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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那夜,他搂着她和衣而眠,看月影西斜,晓白初露。

    蒋子邵离开的时候沅郁还没有醒,他在床前静静伫立片刻,便拧开房门准备下楼,却见卫香如蜷缩在楼梯口,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忙站起身来,大概蜷得太久,动作有些僵硬。蒋子邵身形一顿,接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抬脚朝楼下走去,卫香如扶着裙裾轻手轻脚的跟在后头。一直到出了大门,卫香如反手将门虚掩,眼睛紧紧盯着三少。

    天色未明,清晨的空气甚是冷冽。路上有早起的行人寥寥,都一闪而过,“嗑嗒”的脚步声急促的响起,又匆匆的远去。

    三少清了清嗓子,道:“有事?说罢。”

    卫香如紧张的绞了绞手里的帕子:“我……一宿没睡……”三少斜睨了她一眼,香如的声音立时止住了。

    三少面上一丝表情全无。

    卫香如鼓了鼓勇气,继续开口道:“我一宿没睡,就是想问三少,我什么时候可以返回南京?”

    “哦?”三少闻言挑眉,转向卫香如问道,“你放弃了?”

    “这里……太苦了……”卫香如语气幽怨起来,最后一个音节发颤。

    三少冷哼一声。

    似是被三少的冷漠刺激到,卫香如索性豁出去,大声道:“三少,香如离开圣安那个世外桃源,离开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开南京到上海,侍奉她,照顾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混迹市井,香如不怨;漂洋过海跟着她又从上海到了马赛,这一路颠沛流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香如也不悔……”

    三少冷冷打断她:“既然无怨无悔了,还说什么呢?”

    “三少……香如知道,在三少眼里,全天下的女子只有许沅郁才最金贵!”香如哽咽起来,“香如虽然出身农家,可也是……也是娘生爹养啊……”

    三少皱了眉,看眼前的这个女子捏着手帕可怜兮兮的抽泣着,豆大的眼泪滚出眼眶,他略放缓了声音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回去……想回家,回南京……”香如擦了擦眼泪,“从十七岁到现在二十岁,光yin虚度三年……一个女子,能有多少个三年?”说到此处,抬眼看着三少,“香如不想再跟着沅郁了,不想再牺牲宝贵的青春了,三少……香如求您成全。”说罢膝盖一软,跪在蒋子邵面前,双手顺势扶住了蒋子邵的腿。

    蒋子邵恙怒在心中,脸上却神色不动,他轻轻挣脱卫香如的手,低而深沉的声音一字一顿的重复:“牺,牲……”

    卫香如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危险,脸色渐白,她微一退缩,复又鼓起勇气,挺直了背道:“是!是牺牲!不但是香如在牺牲,还有很多人都在!”

    “哦?还有谁?谁在为我蒋子邵牺牲?”

    “还有成立桐!”卫香如大声道,“我与立桐!”她声音突然变软,语气不是不凄楚:“三少对沅郁情深意重,当知相思刻骨如蚁啮骨髓,这份滋味,可不好受!真不好受!那么,三少可有分毫片刻想过立桐与香如何尝不是一样?三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立桐跟您多少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如今我俩两情相悦却相隔何止千里,实在是……情何以堪!三少,求您成全香如与立桐!”

    “你可知道,天下并无白吃的午餐?”三少冷笑,并未被卫香如的楚楚可怜情状打动,他修长的眉微皱,目光灼灼的,只是紧紧盯住跪在面前的卫香如。

    卫香如被他目光所刺,蜷缩了一下。

    “牺牲……哼!卫香如,你好胆色,敢跟我说‘牺牲’!”三少继续道,语气说不出的一股森冷,“你很清楚,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弟弟,选择了一条路而已!况且,这条路还是条捷径!”蒋子邵怒火中烧,越说语速越快,声音也越低沉,“怎么现在就成了你的‘牺牲’?你这么说这么做,置沅郁于何地?她信你爱你,待你如手足,你却如此算计!”

    在三少的凌厉注视下,卫香如委顿在地,手帕捂住了嘴,“喑喑”哭了起来。哭了会,声音渐止,接着又抽咽了一阵,终于强打起精神来。三少见她渐渐平静,便不再进逼,换了个轻松的语调似是随意的道:“我总归会来接沅郁返回中国,我也舍不得她耽在这里太久……今天这件事我不会追究,也不会告诉立桐,你好自为之罢……”略作停顿,又道:“对了,我倒有样东西给你,是立桐托我带给你的礼物。”说罢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长条狭窄木盒递给卫香如。

    卫香如神情闪烁,伸手接过,微低着头,不敢与三少视线相对。

    蒋子邵淡淡一笑,转身准备离去,迈了两步又停下,侧着头丢下一句:“成立桐这株大树,到底还是靠着蒋家才能活……”说完便迎着晨光大步而去。

    早晨的阳光颇为耀眼,时候已经不早,若再不返航,午夜之前怕是赶不回南京……

    眼睁睁的瞅着三少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香如紧紧拽住木盒在门口默立良久,又自伤了一遍身世之后返身退进家门。

    四下里窗帘都笼着,屋内还是黑漆漆的。香如摸到楼梯旁,缓缓拾级而上。来到门前,却发现沅郁房门半掩。她轻轻推开门,看见沅郁披着晨镂斜倚在床头,正若有所思,不由一愣。

    沅郁已然看见香如,问了声:“他走了?”

    香如心惊,不敢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沅郁又道:“他刚起身,我就知道了……只是怕伤离别,所以装睡未起。”话略停,看着香如道,“多谢你代我送他。”

    香如勉强绽出一丝微笑,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没出门?”

    沅郁缓缓摇头。

    香如这才放了心,遂轻快笑道:“无妨,你对蒋三少总是不殷勤,好在三少也习惯了你的清冷。”

    沅郁闻言而笑,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香如道:“天色还早,再睡会罢……我也去睡个回笼觉……”说罢退出沅郁房间。

    关了房门,点亮桌上的烛台,香如将手中的木盒端详了许久,才慢慢解开绳结:一串珍珠项链卧在盒内,洁白的珠子圆润光泽,在烛火下闪烁七彩光芒。

    盒底还有封信。

    卫香如拆信而阅,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了约莫一杯茶功夫才看完。她将信凑近烛火,点燃,怔怔的看着信纸上那一个个字被火焰舔舐,扭变,成为灰烬……

    哦,庭如去了陕西……她想,庭如上战场了……

    贴身侍卫端进了一盆腾着热气的水,放在桌上,蒋子邵将衬衣袖子一一挽起,然后把手浸在盆内,激起的水花溅在桌面上;水蒸气争先恐后的涌上来,模糊了蒋三少的面目,他突然笑了下,说道:“这十多个钟头的飞机坐下来,还真是挺累,只怕比坐船都要累。”成立桐刚要接话,蒋三少却对侍卫道:“吩咐厨房多烧点水,等下我得好生洗洗,洗完了再回西园。”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侍从官,叹道:“马赛现在暖和得跟春天似的,她们在那还真是享福……真希望南京的冬天快些结束。”侍从官便是一笑。

    蒋三少双手捧水,覆上脸,洗了几下,接着双手甩了甩水,侍从官忙递上柔软的白棉面巾。三少接过来,先擦了把脸,水略干,边问:“我不在的这两天还好么?”

    侍从官清了清嗓子报道:“报告三少,西线战事与三少离去前并无变化,一切都依照计划进行。”

    蒋三少不置可否的“唔”了一下。

    “路副官昨日曾来探病,我挡了。”蒋三少点头不语,耳听侍从官声音突然放轻,道:“三少这两天偶感风寒,且高烧,另嗓音不适,遵医嘱需要多加休息。并多用了两副药,因此渴睡。”

    蒋三少一笑:“病得还不轻……”

    侍从官继续汇报:“由于三少病得‘太重’,主母已经于昨日动身前来南京……”三少长眉一挑,侍从官却还没结束,续道:“同行人员还有陈凤盈小姐!”极速丢下这几句,顾不上看主子脸色,成立桐瞟了一眼挂钟,又道:“现在已经是凌晨四时,主母与凤盈小姐预定下午三时到。”最后“刷”的一个立正,用一丝不苟的腔调说:“汇报完毕!”

    蒋子邵气笑不得,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直了食指点了点侍从官,张口正要责备,想了想还是把手放下。踱了几步来到书桌前,修长的手指在被摩挲成深黑色紫檀木光滑的桌面上轻叩了几下,然后转头问:“清平找我何事?”

    “路副官言称根据‘木樨行动’做了具体的计划调整书,前来跟三少商讨。”见主子并未责难,侍从官暗暗松了口气,“见三少卧病在床,路副官便将计划书带回去了。”

    蒋三少略一思量,便有了计较:“明日上午九时,我要看到这份计划书。”

    “是!”

    “唔……你亲自去清平处拿,然后直接送到西园。”蒋三少道,“下午一时,召三十二师孙巍、赵立庭,四十五师赵执泉、岳涟虎,还有清平一起开个战略部署会议,地点还是在西园。”

    “是!”

    蒋三少停顿一下,问侍从官:“警备处有个叫做叶介芳的参谋,你跟他交情如何?”

    “这个……”成立桐迟疑了一下,见蒋三少目不转睛的正盯着自己,便老实作答,“此人行伍出身,颇有江湖气,亦有侠名,属下与他私交甚笃。”

    蒋三少一笑:“嗯……江湖气……”

    成立桐接道:“他亦是个聪明的江湖人,三少若要用他,属下可代为周旋。”

    蒋子邵轻轻摇摇头,道:“聪明不聪明,一试便知,也不用刻意去跟他说些什么,让他明天一起来罢,时辰晚些就好。”

    侍从官又是一个立正,响亮得答了声:“是!”

    蒋三少终于展眉而笑,道:“我得了这么重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好的。明日面色苍白,正好做戏。”

    侍从官应景而笑。

    热水已经备好,蒋子邵略加梳洗,便登上驾座返回西园。一路无声,以免惊扰他人。

    几个小时过后,成立桐将自路清平处取得的计划书放在了西园蒋三少的书房内。

    蒋子邵亦已起床,身子还是有些倦怠,便在庭院内打了会太极,半个小时后已经略有汗意。他返回卧房洗了个热水澡,之后换了套家常服,明灰色的棉质衣服,穿在身上相当的熨帖,亦十分舒适。头发尚未干透,丫环捧着干毛巾上来欲帮他擦干,他摇头制止,然后吩咐将早餐送到书房,边自己用手指稍稍梳理了下,面目清俊,神态慵懒中透着潇洒。

    待蒋三少走进书房,早餐业已送到,两个煎**蛋,一杯牛奶,几片面包放在餐盘中,边上是烤得正好的火腿。

    书房的壁炉内火燃得正旺,将整个房间烘的温暖如春。

    成立桐静心敛目的在旁侯着,蒋三少边吃着早餐,边翻看计划书,边在重要处做着笔记,一时房内沉寂无声,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的“沙沙”声。

    如此过了两个小时,蒋子邵终于将计划看完,他放下笔,将杯中冷却的牛奶一口饮尽。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簌簌的萧木伸了个懒腰,神态满是轻松。

    时针指向十二点,午餐已经准备好,两人用毕简单午餐,管家站在餐厅门口道:“三少,路副官到了。”蒋三少先道:“带他去我的书房,我随后就到。”接着似是自言自语,“我猜也该来了……”面无表情。

    侍从官偷眼看了看挂钟,十二点半……

    蒋子邵带着成立桐走进书房时,路清平身着正式的蒋系直属部队制服正坐在沙发上。见两人进了房门,他立刻从沙发里站起,顺手将搁在沙发前茶几上的大盖帽拿起,戴在头上,略微整理,便“刷”的一下敬了个军礼。

    蒋三少讶笑道:“怎的如此正儿八经了?我还有点不习惯。”

    路清平一笑,斜飞的长眉下双目明朗,眼角依稀有一丝一丝的笑纹——身着制服的路清平,虽然少了以往洒脱的气质,却显得干练笃定。

    跟在蒋子邵身后的成立桐,看见眼前的这两个俊秀男子——身着制服的路清平与身着便服的三少——虽然都面带微笑的看着对方,却眼神胶着,暗流涌动,他立时觉到一种压力直迫心xiong,不由深而轻的吸了口气。

    不过片刻,路清平便回答了三少的问话:“今天开的会议甚是重要,因此清平便穿了制服。”

    蒋三少随口应了个“嗯……”边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雪茄盒,拿起一支雪茄,又用雪茄刀切了头;雪茄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凑近了唇;唇微抿,若有若无的笑着……

    成立桐见状忙走几步上前,摸出火柴准备擦燃。

    蒋三少轻轻咳嗽了一下。

    路清平拉住成立桐,笑道:“我来罢。”顺手接过侍从官手中的火柴,擦燃一根。

    三少依着路清平手中的火,点燃了雪茄,深深吸一口,吐出,似笑非笑道:“你的计划做得很好,就按照这个来罢。我把孙魏、执泉都找过来了,等下开会的时候你好好跟他们说说你的想法。争取今天就把各项基本事宜都定下来,只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还是有点紧的……”

    路清平应了声“是”,便点点头表示赞同。

    “立桐,你到外间侯着,把人带到偏厅会议室去。”三少继续吩咐,“待人到齐了,我与清平就过去。”

    侍从官领命而出。

    路清平摘了帽子,在手中把玩着,寒暄道:“听说三少抱恙在身,清平甚是惦记,好在三少现在精神尚好。”

    蒋子邵弹了弹烟灰,然后将雪茄搁在水晶质的烟架上,道:“医生开了几副狠药,好生睡了几天,现在已经大好了,只是还有些咳嗽。”

    “怎么这次不是李医生给三少看的病?”路清平随口问道。

    蒋子邵皱眉道:“李本谦那老头给我父亲看病看习惯了,太温吞,一个咳嗽他都能开出一大叠药方,我实在是吃他的药吃怕了。况且眼下事情多,我不想浪费时间在休养上,所以特地嘱咐立桐去另外寻了个医生。”

    路清平一笑,不再多言。

    不久,成立桐敲门,告知二人三十二师师长孙巍、参谋长赵立庭,四十五师师长赵执泉、参谋长岳涟虎四人已经在会议室相侯。

    蒋三少便起身朝门口走去,路清平身子微侧,让出主路,路过路清平的时候三少突然道:“清平,我母亲与凤盈下午就到,你知道么?”

    路清平摇头说不知,跟在三少后头朝偏厅的会议室走去。

    蒋三少又道:“最近忙于公务,冷落凤盈了。”

    路清平道:“既然是公务,想必陈二小姐能够谅解三少的。”

    蒋三少一笑,点点头,道:“你平时交游广阔的,可知咱们南京哪一处珠宝行最为有名?”

    路清平略一思忖,回道:“若论有名,南宝商行的珍珠,悦珍坊的翠玉、金器,还有至善宝行的钻石等,都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的……怎么,三少怎么对珠宝感兴趣了?”

    三少没有直接回答路清平的话,他偏头对在身后跟随的侍从官道:“你去把这三家的老板约到西园来,让他们带点好东西,待我母亲与凤盈来了,让她们挑挑。算我私人的帐。”侍从官点头称是,三少接着吩咐:“待凤盈挑完后,你再带着他们三位去冯府一趟。”

    路清平一笑,摇头而叹。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偏厅会议室门口。侍从官抢上一步开了门,里头四个军官立刻站起来,齐齐的向三少敬了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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