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都市言情 > 乱奔

第五十一章

    “哒哒,哒哒……”打字机的针随着敲击一下一下在纸上打印着一个个代码,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不一会纸槽上的纸便移到尽端。秦瑗将纸槽推回起端,小心的将卷筒逆时针往上轻转了一格,只听“卡啦”一下,纸便往上推了一行。她低头,纤细的食指点在文件上,认准了接下来的内容后,双手抚上键盘一个一个的敲击起来,速度有些缓慢。

    卫庭如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瞧见这样一副场景:夕阳透过窗户射进来,有几缕阳光悄然停留在秦瑗的肩上,画出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渲染,发色有些偏黄,不过很润很亮;她的肩膀端的直直的,大概cāo作着并不熟悉的事物而显得有些僵硬,头却一直保持着微垂状态,一会偏头认真的在文件上比照,一会盯着键盘。房间内安静极了,除了打印机的敲打声以外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卫庭如放轻了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眼前的女子。站立了一会,他悄悄拧开门,闪身出去。

    当门被轻轻关上的时候,秦瑗停了停,接着继续敲击。

    继而有脚步声传来,紧跟着一个女声在门外响了起来:“秦瑗,你在么?”秦瑗头也不抬,随口应了声:“在。”声音并不如何大,也不在意别人是否听得见。

    随着话音,门被推开了,胡红樱闪了进来,咋呼道:“哎,你在啊,喊你也不应一声。”

    “我应了,你没听见……”秦瑗手中不停,耳听胡红樱走近身前。

    胡红樱从她身后探过身子望了望,惊叹道:“打得这么好了?这才多久时间啊……秦瑗,你真是聪明!”

    秦瑗面露浅笑,道:“好什么呀,错了好多。”

    胡红樱转身拎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水瓶不太保暖,瓶中的水只是温热,喝起来却是正好。她喝了口水,笑道:“你啊,干嘛对自己要求这么高?你知道不,缪座的副二秘,就是那个叫雯雯的,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学会用这个打字机。哼,她啊,每天就会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在卫副官面前晃悠……卫副官哪看得上她啊,庸脂俗粉!”说到最后,满脸鄙夷。

    秦瑗微微愣了愣,随即瞟了瞟胡红樱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的时间。我要尽快学会这些。”

    胡红樱取笑道:“你这么认真,难不成也是为了卫副官?”

    “嗤~”秦瑗发出一个冷笑。

    胡红樱马上认真起来,道:“你别不承认呀,刚才我进门前看见卫副官在门口站着呢……站了好一会才走……”随着话语,她脸上那特有的两团腮红颜色好似变得更加深了一般。

    秦瑗有些嫌弃的调转了视线,边继续敲击打字机,便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又晒多了太阳?”

    闻言胡红樱惊呼一声,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忙问:“怎么?我的脸颊变红了?”

    秦瑗恶作剧的“嗯”了一下,道:“比之前可红了许多,越发的圆了……”

    胡红樱“哎呀”叫唤了一声,冲进梳状室照镜子,不一会就发出好大一声惨叫:“秦瑗~~~~我该怎么办啊~~~”秦瑗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

    胡红樱自梳状室出来靠在门边,一副沮丧极了模样,道:“你看,你多好看啊……皮肤这么白皙,古人说‘吹弹得破’形容的就是你这种罢……我啊,在陕西土生土长的,又是小门小户的,没少在外头干过活……唉……连名字都土得很。”

    “你还好啦……”秦瑗应付着,“你的名字不难听呀。”

    “还不难听么?胡红英……我们村啊,叫一声‘红英’,准保跑出来七八个丫头!”听她说的好笑,秦瑗手下一乱,一连敲错好几个代码。胡红樱继续道,“还好你给我改了名字,这个‘樱’字虽然发音一样,但却雅致得多了……”

    秦瑗松了纸槽的卡子,将打印纸取了下来,揉做一团,恨道:“既然你这么感激我,就不能让我清净会么!你看,又打错了。”

    胡红樱嘿嘿一笑,道:“既然错了,就别打了。来,咱们说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秦瑗回着话,手下却不慢,很快给打字机换上张新纸,“说那个妖里妖气的雯雯,还是你的卫副官?”

    胡红樱面露娇羞:“什么叫‘我的卫副官’呀……你真是的……”

    “好,那就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秦瑗开始在纸上打出第一行字,刚要移纸槽,电话响了。秦瑗起身,拿起电话听筒,刚喂了一声,听筒里传来卫庭如的声音:“秦瑗?”

    “嗯。”秦瑗轻声应了下。

    “喔,秦瑗,是这样的,”卫庭如的声音有些紧张,语速便有些快,“过几日我要动身去广州,大概会顺路到南京停留一段时间。你看……”

    “不要!”秦瑗果断的打断了卫庭如的话,“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

    卫庭如有一些失望,道:“这样啊,那么好罢。”

    秦瑗又轻声‘嗯’了声,似是肯定自己刚才的回话,换了个和缓的语气问道:“那你几时回?”

    “说不好。”卫庭如答道,“缪座招我前去商谈事宜,不知道要谈几天,路上一来一往的总归要七八天吧。”

    秦瑗握着听筒微微出神。卫庭如听不见回答,连‘喂’了几声,这才惊动了她。她有些怅然,低沉着声音道:“那祝你一路平安罢……再见。”

    咔嗒一声对方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声。

    胡红樱小心观察着秦瑗的脸色,只见秦瑗将听筒在手中握了一阵,接着缓缓放下,脸上表情不显。她对胡红樱道:“闷得很,我们去大雁塔玩玩。”

    胡红樱一声欣喜的轻唤“好哎~”,立马又摇头,捂着脸颊道:“不去,外头太阳那么大……”

    秦瑗抿嘴笑了一下,道:“你陪我出去玩玩,回来我教你个方子,保准让你皮肤白腻无暇。”

    “真的呀!”胡红樱开心的叫起来,拉着秦瑗的手来回摇,求道,“你现在就告诉我呗,何必等到回来!”

    “走吧,路上跟你讲好了……”秦瑗拿起外套,拧开房门,胡红樱紧跟几步,跟她肩并肩的出了门。

    火车发出“呜~~~~”的一声长鸣,缓缓靠站。旅客们纷纷收拾自己的行装,拥挤着朝车门挪动;站台上亦是人头攒动,很多人掂着脚尖焦急的探望,看见了要接的人,便露出喜悦的样子,扬着手,高声唤出对方的名字,还有拱手作揖的,有学着西方礼仪互相拥抱的,也有人只是冷冷的点了一点头,勉强算是个招呼……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年岁不大的小孩子,衣服脏破面黄肌瘦的样子,在人堆中挤来挤去,看见拎着大大小小包袱的旅客便挤到跟前,脏兮兮的手拉紧了行李包带,咋咋呼呼的问:“大爷,要脚夫么?”小手背上遍是红肿的冻伤印子。那被拉住的旅客往往非常不耐烦,厉声呵斥:“走开!走开!”

    沅郁一手撑头,透着车窗瞧着窗外的热闹。车站毕竟不是寒暄的地方,眼见人流愈见稀薄,终于渐渐散去。她便起身,携起藤箱,整理了一下衣摆的皱折,走了不过几步就来到车门口,扶着铁质扶手出了火车。一个孩子眼尖,立马朝她奔过来,尖细的童音由于叫喊过多已经有些沙哑:“小姐,小姐,要脚夫么?”沅郁摇摇头。那孩子停下来朝周围望了望,眼见已经没有什么旅客了,小脸上露出失望之极的神色。沅郁心一软,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钱,递给他,道:“脚夫不要了,你去帮我寻个黄包车来罢,谢谢了。”

    小孩接过钱,欢天喜地的跑走,边跑边叫道:“黄包车~~黄包车~~”不一会,引着辆黄包车过来。

    沅郁登上车,对车夫说道:“劳驾,帮忙寻个安静干净的客栈。”黄包车夫应了声“好呐~~”端起车杆,脚在地上用力蹬了几步,借了力后很快就大步跑起来,穿街过巷的,停在一个客栈外头。

    沅郁下车,付了车资,抬脚进了客栈,跟掌柜的要了间上房。

    小二殷勤的引着路,将沅郁带到一间角落的客房。他在前头用钥匙开了门,一把推开,跟着吆喝道:“小姐您瞧,新絮的被子,新织的单子,梨花木的桌子,包管比自个家里还舒坦呐~”

    沅郁忍不住抿嘴微笑,四处打量了一下,家什器物简单清爽,她颇为满意。于是便对小二道:“劳驾送盆洗脸水来,要热一些的。”

    小二一边答应,一边小跑几步来到窗户边上,伸手一撑把窗户推开,道:“小姐,您再瞧,街对面就是在南京赫赫有名的冯家老爷府邸的后园子,现在刚巧又是春季,花开得艳丽极了,您要是闷了,就站这,瞅瞅花花草草解个闷也是好的……要是站累了,椅子挪过来,坐着也能瞧瞧景色……”

    沅郁也不应声随意扫了一眼,忽然瞧见小二仍然啰啰嗦嗦拖沓着不肯离去的样子,方才醒悟。她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钱,放在那所谓的“梨花木”桌子的桌角上。

    小二瞧了个真切,咧嘴笑道:“好呐~~热水,要热一些的水……马上送到!”将铜钱扫到自己手心,带着讨好的笑回身出了门。

    和暖的风带着春天特有的温润跟香味窜入房间,惹得沅郁来到窗前,她凭栏眺望,想看看景色是否真像小二说的那样宜人……

    果然狭窄的街对面就是一个花园——花园其实并不是很大,靠角的地方有一座乱石堆叠的假山,被一池碧绿的春水拥着,与倒影倒也相谐成趣;山上盘旋着倾斜歪扭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刻意的曲折婉转绕山而行,是模仿苏杭园林的建造手法。

    冯云婕的样子浮现在沅郁眼前,美丽是美丽的,但是孤傲的她素来只跟几个家世相当的女子交往谈笑。引的香如常常跟沅郁抱怨:“那个冯三小姐,架子大的,好似圣安是冯家开的一般……我跟她说话,她从来正眼都不瞧我!你当我真喜欢去讨好她么?要不是嬷嬷的吩咐,我连一个招呼都不想跟她打!找气受!”香如发起牢骚来,往往火气连着话语如连珠炮般发出来。甚至有次香如不知道在冯云婕那碰了个什么钉子,回来时居然哭过了,眼眶红红的,恨道:“她家不就是有钱么!就这么欺负人!”沅郁问她何故,香如却不肯说,隔了会,又怨道:“有些人啊,就是衔着金汤匙出生,富贵命啊……”

    敲门声惊醒了沅郁的回忆,她应了声:“进来罢。”一个嫂娘端着一个木盆进了门,放在洗脸架上,对沅郁道:“刚烧的热水,小姐慢用。”沅郁笑着致谢,那嫂娘便退出了门。沅郁将手埋进盆中,暖暖的水汽升上来,浸润了沅郁的脸。她又想:不知道香如现今在南京没?还有庭如,他们应当还住在那个有着一株枇杷树的院子里罢?也不知道搬家了没……春末,枇杷花该谢了,说不定树梢已经挂上了早果。

    她如是想着,边拧了块帕子,盖在脸上,满意的一叹:江南的水啊……味道都不一样……

    时候尚早,沅郁略做梳洗,到前堂随意用了些饭。结账时向老板询问明白了路径,得知此处离卫宅并没有多远,索性连车也不坐了。天气甚好,男男女女在街上游玩的人成群结队的,好一团热闹。

    不急不慢的走过两条街,沅郁依稀辨认出卫宅坐落的那条小巷子来。走进巷子,数到第四张门,她停下。

    虽然只来过一次,这里还是给沅郁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不由得有些开心。一捋袖子,纤长的食指中指跟拇指摸起门环,“砰砰”磕了两下,停了会,又磕了两声。

    “谁呀?”一个老妇的声音传出来。

    沅郁在门外应道:“我姓许,前来寻一位卫小姐。”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站着布襟大褂头发花白的老妇,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沅郁,沅郁认出她来,笑道:“陈妈,我是许沅郁,你不记得了么?”

    陈妈想了想,脸上露出恍然的样子,忙道:“哎呀,真是许小姐呢!哎,看我这老眼昏花的,一下没认出许小姐来!”边让着门,请沅郁进门。

    沅郁抬脚跨过门槛,看见庭院里还是往日模样,除了庭院角落那株批把半树半花以外,一切仿佛都没变过。

    陈妈在她身后依依询问道:“许小姐是来找卫小姐的么?”

    沅郁听见问话,回身笑答‘是’,又问:“她在么?”

    陈妈回道:“嗨,早不在这了!卫小姐嫁人了,嫁给了成先生。成先生不知道您知道不,他可是南京城里了不得的人物,是蒋公馆里头的人呢!”陈妈的语气透着骄傲跟欣喜,说到最后‘蒋公馆’三个字时,脸上一副神秘的表情。

    沅郁又惊又喜,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陈妈道:“不过一个月之前的事情……真是好热闹一场喜宴呐!只是卫小姐娘家都没人了,就剩卫先生,许小姐您没能来可真可惜,否则……哎呀呸呸,看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其实成先生真是您是成太太的好朋友,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

    沅郁一笑,向她道谢,陈妈行了个礼,便与沅郁告辞。

    沅郁额头沁出了些汗意,她抽出手帕擦拭了一下,接着将手帕攒成团,握在手心,朝成府大门走去。

    刚走进几步,守门的侍卫果然板着脸叫停了她,生硬的语气呵斥道:“站住!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沅郁停下,放缓了语气道:“我是许沅郁,是成太太的故知,特从上海前来探望,还烦请通报一下。”

    那侍卫上下打量她几眼,见这个女子衣饰简单却不俗陋,神态平和让人油然生敬,阳光下她静静其华波澜不显的样子,侍卫再开口已经换了一副语气:“那请小姐在此稍候,担待。”说罢,便转身而去。没多久,侍卫引着一个年约60的老人走了出来。

    那老人一眼就看见了沅郁,小跑着迎上来,边道:“这位便是许小姐么?”

    沅郁看着他点头称是。

    老人忙拱手道:“许小姐,老夫姓成,是成府的管家,府里的人都叫我‘成伯’。太太吩咐我来接您,请随我来。”说完让到一边,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有劳……成伯。”沅郁回了个礼,便走过去,路过那通信的侍卫时,也不忘点头致谢。

    进了大门便能看见一个月廊,长长叠叠,一眼望去看不见头。两侧的木扶手漆着红漆,大约是新漆过,看着甚是喜气。还有红缎带缠绕在廊梁上,垂下长长的带尾,被风吹拂的彼此牵挂羁绊。廊顶并没有全部遮挡严实,时开时闭,镂空的横梁彼此交错,以阳光做笔,在地上描摹出美丽幻变的yin影图。

    成伯半侧着,身子微躬在前头引路,将沅郁带到月廊内,每到转弯或者岔口处,他便停顿一下,似是提醒沅郁留意。

    走了一阵,依然不见头,沅郁忍不住问道:“成伯,请问还有多久?”

    成伯回头应道:“就在前头了,太太在月廊那头的东原厅。这条廊子看着长,却是近路。”

    沅郁疑惑,问:“成太太一直都很忙么?。”

    成伯再度恭谨的回答:“也就这段时间忙一些……蒋三公子下月举行订婚大典,太太正在检查礼单。”他口中作答,脚下不慢,又走了几步突然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不由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

    沅郁正好站在没顶的廊下,阳光从她身后射过来,她的影子切断了那些横梁的yin影,风又带起了挂在梁下的红缎带,一飘一拂,一丝一缕,风亦吹乱了她的发,额前几缕发丝随着缎带一起拂动,长长碎碎的,散在风中。

    她脸上犹自带着笑,反问了一句:“蒋三公子……要订婚了?”语气虽然平和一如既往,脸色却雪白,眸子盈亮。

    成伯见到她的神情,只觉一阵寒冷,遂小心问道:“是,下月初四,跟三公子的世家交好上海的陈家二小姐……许小姐,您也与三公子相识么?”

    沅郁似没听见般,喃喃又问道:“他……要订婚了么?”

    成伯刚要接口回答,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出:“是的……”

    卫香如穿着翠衫袄子,盘着古髻,发髻里插着几只发簪,簪头镶金嵌玉,手里拽着一方绸帕,每只手腕上都戴着一只成色上好的翠玉镯子,手指上几只硕大的明晃晃的金戒子,其中一只还镶着猫儿眼石,流光溢彩的。她缓缓自转角的廊走出,步履故作缓慢,每一步都透露出富家妇人的雍容姿态,停在离沅郁数尺开外地方。

    沅郁怔怔落下泪来,叹道:“这就是你不来见我的原因么?”

    卫香如一愣,不知沅郁这个‘你’究竟所指何人。

    成伯在边上有些不知所措,卫香如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悄悄退下。

    卫香如举足轻移,走到沅郁近前,心中颇有些惴惴,适才鼓起的勇气消失殆尽。她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沅郁抬眼看着自己,问:“你使唤成伯来接我就是想让他把三少订婚的事告诉我,对么?”

    卫香如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沅郁暗泣:“你为何对我耍这样的心机……”

    卫香如忙辩道:“我只是不想见你伤心的样子……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亲口跟你说三少的……婚事……”

    “你不要再为自己辩解了,香如,假如你也如我一般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沅郁一字一顿的说道,“那么,请你坦诚待我……”说完这句话,沅郁转身离去。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