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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南京的船分为上中下三等,除此之外,还有专门为女眷准备的女仓,上等仓与女仓都是须得提前预定,并依着牌子住的。沅郁上船来将牌子递给船仆,船仆接过,瞟一眼,领着沅郁走,蹬上木制的楼梯,楼梯吱呀的叫着,有些摇晃。行到船身完,沅郁已明其意,想一想,再无他法,于是点头道:“行的。”管事的忙道:“如此甚好,待到上虞,女仓就有空房出来,到时再与许小姐安排。”

    这间上房竟极是奢华,分内外两间房,外间约是给仆人住的,起居打点杂务一应俱全,内房,居中是张雕花大床,学西洋人的样子笼着轻纱,镏金的家仕,明亮的镜几,与沅郁身上的装扮格格不入。沅郁一番打量下来,权且一笑,放下藤条箱子,坐到桌边,给自己斟了杯水。

    船上的生活平静而有条理。沅郁轻易不出门,只在房内捧着本宋词研读,本就滚瓜烂熟于心的,打发下无聊的日子。就这样一连过去两夜。

    第三夜沅郁突然惊醒,觉得有些躁热,于是起身,擦了根洋火点燃煤油灯,灯心有些受潮,火焰扭捏了一下,随即站直。刚一转身,一双手突地伸过来,一只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揽起她的细腰。

    沅郁一吓,手中的洋火掉在地上,昏暗的灯光下,只看见对方眼睛漆黑明亮,清澈之极。他贴着沅郁的耳朵轻道:“有人追我,帮我!”语音虽轻,却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口气。他的手温暖略带潮意,带着一股淡淡的雪茄烟的味道,外面隐隐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沅郁在他的手下费力的点点头。

    脚步声已经传到门口,有人在门外轻说:“刚看见好象是进了这间房。”“走,进去看一下。”“轻点,吵醒了其他人办事就不方便了!”接着门处一阵响,眼见着就要撬开。沅郁压低声音问:“我大喊可好?”他摇头:“不可!怕会狗急跳墙!”

    胳膊处传来一阵湿意,沅郁这才发现他手肘处一处破损,鲜血丝丝的渗出,不由得惊呼了一声。门外的声音一停,想是听见了。

    门内的两人愣怔一下,沅郁也不多想,扑进他怀里,往床上一带,顺手将轻纱一扯,挡在外头。几乎同时只听咯哒一声轻响,门开了,yin邃邃闪进四五个人。沅郁躲在他怀里一阵纠缠,口里只是低低的惊呼:“少爷少爷不可”他先是一僵,接着跟沅郁一起入了戏,抱紧了她用了个调戏的口吻低声在耳畔笑道:“有何不可?”娴熟之极,似是平时做惯了一般。沅郁顾不得理会,只急急道:“少爷有人进来了”“什么人!”他放开了沅郁,喝一声,作势就要掀开轻纱。那几个人快速的退出,顺手将房门掩好。

    沅郁长舒一口气,手心中俱是冷汗,耳听脚步渐远,忙从那人的怀里挣脱出来。他道:“今日多亏小姐仗义相助。”沅郁道:“适才孟浪了。”他赞叹道:“小姐真好急智!”

    沅郁不言,一时静默。良久,一声轻哼打破寂静,沅郁余光瞥见那人脸色苍白,修长的眉头微皱,边用手捂住左边胳膊,薄唇失了血色,才想起来,问道:“伤口可要紧?”“无妨,只是刀伤,伤得浅。”他道。沅郁略一沉吟,道:“请先生除下外衣。”那人一愣,也不多问,依言脱下外衣,余了纯白的衬衣在里头,少不得碰到伤口,忍住了不出声。沅郁接过外衣,放于桌上,然后从自己的箱中翻出一盒白药与一方浆洗得干净的手帕,来到他身边。胳膊上伤口已收,血也止了,但看得出伤得不轻。先将白缎的衣袖挽上一些,露出伤口,洒上白药,然后将手帕小心缠上。两人靠得极近,沅郁察觉他的呼吸落在她脸上,淡淡的雪茄味,融融的有些暖意。

    沅郁敛目静心做好这一切,收拾好白药盒子,说了句“请稍候”,举了灯拿着他的外衣到了外间,先到墙角的面盆里将外衣上的血略微荡一荡,本就是纯黑的颜色,荡去些血腥味,其余的倒也看不大出;然后用块干毛巾将衣上的水吸去,按压几下,衣服半干,接着又从抽屉中找到针线盒,细细的挑了相近的颜色。厚而挺刮的尼料,摸上去经纬匀称,是上好的质地,沅郁密密的缝,将那破处缝好,展开来一瞧,近乎完好一般。拾掇了再回里间,他已经歪靠在床上睡去,一脚伸直,一脚搭拉在床沿,锃亮的皮鞋上有些泥点。

    沅郁将衣服放在枕头边,转身坐于桌前。灯油燃尽,火焰跳跃几下,筚拨的响了两声,灭了。室内一片黑暗。沅郁只觉得那股雪茄味道在暗中蔓延,渐渐充斥,包了全身。船身摇荡,哗哗水声,沅郁一手支头,不觉睡去。

    梦中,沅郁又见到父亲——夏夜,月牙将升未升之时,父亲在庭中歇凉,手中把玩着一支雪茄,看见沅郁靠近,就招她上前,沅郁凑近了一闻,咯咯的笑:“香”父亲爱抽雪茄,点燃了吸两口,又掐灭,乡里地方,雪茄要托人从省城带回,父亲格外珍惜。

    一声汽笛长鸣将沅郁从梦中惊醒,天色已明,露出些蛋青色的云彩。对面床已空,只留了些斑斑点点的血迹。桌上用纸镇压着一张雪签,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

    “恳请携此笺前往青州蒋府,以答小姐相救之恩。孟周顿首”

    字接近颜体,但另有种风流潇洒,行云流水一般。沅郁捏着纸微笑一笑,擦燃根洋火将纸烧去,然后拉了一下门后的铃,不多久,有人轻轻扣门。沅郁打开门,一个阿嫂站在门外,脆脆的声音问:“小姐,请问有啥事体?”沅郁指指床,道:“劳驾。”阿嫂看到血迹,带着暧昧的笑看一看沅郁,沅郁也不分辨,另外打了盆水擦脸,边问:“请问,现在船到哪里?”“青州。”阿嫂边收拾床边答,“下一站头就是上虞啦!”

    第四日,船靠上虞,管事的提前引了沅郁到了女仓,房子局促些,却让她觉得安全。此去一路无事,到第七日午时,船靠南京港,沅郁收拾了行李准备下船。

    南京是最后一站,人们蜂拥而下,颇有点熙熙攘攘之态。沅郁随着人流走,小心的避让,岸边围聚了不少接站的人,沅郁一眼就看见了玛利亚嫫嫫——黑色的长衣裙,黑色的头巾裹住一张颇精致的脸,眉眼舒展,眼带慈祥——正如母亲描绘得那般模样,看见走到面前的沅郁,笑道:“你就是沅郁吧,跟兰惠长得真象!”沅郁也笑。“你母亲可好?”沅郁乖巧的答:“家慈身体康健,多谢嫫嫫挂心。”

    沅郁对这座圣安女子学堂了解甚少,只知道是个自大英帝国前来中国传教的教士,募集了南京几家巨商富贾的支持所创办,一般教授些大家闺秀西洋史等。

    母亲曾道:“你平日里看了些四书五经之类,终究目光浅了些。现在外头什么局势我虽是不明,但到底是个纷乱之世。我本想带着你在镇里安心住着,奈何你心性象极了你父亲,我也不愿再拴束着你。你且先去学堂学个两三年,再去上海的赵叔叔处。书也读了,路也行了,将来怎样,看造化罢……”

    当时日头正盛,浓浓的洒下来,树yin里头的两个母女,同是娟秀姣好的面容,微风凉凉的吹过,静得很,听到吴妈在耳房内拾掇物品,叮的一声,打翻了什么事物一般。沅郁回神,道:“但凭娘亲吩咐。”许太太叹口气道:“女子在外更要洁身自爱,在赵叔叔处若是寻得良人,也好早些带回来给你父亲瞧瞧。你们姐妹三人许久不层见面,终究会生疏许多,你能让则让,毕竟这些年来她们寄人篱下,比不得你啊。”沅郁道:“我理会的。”母女俩随意的聊着,母亲的神态宁静而平和,虽说着离别之事,却波澜不惊,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簇锦的团扇,扇柄的流苏顺顺在薄绸缎子的衣襟上滑来滑去。

    很多年后,沅郁才意识到,母亲的这份笃定已经完整的遗传给了她。

    那时的阳光,那时的母亲,在她心里住了下来,磨灭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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