆我自己来。”香如笑着收手,道:“满宴会厅里都是红男绿女,你偏要素面朝天。”沅郁浅笑一笑,淡扫了娥眉,抿了抿唇笺,看到嘴唇泛出淡淡的红色。香如叹道:“仔细看,你与冯云婕的眉眼还真有几分相似,不过她的艳丽过于张扬,你则清秀如”瞥见沅郁头上,继续道,“如茉莉花一般。今天这个装扮,真把你衬托的好象从哪副水墨山水中走出来的人儿一样!”沅郁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墙上的西洋钟当当当的敲了七下,卫香如猛然一惊,道:“哎呀,还有半个时辰舞会就开始了,我得去看看百乐门的乐师们到了没。宾客大概也到的差不多了,沅郁你可得快着点!可不许象往常一样打扮好之后却躲进书房看书!”沅郁未及回答,香如急急的追了一句:“听到没?”沅郁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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