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都市言情 > 乱奔

第二十八章

    自那夜与香如交谈后,沅郁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对一些流传于上流社会中的例行宴会突然有了浓厚兴趣;但凡有,她必想方设法参加,头几次还依靠赵明贤的引见,后来渐渐的认识了些富家小姐们,沅郁素来乖巧,不爱多言,容貌清丽却不招摇,谈吐甚是知道分寸,终于慢慢融入了那个圈子;之后,只要有宴会,总有举办的人家打发的仆人送帖子到赵府。

    赵明贤是极高兴的,心想:如今二妹交际圈子广了,自然能遇见心仪之人,圈子里出入的均为名门富贾之后,能嫁一公子或少爷,总算对得起昔日好友。其实面对沅芷的婚事,赵明贤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情绪,总觉得沅芷嫁与那一面之缘的何老板实在太委屈了她,这样的事情不能在沅郁身上再发生了。再者,沅郁忙于穿梭于各种宴会、舞会,无暇分心于生意之事,赵明贤乐得将生意的事情全部接手。每次进桑茧时,都会向那位陈老板抬价,要求将价格抬高到时价附近。陈东起谦让了数次,终于坳不过,松了口。古往今来,买家抬价,卖家压价之事,大概也是寥寥可数的。

    约约过了一月有余,何季礼带着妻子沅芷与妻妹沅青返沪,沅芷在赵府小住了一晚,便即告辞。临别前,赵府盛宴款待,赵明贤坐在主位,右边是何季礼,沅芷陪坐在次位,沅郁与沅青香如坐了对座,仆人陆续上了些精致菜肴,一时宾主把酒言欢。

    酒过三分,何季礼起身向赵明贤敬酒,说道:“我能娶得沅芷,实实三生有幸!自从婚后却一直不曾拜谢义父,今日小婿借花献佛,以义父之酒敬义父一杯!”说罢一饮而尽。赵明贤忙起身回礼,却笑对沅芷道:“你看你家夫君,似是醉了,既是有幸娶了你,应当敬你才对!”

    沅芷似笑非笑,脸上神情有些莫名。

    沅郁见状,知道姐姐已经贪了酒,怕她会有些不合宜的言语,忙拦了赵明贤道:“义父,姐夫敬的是您,您怎么把姐姐拉上啦……”沅芷眸子有光一闪,语音哽咽,道:“义父敬的酒,沅芷怎敢不喝?”说罢酒杯一抬,一杯成年花雕入了口。沅郁忙对沅青道:“三妹,大姐喝多了,快些扶她进去休息罢!”赵明贤笑道:“我还不曾敬啊,只不过打趣了几句而已……这小夫妻心意相通,互相维护,我倒也放下心了……”

    沅芷本来扶在沅青的手上准备离去,听赵明贤的话语,悲从中来,手一甩,放了沅青,转回头道:“义父对沅芷的好,沅芷一直都记在心头!既然义父盼望沅芷与夫君鸾凤和鸣举案齐眉,沅芷自当遵从不二!”回到桌边,掂起酒杯来又斟了一杯。沅郁秀眉一皱,上前欲拦,沅芷却已经转头对她道:“二妹,姐姐没事,今日高兴,索性喝个痛快!”接着将酒杯举起,对赵明贤道:“义父适才敬了沅芷,沅芷怎敢不回礼?沅芷以酒暂代,深谢义父十年养育之恩!”赵明贤见她说的郑重,忙举杯,杯子刚举到一半,却见沅芷又是一口,将酒吞下。何季礼大叫一声“好!”接着笑对沅郁道:“二妹,姐夫素来觉得你是女中豪杰,行事果敢的,怎么今日这么扭捏了!”

    沅郁哑然,转头看向沅青。沅青却坐回桌边,道:“二姐,既然义父姐姐姐夫们喜欢喝,就喝好了,你拦着大家的兴致,好生无趣!”

    香如见场面有些乱了,忙起身道:“其实喝也喝了大半时辰了,不若早些休息罢!”

    沅郁却是摇头,道:“沅青说的对,难得姐夫在此,义父格外高兴了些,沅郁若在拦着大家喝,就是沅郁的不对了。”转头吩咐了几句,伺候丫头领命而去。沅郁转头笑道:“花雕需得热一热方出酒味,我们喝酒终究不便伤身,趁机缓一缓,待酒来了再喝罢!”

    丫头端上了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果盘,里头黄橙橙的装了一盘子果子,色泽艳丽,形状饱满,却是枇杷。

    沅郁笑道:“这是香如胞弟——唤作庭如的——自己所栽,味道极是鲜美。我与香如费了劲才将果子收藏到现在,就想着给你们也尝尝。”

    酒劲的确有些上头,果子正好解酒。众人围坐一起,慢慢的剥着果皮。见沅芷已经平静下来,沅郁稍微松了口气。

    吃了几颗果子,酒已经烫好,丫头用垫了丝绒绸布的托盘端上。

    各人酒盅斟满,喝酒速度却是缓了,沅芷也只是端杯浅沾一下而已。见沅芷恢复了常态,沅郁终于放了心。众人随意聊些柳镇的人情物事,渐渐的,话题转到了生意上。沅郁一振,端了酒杯不喝,细细听赵何二人言语。

    何季礼问道:“我离开上海数月,不知现在行情怎样了?”

    赵明贤眉轻轻一皱,道:“眼下局势越发不好,生意也不好做了……”

    何季礼叹道:“是呀,军阀混战……沅芷她们返家时还遇上了蒋系跟厉系的湘水之战,情况甚是危急啊……幸好有……”

    突地当啷一声,打断了大家的话,却是沅郁的酒杯不小心落在了地上,碎成数片。香如唬得一跳,忙问:“怎的?没伤着罢?”沅郁强笑摇头,道:“还好,大概有些不胜酒力了……”说罢看了何季礼一眼。

    何季礼猛然醒悟,端了酒到嘴边,只是嗅了嗅。

    早有丫头上前打扫,重新给沅郁安置了酒杯。

    赵明贤方回了神,问道:“幸好什么?怎么这么凶险的事情沅郁一直不曾告诉我?”

    沅郁笑道:“姐夫有些言过其实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告诉义父也是不想义父做无谓担忧。”

    赵明贤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沅芷抬眼看了沅郁一眼,眼神带出探寻。沅郁遂道:“蒋系跟厉系在湘水遭遇,打了一场小仗。也是我们运气不好,船离交战区颇有些近。情状看似凶险,好在蒋系最后赢了。”停了停,突然想起似的追了句:“湖南不是蒋系的底盘么?怎么厉系的人敢来?这倒是件蹊跷事……”

    赵明贤叹道:“战事一兴,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何季礼方插道:“眼下三方割据,若不统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赵明贤厌恶皱眉:“这些人,最是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战火纷连,多少人枉死,多少人家破!”

    何季礼愣得一下,张口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将杯中酒饮尽。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悉嗉声音作响,是沅青在剥果子。一颗果子剥了良久,沅郁看到,宛儿笑道:“笨手笨脚,来,二姐帮你!”说罢伸手准备接过。沅青将果子一丢,一声冷笑,道:“看二姐说得轻描淡写,那叫蒋子邵的蒋系军阀,不是跟二姐很熟的么?我们这次若不是得他相助,怕是就死在湘江里头了罢!”

    沅郁素手僵在半空,耳听赵明贤将杯子重重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沅青冷眼瞧了瞧沅郁,偏头一哼,起身走了。

    沅郁募地起来,道:“不知道三妹怎了,一回来就跟我闹别扭,我去看看!”说罢急急去了。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赵明贤才重重呼出一口气,道:“大妹,三妹说的可是真的?”神色颇为严峻。

    沅芷心下也有些惴惴,道:“也不是三妹说的那样……”

    “那是怎样?”

    沅芷见赵明贤动怒,咬了咬唇不再回答。

    何季礼忙打圆场:“二妹素来养在深闺,又怎能与蒋三少有多少接触?义父多虑了!况且我虽与其交情不深,但是知道蒋三少是一个血性男儿。即便二妹与他有些往来,那也并非全是坏事罢?”

    赵明贤眉头深锁,突然道:“我知道了,原来竟是蒋系在后头!难怪即便是这样的乱世,赵氏郡业的生意居然也做的顺畅!”

    ++++++++++++++++++++++++++++++++++++7.19更新++++++++

    沅郁随着沅青急急而去,沅青带出一阵小跑,闪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反手栏上。沅郁轻轻敲门,提高声音:“三妹!”沅青只是不答。

    沅郁敲了数声,房内始终寂寂,她百思不得其解:素来淘气的沅青从未如此与她别扭,难道自己无意中做了让她气恼之事?

    正沉吟间,香如小跑上了楼,一把拉住沅郁就道:“快些回房避一避,我看赵叔叔着实生气了,正在训斥你姐姐!”

    沅郁无奈一叹:“真是多事之秋!”裙摆一舞,转身下了楼。

    香如在后只是着急:“哎呀呀你!等赵叔叔怒气消了再去解释不好么?非要触霉头!”

    下得楼来,来到饭厅内,三人俱都寂静了。沅芷怯怯的偷眼瞧着沉着脸的赵明贤,何季礼手中玩着酒杯,神情有些尴尬。见沅郁进了厅,赵明贤丢下一句:“随我到书房来!”起身便走,经过大姑爷身边,也只是拱了拱手,看样子是气得不轻。

    沅郁心里叹了口气,随着义父去了。

    待两人身影消失不见,香如才长嘘了口气,悄声问道:“头一次见赵叔叔生这样大的气,怎的赵叔叔这样不喜欢蒋三少?”何季礼也忙偏了头望向沅芷,沅芷幽幽叹息,却不言语。

    香如追问道:“沅芷姐姐,你不知晓么?”见沅芷没有开口的意思,香如索性自顾自的猜测:“唔……是不是这几年老打仗,影响了生意,是以赵叔叔不喜欢军阀?”

    对此猜测,何季礼大大摇头,只道:“不会,不会……”

    沅芷低声道:“缘由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好像与我许家有关。义父曾经提及过,外祖家原在北京,家世颇盛,家慈自小就已许配人家,对方似乎是军界中人……后来……”沅芷叹了口气,才道“……家严家慈因此避世柳镇。”

    时近初夏,夜风凉爽,钻进屋内,轻拂而过,却未能带走空气中弥撒开来的紧张。

    赵明贤坐在书桌前的藤椅内,眉头紧锁。沅郁一向以为义父对军阀中人只是颇为不喜而已,却没想到厌恶如斯。

    “有些事情,本应当由你的母亲告诉你们。”赵明贤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沅郁长眉一挑,定睛望住他,赵明贤叹了口气,才道:“毕竟是你们许家的家务事,我虽为你们的义父,终究是个外人。只是我膝下无子,一贯将你们三姐妹视如己出……”

    见赵明贤说的动情,沅郁只叫了声“义父”就哽咽住。

    “沅郁啊沅郁,你可知你父亲与我究竟是何关系?”

    沅郁轻轻摇头。

    “你的父亲许立凡,其实是赵家老仆许叔的遗腹子。”赵明贤缓缓道,只惊得沅郁猛一抬头。

    “许叔,也就是你的爷爷,自四岁起就跟着我爷爷了。赵府人丁淡薄,因此爷爷与许叔感情很深,从未以仆人身份待他。可是,大约四十多年前,赵府走了水,一场大火几乎将赵府烧为瓦砾,许叔也在救人之时不幸落入火海。许婶本在娘家待产,听到噩耗背过气去,等稳婆赶到时,只救下了婴孩。爷爷一来可怜孤儿命苦,二来敬重许叔义勇肝胆,就将你父亲收为义子。”

    沅郁终于忍不住,眼眶一酸,两行泪倏地划下。

    赵明贤续道:“我与你父亲自幼一起长大,一同进学,一同玩耍,感情之深,甚似同胞手足。大约是上天眷顾你的父亲,将什么好处都给了他:他自小便聪明异常,不但读书过目不忘,还擅画一笔丹青;人又生得俊秀风流……沅郁,不怕你见笑,义父那时,还真有几分嫉妒你的父亲。只是你父亲脾气和蔼,生性善良,面对我几次挑衅都隐忍,还不计前嫌帮我,终于让我心服口服。”

    说到此处,赵明贤起身,走到书架边捧出一个长形红木木盒,盒外雕着喜鹊登枝,不知经过多久的摩挲,盒盖幽幽发亮。赵明贤揭开盒盖,里头是一卷卷轴,他将木盒朝沅郁推了一推,道:“打开来看看罢,是你父亲赠送与我的一幅画。”

    沅郁依言伸手,微抖着将画幅展开。

    依稀认得是父亲的笔触,远处是一片烟波,近前却是一间草堂,台阶斑驳,青苔上墙,天上一轮明月,眩晕而朦胧,似乎隔着层雾气般;了了数笔,草草勾描。

    沅郁轻轻擦去眼泪,道:“父亲执笔绘画时慵懒之极,母亲总笑话他多用一分力都舍不得一般。”

    眼神瞄到画的左上角,一行清秀的小楷写了句诗:淡淡烟雨淡淡愁,淡淡明月上西楼。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不是母亲的笔迹么?”再看末尾处,果然是母亲的闺名,端正的三个字:冯兰慧。

    赵明贤亦笑了笑,道:“这是你父亲离开上海的事情赠于我的。此物可算得上你父亲与你母亲的定情之物,如今我就完璧归赵,交与你了罢。”

    沅郁收好画卷,问道:“后来呢?”

    “后来,你父亲在京城里邂逅了你母亲,两人一见倾心,不久就央媒上门提亲。可是,你母亲家世代经商,是富贾之家,况且那时赵氏也只是个小小的作坊而已,你外祖又怎看得上你父亲?于是以你母亲已经许配人家为由,拒绝了提亲。你父亲自然是不死心的,多方打探,终于明白真相——你母亲本未订婚,你外祖恼她与你父亲私定终身,于是强迫她顶替她的妹妹,去给一个有权有势的地方军首当妾侍。”

    沅郁明知事情如何,却还是捏了一把冷汗在手心。

    赵明贤继续说道:“我从来不曾想道你父亲柔弱的书生貌下,竟然有这样大的勇气:就在你母亲出嫁的头一天晚上,他终于将你母亲带出了你外祖的府邸,一路南下,几经周折,终于避至柳镇。我想,大约是过了长江,那军阀也不便追赶,只是把气撒在你外祖头上。只过了几年,就逼得你外祖弃家外逃……沅郁,有些话义父本不当说,本来你父亲与你母亲可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美事一桩。只是你父亲一身才情,一腔豪气,却生生局限在柳镇里,最后英年早逝……唉……”一声长叹,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去世时沅郁尚幼,不通人事,但是沅郁知道,父亲与母亲在一起时,是极幸福的!”沅郁忍不住出声辩解,“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凡事怎能尽善尽美?父亲母亲既然甘愿双双抛下荣华富贵,共安清贫,沅郁认为,这也可算是人生之极乐了……”

    赵明贤点了点头,随即正色道:“不管怎样,你父亲与你母亲这样的事情不可再发生在你身上!沅郁,听义父的劝,不要与那些军界中人往来,他们行事霸道,罔顾圣贤,生性残忍,绝不会是你的良配!”

    沅郁沉吟不语,赵明贤追了句:“知道了么?”

    沅郁无奈叹道:“请义父听沅郁冒犯一句,义父所言,其实也不尽然。”赵明贤冷然不语,沅郁续道:“虽与蒋三少接触不多,但交浅言深,华盖倾头,沅郁相信三少不会是那种义父口中所言‘行事霸道,罔顾圣贤,生性残忍’之人。”

    赵明贤闷哼道:“沅郁,你就这样铁了心要跟那样一个军阀头目了?”

    沅郁忍不住垂泪:“义父从未以这样语气训斥沅郁,沅郁做的不对的地方,自然需要义父指正。只是义父若只凭片面之词,难免偏颇,有失公允。这个……沅郁不服!”

    赵明贤气得在屋内来回踱步,旁眼看见沅郁虽然低着头垂泪,却神情倔强。他终于长叹了口气,道:“算了,夜了,早些安歇罢!这个蒋子邵究竟怎样,我们明日再谈罢。”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