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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信是沅芷自上海寄到马赛的,并辗转到了埃文纽,所以颇为耽搁了时日。信中言道沅青自女中毕业后,赵明贤便替她相中了一户人家,“对方其实是个实诚的人,”沅芷在信中说,“家世清白,家底也颇丰厚,实为良伴。义父请对方到家中作客,并让沅青躲在屏风后见了一下。当时沅青并无特别,义父询问时也表现得乖巧。本来义父与我都以为沅青的终身大事算是安顿下了,没想到没过几天她便不辞而别了……”沅青失踪的事情赵明贤并不想让沅郁知晓,找了一个月之后却依然无果,沅芷深觉此事不妙,于是偷偷的便写了这封信。

    这样算来,沅青失踪已近三个月了……

    事不宜迟,当晚沅郁便整理行装,次日清早便离开埃文纽。在弗朗西斯瓦的坚持下,他陪同沅郁一同返回了马赛,帮她定了船票并一直送到码头。沅郁站在甲板处笑着朝弗朗西斯瓦挥手道别,弗朗虽亦报以微笑,但眼神仍然殷殷,依依不舍之状表露无遗。

    汽笛一声长鸣,远洋客轮带着各式人等各种梦想离了马赛港。

    沅郁看着码头那越来越小的身影,回想起自己在法兰西这一年多时光,若干场景如电影回放般闪过,最后定格在薰衣草花田那个画面。她轻轻对着那个已经看不真切的人影说了声:“珍重……”

    一个多月的船期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变得更加难熬,沅郁知道着急也没用,索性修心养性,每天除了前往餐厅用餐及清早和傍晚时分的两次散步外,基本上都躲在房内,纸笔上勾画着新衣样借以打发时间。

    如此这般,终于抵达上海。

    回来的匆忙,并未通知赵府,她自己寻了辆黄包车,报了赵府的地址。车夫拉着她穿大街过小巷,沅郁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突然有些热泪盈眶。

    情绪在抵达目的地后已经收拾干净。

    门房见沅郁,惊喜的打开大门,直道:“二小姐,你回来了!”沅郁点头而笑。

    正巧管家路过,见到沅郁也欣喜异常,忙吩咐仆人收拣了沅郁的行李送进房,边殷勤道:“二小姐,您怎么今天回来了?是有人接送呢还是您自己坐车回的?老爷没有跟我提过这事,怠慢了!”说着躬身在前带路。

    “是我没有告诉义父。”沅郁回道,“义父在家么?”

    “啊,在的,在的。”

    已是晚餐时分,赵明贤刚在餐桌前坐定,便望见窗外沅郁在管家的引路下匆匆而来。他惊异,马上站起来疾走几步来到餐厅门口,迎上了沅郁,讶道:“沅郁?你……”

    沅郁朝管家点头道过谢,转头望向赵明贤,宛儿道:“沅郁想念义父了……”

    赵明贤眉头一皱:“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淘气……”头转过的时候眉头立刻松开,眼内藏不住的欢喜,大声吩咐管家道:“去,让厨房再多做两个菜来。”

    管家道了声“是”,然后让丫头排上一副碗筷。

    沅郁看了看餐桌,一碟麻油豆腐,一碟青菜,一碗清蒸咸肉,另还有一个海碗乘着ru白色的浓汤,都腾腾的冒着热气,遂笑道:“哎呀,馋死我了!”边上前搀着赵明贤走到主位,扶他坐下,自己在偏位坐了。然后对伺候的丫头说:“先给我盛碗汤罢,有劳……”

    赵明贤看着眼前沅郁低头香甜的喝着汤,时不时的偏头朝自己顽皮的微笑,恍惚间以为那一年多的分离似是从未存在过。

    沅郁见赵明贤怔怔的,笑问:“义父,您怎的不吃?不饿么?菜都凉啦……”

    赵明贤这才回神,应道:“哦,吃的……”举起筷子夹了点青菜,忍不住笑了笑,“看你狼吞虎咽的样子……”

    “我可是吃了一年的面包了……”沅郁作恼怒状反驳,“再说,那里的食物哪比得上年叔的手艺。”

    赵明贤道:“年叔已经不做啦!他老了,现在是他的侄子在主厨。”

    “哦,那年叔呢?”沅郁问。

    “我给了他一笔钱,他在崇明那买了块地。”

    沅郁笑道:“真好,年叔也享福了……这个小年的手艺也不错呀,得到年叔的真传了。”

    赵明贤忍俊不禁:“小年?人家比你大十岁,孩子都读私塾了。”

    一餐饭在两人的说笑中不知不觉度过。

    饭后,两人在偏厅喝茶。

    赵明贤待伺候的下人退出房后,终于开口问沅郁道:“你是不是知道沅青离家的事情了?是不是沅芷写信叫你回来的?”

    沅郁点点头。

    赵明贤叹了口气,道:“都是义父不好!唉,要是沅青有什么事情,义父以后怎么去见你的父亲……”

    沅郁忙安慰道:“义父无须责怪自己。沅青已经十七,是大人了,她理应为她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孩子……咳!”赵明贤又气又愧。

    沅郁续道:“沅青向来如此莽撞,以前我们都太让着她,现在也好,她在外面遇到挫折了更能明白事理。”

    赵明贤道:“我就是担心她遇见坏人,要是……再说,现在世道这么乱,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说着说着,赵明贤焦躁起来。他起身,来回踱着步子。

    “现在……世道,嗯,怎样了?”沅郁小心的择着词语问。

    赵明贤又叹了口气,道:“还能怎样,打仗嘛……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好在上海一直没什么大事。”

    “哦……”沅郁若有所思。

    赵明贤望了沅郁一眼,又踱了两步,才道:“年初蒋系跟厉系打起来了,好像还有西边的一个派系,三方打得还很热闹。好不容易在一个月前厉系被灭了,局势才稍微平慰。”

    西边……沅郁暗想:莫不是缪大哥?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三少带着她前往扬州拜访缪瀚深的场景。

    突然的,往事如流水般毫无预兆的倾泻进她的思绪,纷纷杂杂,无休无止,三少的面庞,话语,动作,甚至呼吸都如此清晰的出现在她眼前。她立时觉得精神倦怠,手抚额头,脸色也变得苍白。

    赵明贤注意到她的异状,问她怎么了。沅郁掩饰道:“坐了一个月的船,实在是累了。”

    赵明贤恍然的样子,忙道:“那赶紧去休息罢!你的房间也应当收拾好了。”

    沅郁便待告辞,临走前见赵明贤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道:“沅青的事义父您也不要再多想了,请保重您的身体。我既是回来了,多一个人自然多一点法子,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好转的。”

    赵明贤如何能轻松,但见沅郁如此安慰,也只能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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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沅芷得了信即刻动身来到赵府,姐妹俩见面,执手相顾流泪不止。只是两人心里都牵挂着沅青,无暇叙旧。稍后,沅芷把沅青失踪的过程又向沅郁讲述了一遍,跟信中所书大致无二。到现今三个多月了,赵明贤派出了家仆一直不曾不间断的四处打探着,公园,码头……在沅青平时交好的同学家附近等候,就连平时沅青爱逛的洋货商行也安排了专人,以期能见到沅青的身影,可是,沅青就想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直没出现在众人面前。眼下,赵明贤与沅芷最担心的莫过于沅青离开了上海……

    听到这里,沅郁陷入沉思。

    那边沅芷还在絮叨:“她才十七,自从三岁到这里后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她能去哪呢?她就不知道我们在担心么?”

    沅郁插道:“三妹离开之前有什么异状么?”

    “唉……”沅芷一声叹息,“我平时在夫家,义父这来的少,对她关心不够……都怪我,都怪我……”说着一串泪珠滚了下来。

    沅郁心里也是难过,但见沅芷垂泪也只得宽慰。沅芷抽泣了一阵渐渐平静,摸出帕子擦拭。

    沅郁再问沅芷道:“姐姐,你好好想一想,三妹在离家前,可曾对你说过什么提过什么?有什么是她特别在意的?”

    沅芷歪着头,帕子在手中搅啊搅,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她啊,真没提过什么特殊的事物……不过,她的话少了许多。每次我来探望义父,都见到她总是关在房门内看书。我还跟义父说,三妹长大了,知道读书用功了……没料想……”话到这里显示出些埋怨,续道:“二妹,你说,她要是不喜欢那户人家,我们给回了就是,她何必居然离家出走呢?就算她不关心亲人是否着急,也该为她自己的安危想一想罢?世道这么乱,刚打完仗。”

    “是了……”沅郁一下站起,惊得沅芷一愣,沅郁仔细想了想,便道:“三妹素来话多,怎么会突然转了性?我估摸着,她离家出走这个念头已经盘算了很久了。”

    沅芷将信将疑:“是么?那她为什么呀?”

    沅郁走到姐姐面前,盯牢了她的眼睛,道:“姐姐,你再想一想,三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默的?”语气透出一股紧张。

    沅芷努力回想:“三妹离家前三四个月的样子把……哦不,不止……”想着想着,脸色煞白,捉住沅郁的手,颤声道:“不会罢……难道三妹去了南京?”

    沅郁吃惊,讶道:“什么?”

    沅芷道:“自你们那次因蒋三少之争后,三妹就沉默寡言了。我还当她心中不过一时难过,小孩心性没几天就会变好……加之你离开了上海与三少没了往来,三妹便会及早清醒,因此便没有在意。”

    听到这里,沅郁重重一叹:三少……又是三少……

    沅芷接着摇头,边似自言自语般:“不会的,三妹不会这么做的……她明知道义父最恨这些军阀……”

    “三妹心里几时怕过什么?”沅郁忍不住插嘴,语气不是不埋怨,“她总是这么任性,难道你还不了解么?”

    沅芷却神色转为轻松:“假如三妹真是去了蒋三少处,倒也好过在外流浪……”转眼看向沅郁,道,“二妹,你……去打探一下罢?”

    沅郁心中愁肠百结眉峰蹙起,沅芷却会错了意,宽慰道:“事关三妹安危,即便你去拜会蒋三少了,义父也必能谅解。”

    沅郁点点头,却不多言。沅芷怅然道:“你们俩啊,自小便爱争执。你总是没有姐姐样儿,从来也不说让着三妹一点。她急的跑到娘那里去哭,娘要责罚你,爹却总护着你……”说到情动处,沅芷又落下泪来。沅郁听姐姐提及亡父,眼眶亦有些红。沅芷续道:“爹去世的时候,我已经知晓事理,你们却还小,尤其是三妹……人道是没娘的孩子苦,没爹的何尝不苦……”

    沅郁怔怔落下两颗泪,接着抽出手帕拂拭了眼角,道:“何苦说这些,眼下不是担心三妹要紧么……你非招的我难过不可……”

    沅芷长叹一声,道:“我也不是非说这些不可,只是最近我常常思量,我们许家三姐妹为何在感情上总有个迈不过去的坎。”

    “姐姐……”沅郁有些担忧,不由得扶住了沅芷的肩轻轻摇了摇,“别想多了!感情的事情往往是越想越糊涂,假如真有个坎迈不过去,那绕过去就是。”

    沅芷看着沅郁,神色颇为认真,道:“要绕也不是那么简单罢!你去了法兰西那么远的地方,心里可有片刻放下蒋三少过?”沅郁张口欲辩,终究心虚。沅芷见状心下了然,于是续道,“我们幼年丧父,所以才这么渴望关切与照顾。在这一点上,我们三人的心态是一致的。”

    “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勿用多言,我心里有分寸。”沅郁无奈浅笑。

    沅芷犹在叮嘱:“推此及彼,将心比心!二妹,还记得前年我们三人返乡探母在船上说的话么?”

    沅郁点点头,接道:“我们三姐妹始终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人……我记得的,姐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语气略微加重,似是宣言一般。

    沅芷放下心来,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希望三妹现在真的是在南京。否则,人海茫茫,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寻啊……”

    事不宜迟,翌日沅郁便稍作收拾,登上了上海至南京的火车。赵明贤神色复杂,欲语还休,终于语气沉重的嘱托了两句‘路上小心’便即缄口不言。沅芷眼神殷切,待火车启动时还忍不住跟着车轮小跑一阵,边挥着手边喊道:“见了三妹,切莫起冲突,将她带回来最紧要!记住了么!”沅郁一个劲的点头。

    车轮滚滚,站台上两个熟悉的身影终于越来越小,终究不见。

    沅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子随着车身动荡,在‘克拉拉,克拉拉’的车轮声中,她的思绪飘向远方。首先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是那晚的马赛三少的突然出现,他的音容笑貌前所未有的清晰状态在沅郁脑海中回放,一幕幕,一幅幅……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一声轻笑……还有那个热烈的拥抱……带着强烈的感情,似无形的乱流一般在沅郁心中纠缠,忽上忽下,颠沛无措。

    沅郁只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她不敢再想,闭上眼,将头靠在窗上,一边深深的呼吸,一边放缓了心态。

    不期然,那个楼梯上的热吻突兀而强势的闯入她的心。沅郁忍不住一声哀叹;叹完后,一种莫名的期待突然出现,隐隐的,却无法压抑……

    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用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来看你了……你又在做什么呢?

    正是芳菲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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