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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沅郁与香如在马赛度过了一年半的时光。而弗朗西斯瓦.让.诺维里亚伯爵大人在马赛也在马赛逗留了一年半以后,终于打算回归故里——那座位于普罗旺斯中心的小城——埃文纽。

    弗朗西斯瓦是在沅郁登门拜访的时候告诉她自己的行程的,并盛情邀约,言道眼下正是薰衣草盛开的季节,届时埃文纽将呈现普罗旺斯的特有风情,实在不应错过。沅郁看着弗朗西斯瓦殷殷的蓝眼睛,想了一想,便即答应。

    见沅郁答应了邀约,弗朗西斯瓦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模样,直道:“我的故土,温情而又独特,沅郁小姐,您一定不会对美丽的埃文纽失望的……”

    沅郁心中对那个叫做“薰衣草”的植物充满了兴趣,她想,这株‘小草’会是什么样子?要用怎样的风姿才当得起如此美丽的名字呢?

    弗朗西斯瓦又道:“届时,请沅郁小姐与香如小姐准备好行李,等出发时我会安排马车前去迎接。”

    沅郁应道:“有劳……不过,只要准备一个人的位子就好了……”

    弗朗西斯瓦让疑惑的眨了眨蓝眼睛,问道:“怎么?”

    沅郁笑了笑,道:“是香如,她也该回家了……”

    弗朗西斯瓦的出发日期定在半月后,沅郁心里盘算了下便有了计较。接着又问明了详细的行程安排,便即告辞。

    香如的归期,衣服的补货图样,等等等等……回家后沅郁在自己房内猫了好几日,吃饭也是草草应付。香如见她闷声忙碌,问了几句得不到回答,便索性作罢。她亦有自己的心事,一天中除却吃饭散步的时光,也是大半时间躲在房内。鹅毛笔早已用惯,写起字来比毛笔方便许多,练了这许多时光,写出来的字也还有模有样。

    自三少离去后,香如便一直如此郁郁寡欢过了好几个月,沅郁看在眼里也不说破。

    再过几日,一切皆准备完毕。沅郁放下笔,将整理好的事物重新检视一道,终于放下心来,伸了个懒腰,叹道:“呀~~~终于好了~~~~~”

    昏黄的斜阳依依不舍的挂在天边,温情脉脉的抚摸着海水,沙滩,还有往来的游散的人们。

    沅郁与香如正走在海边,海风不大,柔柔的吹着。走了一会香如停了下来,惆怅的眺望着天与海的交界处。沅郁也不催促,只是望着香如。许久香如都没觉察,只是自顾自的愣怔出神。

    “回去罢……”沅郁突然轻声道。

    香如一惊回了神,下意识的反问:“什么?”

    沅郁嘴角带笑,头一歪,任凭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重复道:“回去罢,香如!”

    香如惊愣,眼神闪烁不敢言语。

    见香如仍然疑惑,沅郁索性拾起香如的被海风吹得有些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紧紧的,似是肯定的样子:“回中国,回南京!”

    香如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抽回自己的手,强笑道:“说什么疯话呢!你不走,我怎么走?”边抬手整理鬓角的头发,借此掩盖了慌乱的心绪。

    “即便你不走,我也要走了……”沅郁不急不缓的语气继续道,“我接受了让伯爵的邀请,明日就启程去他的领地,那座叫做埃文纽的城市。难道你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么?”说到最后那句柳叶眉略略一挑,带出一个顽皮的神色。

    “嗯?”香如大惊失色,“沅郁,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

    沅郁转头看向大海,见那一波一波的浪前仆后继的涌至沙滩,还有觅食的海鸥,清越的叫着,上下盘旋。她脸上微笑不收:“我已经替你买好了三日后返回中国的船票。你回去罢……”转而盯住香如的脸,神色殷殷:“你啊,真该回去了呢!别再为了我耽误自己的青春,南京那,有人在等你罢?”

    香如一张俏脸霎时似喜似忧,愣愣的看着沅郁不知该说什么。见香如无措的情状,沅郁温温的笑,语气诚挚而煦暖:“我都知道了!那天,我听见你和三少的对话了……”

    香如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沅郁神态渐转清冷,颇为幽怨的斜瞟着香如,道:“你呀,何苦呢?不但瞒得我好苦,也让自己每天过得都很辛苦。”

    “对不起……”香如泪渐渐盈了眼眶,嗫喏的道着歉,“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我……其实……”

    沅郁插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了——自从我们在赵府外头遇见之后,你处处表露得小心翼翼,对我多加照顾,我早就察觉有异。只是,不曾想三少做如此安排……”说到这里,沅郁重重的叹了口气。

    香如怯怯道:“沅郁,你别怪到三少身上。三少这样,也是为你好!像他这样关心着你,真是让人羡慕。”

    “有什么可羡慕的?”沅郁淡淡一笑,“这个世道,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我原本以为三少与众不同,因此便会待我不同。可是,他终究还是个世俗的男人而已。我只是他的花瓶,在他还喜欢我时,便爱不释手;假如不喜欢了,我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香如皱眉道:“沅郁,我素来佩服你行事特立独行,但你说的这番话我可就不解了……三少处处关心你,你们在湘江遇了险,他抛下公务亲自前去搭救你,那么冷的江水,说跳便跳下去了……”

    沅郁忍不住望了香如一眼,香如停了停,立刻又接道:“一个男人,一个家国重任担在肩膀上的男人,为了你数次置自己安危于不顾,将你的所需所求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这些难道不足以体现他对你的情深义重么?你还想他怎样对待你呢?”

    “假如他是真正懂得爱我,”沅郁打断了香如的滔滔之言,提高了声音道,“他就应该尊重我!”

    “尊重?”

    “是,尊重!”沅郁语音朗朗,“他,一直以他所以为正确的方式对待着我,却不知道这样的方式对我来说,对我周遭的亲人朋友来说,都是严酷的逼迫!”话锋一转,语气哀婉,“香如,你抛下爱人,在此荒废青春,难道不怨?”

    香如颓然,喃喃道:“如何不怨……只是……”

    “只是,他以利益相诱,以权势相逼,迫你放弃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而致使亲人分隔爱人相离。”沅郁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些不幸,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折磨?”

    香如长叹一口气,道,“也不能全然责怪三少,本来就是我一心想着庭如,想着自己,才答应了三少的要求……沅郁,你要怪就怪我罢……是我不好,经受不起诱惑……”

    “你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了弟弟的前途,又有何罪?”沅郁亦是重重一叹,续道,“我只怪你瞒着我,让我平白无故的做了恶人,让你与庭如不得团聚,与成侍从官两地分离……”

    “我……真是十分的,抱歉……沅郁,你待我如姐妹一般,我却对你如此……”香如的忏悔不是不真心,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沅郁一手挽住了香如的胳膊,另一只手掏出手帕,轻轻帮香如擦去眼泪,放柔了声音道:“那么,你就听我的,回去罢……你回去了,有了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了,我便能舒心……”

    沅郁长睫微动,双眸晶莹,目光牢牢的落在香如的脸上,在她殷切的凝视下,香如所有感激的话语都哽在喉咙处,只能用力的点了点头。

    翌日,沅郁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弗朗西斯瓦。让前来接送的马车,之后登上了前往埃文纽的豪华火车,车笛轰鸣,车轮滚滚,朝着普罗旺斯之心而去——那是罗曼蒂克之乡,那里有闻名遐迩的断桥,古老的城堡似慈祥可敬的长者,以其拙朴而真诚的心欢迎沅郁的到来。

    而香如则在沅郁离去的两日后亦登上了从马赛开往上海的海轮。海上风景依旧,只是此时与彼时心情大不相同,香如归心似箭,一个月的船期,实在太长太长……

    在香如终于踏上上海那片故土的时候,远在法兰西国埃文纽城的沅郁收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郁: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惊讶,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写这封信给你,是有些在我心中积攒了许久的话想要对你说。

    我年轻的时候,大约是十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子,她叫玛丽,是个农户的女儿。郁,坦白告诉你,那是我的初恋。

    她有着小麦色的肌肤,健康的笑容,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时我是如此迷恋她,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出现在她家门外——那里有棵很老的橡树,树干粗得足以让我躲藏起来——当她出门来喂羊,或者晾衣服的时候,偷偷看她一眼。

    能够这样每天看她一眼,我就能够快乐一整天。

    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还清楚的记得她家的小木屋,屋门很矮,屋外是木柱围成的一圈走廊,她闲暇时会坐在走廊的木台子上,什么都不做,只是晒晒太阳。

    终于有一天,我穿上了正式的礼服,手捧一束艳丽的玫瑰花去她家——我决定了,我不要再这样偷偷的爱慕她,我要向她表白,我要告诉她:这个叫弗朗西斯瓦.让.诺维里亚的家伙,已经暗恋了她两个月了!

    可是郁,你相信么,她拒绝了我!

    当我带着自信的笑把鲜花送到她面前时,她大吃一惊。她睁大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问我:弗朗西斯瓦少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她表情是由于惊讶,我以为她是害羞,于是很骄傲的大声说:玛丽,你真幸福,因为我爱你!

    玛丽却连连摇头,说:哦不!少爷,您在跟我开玩笑!

    玛丽拒绝我的理由是我们的阶层差异!对此,年少的我十分不理解。于是信誓旦旦的向她表示,我绝不会嫌弃她!可是无论我怎么表白,她却始终不肯接受我的爱。

    那个下午我很沮丧,我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吃饭,即使父亲与母亲前来敲门我也不愿开门。我的反常行动持续了两天,终于惊动了我的祖父。

    郁,我还没有跟你提过我的祖父吧?

    我的祖父,诺维里亚伯爵,是我这生最敬佩的人。他年轻时是位航海家,为人谦和,乐于助人,面对挑战总是不畏艰难勇往直前,因而受人爱戴。祖父带领的船队曾一直航行到太平洋西部,登上了美洲那片热土。假如把祖父的历险故事编辑成书,大约可以跟一样厚了。但是,在祖母有了我的父亲,也是祖父的第四个孩子的时候,祖父告别了他热爱的大海,安心在庄园陪伴祖母,一直到祖母去世。

    我从心底里尊重我的祖父,并十分羡慕祖父与祖母的感情,因此我毫无保留的把我的伤心告诉了祖父。当时祖父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说:孩子,今天天气这么好,下午陪祖父去划船吧。

    那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暖风和煦,阳光明媚,我划着双桨,祖父就坐在我面前。湖面除了成群的野鸭,就只有我们这一艘小船,十分的宁静。

    祖父的兴致很高,指着前面的桥要我朝那划。他像个孩子般的嚷道:“噢,弗朗克,穿过去!穿过去!”那桥很矮,船划过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把头低下来,即便这样,那种木头腐蚀的味道,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映像。穿过桥后,我看见祖父微笑着看着我,说:孩子,你长大了。

    是的,我长大了以前划船经过这个桥的时候,我总是把头仰得高高的,希望自己能碰见桥底;可是现在,我居然不自觉的就把头低下了。我终于忘记了得不到玛丽的爱带来的哀伤,高兴的笑了。

    后来我问祖父,祖母是他的初恋么?祖父说不是,然后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男人,是不会跟自己的初恋爱人结婚的。

    我很惊讶,我很爱玛丽,我希望我能够跟她结婚并养育后代,我坚信我能跟玛丽完美的过完这一生——当然,前提是玛丽能接受我的爱。

    可是我敬爱的祖父却这样说,我没法明白。

    祖父解释说:男人只有在成熟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与此矛盾的是,男人,只有经历过爱情以后,才能成熟。

    郁,年轻的我是不可能懂得祖父的这番话的。于是,我固守着对玛丽的爱很多年未变,直到有一天清晨我从一个甜美的梦中醒来,突然发觉:哦,我的玛丽,她虽然依然美丽,却已经不知何时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回想起她来,回想起那棵多次帮助了我的老橡树,我不再觉得伤心,我只有美好的回忆。

    大约是我身体内流淌的血液来自于我的祖父,十八岁的我接受了皇帝陛下的建议,开始在各个附属国担当大使。先是非洲,美洲,后来到了亚洲,就这样一晃眼就是十年。这十年内,我邂逅了不少女子,她们都很美好,可是面对她们,我始终能回忆起我的玛丽。所以我不敢对她们承诺,因为我知道,我还不够成熟,成熟到了解爱情到底是什么。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遇见你,郁,请原谅我用这样一封信来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十二年后的我面对爱情依然青涩——但是我知道爱情是什么了!

    你或许会疑惑我是何时开始喜欢你,并偷偷将这份喜欢酿造成醇美的爱情之酒的?其实,我自己也并不能清楚的辨别。

    是月色下的玫瑰丛里,你那比花更娇媚的身姿么?

    是你在面对刁难,表现出来的沉着与智慧么?

    是你时时刻刻流露出的,对自己家乡的热爱么?

    还是你用柔软滑腻的丝绸设计出的那一件件极具美轮美奂、让人赞不绝口的礼服么?

    或者,没有任何缘由的,我爱的就是你!

    当你蹙眉时,我的世界亦在下雨;当你对我流露出来的爱意视若无睹,甚至偷偷抗拒时,我那颗爱你的心如尖刀在割;可是一旦你对我微笑时,我就能立刻看见天使在我身边飞翔;当你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出现在宴会上而博得一片赞扬时,我为你的美丽而疯狂

    噢,郁!我的郁!

    请原谅我如此唐突的呐喊——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我心中那热切的渴望!

    我贪婪的呼吸着空气,因为空气中有你的味道!

    我在清晨的林野里策马狂奔,我为我寻获真爱而感谢上帝!

    现在的弗朗西斯瓦.让.诺维里亚,似乎又变成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小子,偷偷在你身后跟着你,看着你,感受着你的喜乐哀愁;我多想手捧一束玫瑰,献于心爱人的脚下啊!可是我不敢这样做,因为我知道,郁,你的心中一直驻留着一个人……

    今天,我鼓足了勇气想对你说:郁,我不想探究你的过去,我只想能有机会与你一起展望我们的未来。

    郁,你带给我欢乐,也带给我痛苦。我知道,这就是爱情!我也知道,爱情的世界里,没有纯粹的甜美,只有历经沧桑后的泰然自若。我渴望甜美,但更欣赏泰然的面对爱情,面对人生。

    所以,郁,我无比恳切的请求你,接受我的爱吧!请相信我,把你的将来放在我的手上,让我守护着你,直到我们一起老去。

    深爱着你的

    弗朗克

    另:今天下午的阳光一如十二年前一般可爱,我将在湖边准备一艘小船,我希望能有机会带你在湖中游览,不知嬉戏的野鸭是否还是从前那些,但是弯弯的小桥一定会等候我们的光临。

    风景正好,请不要错过。

    华丽的花体,流畅的笔触,古铜色的信纸还泛着淡淡的墨香;字迹有些潦草,很多地方都有拖笔的痕迹,可以想见写字的人是如何的尽情抒发内心的热切希望,以至于手中的笔跟不上飞速的思维。

    那个温文尔雅的绅士,那张俊美的容颜,那双湛蓝纯澈的眸子,还有唇边温暖的笑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在被薰衣草的芳香充斥到每一个角落的空气里,酝酿,扩散,让人无处逃遁……

    这是浪漫的法兰西,这是热情的法兰西人,这是熏人欲醉的芳草之乡……

    沅郁轻轻放下信,抬眼看见明亮的窗外,阳光如此的明媚。

    天,更加蓝的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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