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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花期过后,再过一个多月时光便是果实成熟时。厉系的收缴队早早的便驻扎在了金三角区外头,他们凭借武力蛮横的赶走了其他的买家,之后开始对各个村落进行扫荡,烟果一车一车的运出三角区,在边界小城进行粗加工。

    当烟果变成了一箱一箱的福寿膏之后,便直接装船,待到船满之时就驶往公海,与那个来自南美的大买家接洽交易——广西部队几已弹尽粮绝,只是仗着地势优势与原军相持,广东本部军屯兵自守,军需补给迫在眉睫。况且,一贯与厉系做生意的军火商人也翻脸不认人,不再允许厉万三赊欠,笔笔帐都算得精细,厉万三仰天哀叹却又无可奈何。

    因此,此次交易实为扭转厉系败势的关键之所在啊……

    时间悠悠乎又过了两个多月,货已备齐,负责此次福寿膏交易的厉万八整装待发。临行前一晚,厉万三给厉万八饯行。酒过三巡,厉万三忧心忡忡忐忑不安的神情被厉万八看了个通透,他也不多言,只是抖擞着山羊胡一杯又一杯的跟厉万三敬酒。

    辣喉的白酒灌了一连好几杯,连厉万三都略显醉态了,他拍着厉万八的肩膀道:“老八,凡事小心谨慎,切莫掉以轻心!”厉万八点头答“是”,又劝厉万三宽心。

    “成败在此一举!厉系……全看你的了……”厉万三叮嘱不已。厉万八信誓旦旦,还颇为深情的唤了一声:“三哥,千万放心!我老八也是姓厉的!”

    厉万三精豆眼此刻已经满是醉意,他在满脸诚恳的厉万八身上转了又转,望着厉万八那缕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山羊胡子着实思考了好一阵,才狠狠的点了点头,举起酒杯道:“来,此去路途多艰险,三哥预祝你马到功成!”不学无术的厉万三居然还出口成了章,厉万八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口干尽,接着亮出滴酒不剩的杯底给厉万三看,那神情激动得一如亮给厉万三的不仅仅是一个青瓷酒杯,而是他厉万八火热热一颗赤胆衷心一般。

    酒宴很早就散了,厉万八告辞出门。

    厉万三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唤了亲兵将陆启寻了过来,谆谆叮嘱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厉万八刚到码头就看见了陆启——带着十七八个随从,都全副武装。一见厉万八,陆启先是敬了个礼,然后将一份厉万三的亲笔信递给厉万八,那几个字写得东倒西歪,意思倒还明白,无非就是兹事体大,故特派遣陆启前来协助云云。

    厉万八把信略一浏览,心中已经在冷笑:哼!还是信我不过!面色上倒是声色未露。

    稍作寒暄之后,一行人登船——除开两艘船上满载了福寿膏之外,尚有五艘军船保驾护航,陆启及其随行之人被安排在最末的船上——拔锚,扬帆,船队缓缓驶向公海。数百海里之外,那个南美的大买家将在某坐标处相侯,届时福寿膏换回白花花银元,厉系重整旗鼓,必能给原仕财的部队以痛击,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搏的就是这最后一击了。

    厉帅府,正当厉万三为离港船队在心头吊起了一块大石头之时,有探子送来最新军情:蒋系湖南军正在整装,不知何故;另,蒋系路清平率领的新编晋旅分水陆两路朝湘粤边境进发。

    厉万八跟陆启这两个谋臣此刻都远在大海了,厉万三真后悔啊,谁料想蒋系突然此刻发难?真不该把他们全派遣出去!

    万三忙电召广东厉系本部军旗下三个师长前来议事。三个师长驻扎在广州之外各处,接到电话后立马启程,一日多功夫就赶至厉万三的大帅府——虽说广东尚还有三个师,其实论人数也不过三十来万,只是厉万三好大喜功,硬生生的把这区区三十来万人给拆成了三个师——这样一来,他这个大帅当的也更加神气了。

    议事厅内,厉万三将情况略加叙说,之后,看三个手下各个面有惧色,心中已有薄怒。其实这三个师长也不过酒囊饭袋之徒,是跟着厉万三一起贩卖鸦片发的家,让他们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可以,出谋划策就简直太强他们所难,更别说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来了。

    一个会议磨蹭了三个多小时还没有结论。厉万三看着手下这三个贼眉鼠眼嗫喏猥琐部下,不由得心里怒气更盛,大声道:“不中用的东西!连人家想干嘛都猜不到,留你们何用!”

    那三个人全吓得腿软发抖,终于有一个麻着胆子献计曰:“大帅,蒋系突然动作,于我们那是大大的不利啊……”

    “废话!”厉万三一拍桌子怒斥,“我当然知道蒋子邵是想对我不利!难道他们还是来帮我们的?”

    那个说话的师长——暂且称其师长甲把——话的师长——暂且称其师长甲把——,已经到了异常严峻的地步……

    原军在广西云南交界处停驻,休养生息,开始为最后的一击做准备。

    原厉战事趋缓,在沉默中潜伏的,却是狂风大作前的窒息。

    议事厅内,甲乙两师长守在厉万三身边,等候指示,厉万三却独自望着庭院内迎春而放的鲜花愣神。

    今天的花期格外长,已到春末,却还有不少鲜花在枝头怒放。看着那艳红的色泽,厉万三只觉心寒……心真寒……

    人,其实怕的不是“无”,而是“从有到无”……

    这是眼前厉万三最好的写照——年轻时他凭借一股蛮勇暴戾,或许有一些运气,挣扎厮杀,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以前也不是没有遇见过生死存亡的危机——最严重的一次,他身边只有数十个兄弟,被围困在一片林子里——那时他都不曾怕过,和兄弟们围着篝火依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完后酒碗一摔,拔出枪来就跟敌人拼命……那次,他拼赢了。可是这一次,他能赢么?即便赢了原仕财,北边虎视眈眈以逸待劳的蒋子邵又怎么会放过他?

    命运之神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他亲手打下的江山一点点被蚕食,大厦转眼即将倾覆,厉万三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在他犹豫间,原系向广西发起了第一轮进攻,遭到了广西厉军的顽强抵抗,原系损失惨重,退守云南。

    在厉原两派的这接近一年的战斗中,厉系终于打了一个胜仗。

    不久,湖南的探子传来新的密报,说是新调至韶关前沿驻守的蒋系部队因水土不服闹起了痢疾。再过十几日,情况越来越严重,瘟疫开始流行,不少士兵病死,晋旅战斗力大大削弱。

    得到消息后,师长甲乙向厉万三请战,齐道:“大帅,此时应当趁热打铁收服湖南,加大我方后备力量;原军长途作战,此时一定劳乏到了极点,我们应当守住城池,再等时机,一鼓作气,灭了云南的原军。之后,便能反攻陕西,占领原军的底盘。”

    厉万三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只是,公海依旧无消息……这么长时间过去,厉万八与陆启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损失了今年的几乎所有的鸦片……八成,凶多吉少了啊……

    他几乎放弃了公海希望,颇为无奈的对两个部下道:“眼下时局对我们不利,我们唯有占领湖南,才有可能反败为胜了,所以,一定要慎重!”

    甲乙点头称是。

    三人谋划一阵,拟定出了临时作战计划。

    两日后,师长甲带领了三万人马偷偷摸向韶关,趁蒋系部队没有提防突然发难,果然只用了半日功夫就把韶关的蒋系杀退,厉系顺利占领了韶关。

    尝到了甜头的厉万三立刻增调了十万兵马前往韶关,以韶关为据点,厉系对蒋宣战。

    同时,广西部队向云南的原军开战,将原军逼退到云南中部。

    接着,蒋厉二军在湖南南部展开了拉锯战,厉系胜多负少,蒋系节节败退。火线慢慢向湖南深处挪动。

    南京,西园,会议室。

    蒋子邵正在看路清平的战事报告,边在地理模型上比对,时时陷入沉思。

    依据报告,厉万三的部队已经被引到了湖南腹地,距离木樨岭只有八九日光景了。

    蒋子邵放下报告,皱了皱眉,伸手揉了揉眉心。侍从官在边上侯着,见状忙吩咐丫环准备了杯浓茶。

    蒋三少接过茶,喝了一口,开口问道:“柳镇的人都安排好了?”

    成立桐答道:“安排好了。一个月前属下已经安插了两支人马,藏在宅子周围。”

    “消息没走漏罢?”三少轻问。

    “弟兄们行事都很小心,应当没有走漏。”成立桐回,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句,“这样做,真的有必要么?”

    蒋子邵突然一个冷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成立桐静默。

    蒋子邵又道:“他假如不是这么过于小心谨慎,我原也不会知道是他杀了连连……”回想往事,蒋子邵重重一叹,“路清平心里,只是想着怎样让蒋系一统江山,凡是被他视为障碍的,他都会毫不留情扫去。”边说边站了起来,踱步到窗边,一手扶在窗棂上,一手□裤兜里,目光朝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的道:“我啊……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

    看着主子落寞的身影,成立桐心里也跟着叹了叹。蒋三少回头,嘴角依然带着抹冷笑,看着侍从官,道:“这一次,我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成立桐应声点了点头。

    “还有,冯远盛那去安慰一下,说那笔钱算蒋系借的,事情完了就归还。”三少继续吩咐。

    成立桐忍不住面露微笑,道:“冯远盛倒是大方的,属下去借钱的时候,他还连说‘荣幸荣幸’呢……后来还略微提了提冯三小姐,只不过那时脸色有点难看,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凤盈小姐在这。”

    “哦?”蒋子邵挑眉,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属下只道三少目前军务太忙,现在心无旁骛,一心铺在平南事宜上……”成立桐答道,偷眼见蒋子邵皱皱眉,神色颇有些烦恼,忙转口道,“三少无需多虑,料冯远盛也不敢前来劳烦三少……只是,许小姐那边……”话到此处便做停顿。

    蒋子邵抬眼扫了小心翼翼的侍从官一眼,也不答话,只是一笑:“沅郁的事情嘛,我来cāo心就可以了……”三少的语气让侍从官立刻噤口。

    离开西园的时候,侍从官的心跳似乎还未平静,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他反复思索着。直到抵达家门,跨出车门时,低头瞧见自己的影子方才醒悟。正午已过,阳光倾斜,将他的身形完整的投射在地上,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在那些在阳光中或沐浴或躲藏的景物浏览了一遍,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接着便大步迈进家门。

    刚脱去身上的外套,电话已经响起,成立桐伸手拿起话筒,三少的声音传了过来:“刚才忘记问你了,就是路清平别院里那个叫做甄婉秀的女子,她的来历你打探清楚了没?”

    成立桐摇头回道:“她的来历似乎只有路副官自己清楚,属下正在想其他办法。”

    电话那头的人微一沉吟,继而道:“先探一探她是什么时候在南京出现的罢,这或许是个切入点。”

    “是,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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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yin沉沉的,有乌云在聚集,速度虽然缓慢,却愈加沉重。

    吴妈一挑帘子,闪身出了屋,将院子里晾晒的干菜收拾好,端进耳房。接着来到灶间,抓一把干草塞进火塘,炉子上架着个铁锅,锅子里盛满了水,见火渐渐燃上来,又丢进几块木疙瘩——都是陈年老树的根jing,虽不易燃,却经烧得很。

    轰隆隆一声闷响传来,吴妈双手在围在腰间的布裙上略一擦拭,边走到院子里,忧虑的眺望。

    许太太站在门口,刚想开口唤吴妈,却看见她微仰着头,发髻有些乱了,有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丝丝的动。

    吴妈放下心来,转身却看见静立的许太太,遂笑道:“是雷声……估摸着该是好大一场春雨呢……”

    许太太一笑,并不出声,转身进了房。

    火苗热情的舔着锅底,锅里的水渐渐有了动静,先是无数个微小的气泡争先恐后的窜出,不久,水便滚滚的开了。

    吴妈拾掇出一只木盆,倒进小半盆滚水,接着又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出凉水,边试探着温度;香胰子早已备好,就搁在案旁。门口有yin影一略,许太太出现在房内,见状轻声问道:“水备好了?”吴妈忙应道:“正好。”许太太解开发髻,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她理了理衣领,俯下身子,头微侧,长发水泻般悬落在木盆上方,吴妈便就势用瓢舀了温热的水从头话,聊了些甚么?”

    吴妈先是一愣,接着表情有些慌张,想了一想才回道:“哦,那是张铁匠的侄子,也没聊什么。”

    “张铁匠?”许太太歪头沉思。

    吴妈忙道:“他们家也准备逃荒了,躲过这阵兵灾再回来。”

    “哦……这样啊……”许太太叹了声,“不知道现在打到哪了?”不待吴妈回答,自己转身便出去了。

    午饭后,许太太吩咐吴妈沏了壶茶。吴妈在桌上摆上一只杯子,许太太道:“倒两杯罢,我们一起说说话。”

    两杯茶,腾腾热气上冒,吴妈的两只粗糙的手捧着细腻的白瓷杯,浑身都很拘束的样子。许太太起身进了内屋,不多会便携着一只包袱出来,吴妈见状,忙站了起来,满脸疑惑,却听许太太宛笑道:“这只包袱里有些盘缠跟换洗衣裳,这个兵灾是该去躲一躲的,我也不该这么自私的拖着你……”

    吴妈惊喜道:“小姐,难为你改变主意了!也是,等打完仗以后我们再回来便是!”

    许太太缓缓摇头,道:“这是为你准备的,你去上海投奔沅青罢,我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了……要是我万一……三姐妹那你替我照看着罢,特别是沅青,她今年女中也该毕业了。将这三姐妹托付给了你,我死也能瞑目。”

    “小姐……”吴妈哽咽起来,“你怎地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许太太续道:“生死有命,我从不强求。但是我亏欠你太多,这次不应再拖累你。”

    吴妈眼泪沁出眼眶,抹了抹眼泪:“小姐这么说,真是折杀我了。当初要不是小姐救了我,我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我这条命都是小姐的……”

    “既是如此,你就听我的安排罢!”许太太语气十分坚持,盯着吴妈的眼,道,“明天一早你就动身,现在船怕不是那么好定,一路上你大概会吃不少的苦。我自是希望你能安全抵达上海,待到战争结束的时候,你再来探我一探。”

    吴妈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抹泪。

    许太太继续着,语气依旧平和缓定,一如平常:“我这一生,充满奔波。二十年前跟随立凡从北平逃出,一路南下,终为这里的青山绿水所吸引。当时,也是在这个院子里,天为媒,地为证,我们拜了天地。明月皎洁,我们对月立下誓言:生死契阔,永不分离……”

    “是,小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吴妈哑着嗓子接道,“小姐跟姑爷两个,站在月光里,互相牵着手对望,真真像一对神仙一般!多少年了,我心里头记得那是清清楚楚,一点痕迹也没有抹去……我知道小姐守护的这颗心,所以也不劝小姐离开,小姐怎么反倒逼我走了呢?我走了,小姐的起居谁来打点?”

    “眼下,战火从南方烧到了这里,邻里也逃散得十去八九,周遭更加清净了……”许太太清淡的一笑,“立凡去后,我这颗心也被他带走了大半,活着还是死去对我来说并无区别。况且,立凡等我也等得太久了……”

    吴妈噗通一下跪在许太太面前,老泪纵横,哭道:“小姐,吴妈求求你!看在吴妈追随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请你好好的活下去!姑爷走了,还有沅芷小姐她们呢,小姐你就忍心让她们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么?”

    许太太眼中泪意隐现,她伸手欲扶吴妈,吴妈只是坚持跪着不起,继续道:“当年我从东北逃荒到北平,一路上,先是儿子得了疟疾死了,后来就是丈夫,逃到北平的时候我孤身一人,还得了重病。若不是小姐收留了我,又找了大夫给我看病,抓药,我这把骨头都不知道烂在什么地方了……”吴妈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小姐大恩,我从不敢忘,小姐的吩咐,我更加不敢违抗。如今小姐吩咐我走,我答应你,我走!我……我去上海找沅青小姐……但是不是明天!小姐,再给我三天罢,就三天……”

    见吴妈坚持,许太太也不再多言,她偏身,抽出腋下的手绢,帮吴妈擦去眼泪,点了点头。

    吴妈收了泪,麻利的站起,收拾了桌上的杯盏,掩门退出。

    雨,不知何时停了。

    接下来的第一日,吴妈忙里忙外的收拾屋子;第二日一早,吴妈便出了门,说是打算再四下里收些粮食蔬菜等等,乡邻都忙着逃荒,带不走的东西换成银子更加方便,不多会倒也采集了蛮多,接着又是规置整理;第三日,吴妈又出了门,一会就领进了一个丫头,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尚未长开。

    许太太疑惑,吴妈挽着丫头上前走了一步,边解释道:“小姐,这是翠儿,镇上米铺子老板的养女。”接着转头对翠儿道:“来,翠儿,这个就是太太。”翠儿倒还伶俐,上前一跪,脆生生的道:“翠儿见过太太。”

    “这丫头……”许太太挽起翠儿,心里却仍是不解,于是用眼神问着吴妈。

    吴妈继续道:“米铺子老板关了店铺,单单将翠儿留下来了,我去盘米的时候遇见了她一个人在哭,挺可怜见的,于是就领回来了。这样正好,我不在的时候,她可以帮小姐做些活计。”

    许太太摇头拒绝,道:“这里既是危险,留她一个小姑娘也不合适,不如你一并带到上海罢。”

    吴妈尚未回答,翠儿已经先自回道:“翠儿不想离开柳镇!养父跟养母走前说过,他们只是一时避难,将来肯定还是会回来,翠儿想在这里等他们。”说完又是一跪,连连磕头,边道:“求太太成全!”

    许太太心里还是犹豫,吴妈赌气道:“小姐若是不肯留翠儿,那我也不走了!”许太太没奈何,勉强点了头。

    第二日**刚叫一声,吴妈便起了,略作梳洗,挽了许太太为她准备的包袱,来到许太太房门前。她凝视房门良久,最后深深鞠了一躬,放轻脚步,离开了许宅。

    天刚蒙蒙亮,灰雾雾的云聚集在天边,似是从开春开始就未散去过一般。

    吴妈出门,捏紧了包袱,疾走几步来到拐角处,一个穿着黑衣布衫的年轻人立刻迎了上来。两人眼神略作交流,年轻人引路,吴妈在后头跟着,不过几十步光景,来到一座宅子前。宅门上刷着的清漆早已剥落,正门口两级青石台阶磨得甚是光滑,门楣左边是一个石刻的小篆:许宅。

    吴妈在门口伫立一阵,望着那两个字出了会神。年轻人在一边侯着,也不催,吴妈回了神,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两个字,是姑爷亲自写的,‘许’字底下那一勾都没勾上去,被小姐取笑了好久……”叹一声,抬步上了台阶,跨过门槛,入了门。

    年轻人紧随其后,将门掩上。

    门内,静立着一个女子,五官清秀,头上挽着圆髻,髻上插着根碧玉簪子;藕色旗袍,披着一件裘皮坎肩……

    “怎样?”年轻人突然开口问道。

    吴妈道:“模样和身形倒是像的,只不过小姐素来喜欢穿紫色。”说着走上前,打开自己的包袱,翻出一件紫色的旗袍,正是许太太平时惯穿的那件。

    年轻人道:“去换上。”那个女子拿起旗袍进了内屋。

    吴妈打量着室内与许宅的摆设一模一样的家什,不由得有些怔忡。内屋门帘一动,一个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吴妈恍惚间以为重归旧居,喃喃唤了声:“小姐……”

    年轻人满意的一笑。

    不久,伴随天边隆隆而来的不再是春雷,而是喧嚣的战火;炮火的光芒替代了晚霞映红了天际——蒋厉二系的战火终于烧到了柳镇。

    镇子清冷了许多,那些实在不舍故土而冒死留下的乡人们轻易不出门,即便出门偶遇了,也是点一下头,便匆匆而过。

    许太太平素就不太出门,此刻更加小心,又谆谆叮嘱了翠儿。主仆二人闭紧了房门,从天亮睁眼到天黑,无惊无险过了二天。

    这天,天黑透了,许太太靠在床边假寐,翠儿就着昏暗的油灯补衣裳。突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噼里啪啦的响起,顺着墙根一路向北。翠儿一惊,针扎了手,豆大的血珠子浸出来,她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着。忽听内房一阵声响,许太太打开门,衣衫齐整,云鬓不乱,轻声吩咐道:“将灯熄了!”

    翠儿忙将灯吹熄。

    周遭本就安静,便将那急促的脚步声渲染得尤其惊心动魄。

    许太太用极低的声音道:“穿的都是皮靴,不是柳镇的人,倒像是军人……”翠儿大约是受了惊吓只是发愣,也不接话。许太太便不再继续。

    黑暗里,主仆两个都摒声敛气。

    脚步声渐渐远去,似是消失了。

    许太太暗自舒了口气,一口气尚未叹完,一个老妇的声音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叫了声:“小姐~~~~~~~~~”

    接着几声清脆的枪声响起,回声在空气里荡去良久。

    许太太一颗心揪在嗓子眼处。

    片刻之后,有人惊叫:“走水啦~~~走水啦~~~许宅走水啦~~~~~”

    许太太募地站起来,讶道:“许宅?这里不就只有我们家一个许宅么?”

    翠儿猜道:“大概天黑,人家看错了……”

    许太太道:“我们出去看看罢……眼下人都逃得差不多了,火要烧起来可就不好办了……”

    翠儿匆忙站起,拉住了许太太的衣袖,脸上露出惧怕的神色,道:“可是,好像有坏人……太太,还是等天亮再说罢……”

    门外突然人声鼎沸起来,不知道从哪冒出那许多乡邻,耳听担水声,泼水声,救火声,等等此起彼伏,不久空气中传来焦味,有火烟末子落进院子。

    见许太太面露焦虑之色,翠儿便来到门口,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隙,看见门口有个人影在,于是发声问道:“那位大哥,火扑灭了么?”

    那人回答:“嗯,都灭了,你们不需要担心,关上门罢!世道乱,别让坏人钻了空子……”

    翠儿应了声“哎,好”,掩紧了房门,转头看见许太太站在院子里,便道:“太太,没事了,您也安歇了罢。”

    许太太点头,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想到,那老妇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如此熟悉?想到此处又暗笑自己多心,大概是太过思念那个敦厚的老人了,情绪依旧莫名的焦躁,只是不知何故。

    厉万三连续打了几个打胜仗,撵着蒋系的屁股一直追到了湖南内部。厉万三不是莽撞之人,在发兵湖南前,他也仔细考虑过,己方深入敌方势力范围太深,实乃兵家大忌。只是眼见平时治军有方的蒋系部队如此丢盔弃甲疲于逃命如丧家之犬,如此大好良机怎能错过。甲乙师长看出厉万三的心思,在一旁撺掇不已。于是厉万三心一横,只留了五千兵力在广州司令部驻守,其余二十万人马浩浩荡荡的杀向湖南,一追就追到了木樨岭脚下。

    网,撒了三个多月,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蒋系瓮中捉鳖,完美的谱写了一曲“木樨岭大捷”——

    短短七天,蒋系就消灭了厉系百分之七十的军队,活捉了百分之二十,剩下的百分之十流窜进湘西,利用湘西复杂的地形占山为王,变为土匪,后来蒋系平定湘西围剿土匪,断断续续花了好几年时间。

    而厉万三本人则被流弹击毙,他的尸体在路清平的巨额悬赏下终于被人从一堆尸体中翻出。

    同时,缪瀚深的部队经过一段时间的韬光养晦后,终于奋起发难,击退了厉系广西军的攻击,接着乘胜追击一路南下,将战线压到了南宁城脚下。围城不到两天,厉万三木樨岭兵败消息传到,厉系广西军见大势已去,随即宣布投降,剩下的广东自也不战而降。

    就这样,蒋子邵运筹帷幄,历经了两年时光,终于以蒋系的最小牺牲换来了中国南方的版图……

    _后顾无忧。

    依照之前的约定,路清平安排了近卫侍把将厉万三带回厉的清平老家,交给了厉氏族人。厉氏人丁凋敝,连祠堂都已荒废,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守着几亩薄田勉强糊口而已。他们看着僵硬的厉万三,还有边上甲胄鲜明的蒋系军,惧怕的表情背后流露出毫不关心的冷漠。

    厉万三的尸体在那个四面透风的祠堂里摆了两天后,终于有人出重金,将厉万三厚葬了——这个人就是原本被厉万三以为葬身大海的厉万八……

    当厉万三金丝楠木棺材被埋入土穴时,厉万八屏退了左右,自己亲手执起铁锹,一锹一锹往里铲土,一边在心里默念:“三哥……别怪我……”——

    本章终于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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