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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三月天,孩儿面,太阳仅仅露了一天的笑颜,第二天就立即消失,淅淅沥沥春雨又开始滴答起来,一直持续到清明。

    清明过后,终于天晴。第二天,有客拜访。

    沅郁怀着好奇来到客厅时,看见了缪瀚深和卫庭如。经历了战事,两人具有肤色黝黑,眉目间颇有风霜。

    沅郁喜出望外,忍不住道:“缪大哥,庭如,我可,真高兴见到你们!”

    缪瀚深朝沅郁伸开双手道:“要不要给缪大哥一个意外而高兴的拥抱呢。”

    沅郁抿嘴笑着,尚未做出反应,缪瀚深又自己把手收了回来,道:“还是不要了,孟周那小子枪法好得很,要是跟我决斗,我可不一定能赢他。”说罢爽朗的笑出声来,卫庭如也跟着笑了起来。

    沅郁先是笑着对缪瀚深道:“缪大哥还是爱捉弄人呵……天……你看着可真精神!”后面那一句是对卫庭如说的。

    度过了两年多军旅时光的卫庭如早已褪去了稚气,他迎着沅郁的目光,成熟而稳重。沅郁忍不住又笑起来,道:“你果然是大人啦,庭如,你还记得么,你以前都不敢正眼看我……若不是香如跟我解释过多次你是因为害羞,我还当你讨厌我呢!”

    缪瀚深哈哈大笑起来,道:“卫副官还有那么青涩的时候?你不知道啊沅郁,在战场上他相当勇敢啊,真是一员猛将!”听着上司的夸赞,卫庭如只是含蓄的笑笑。缪瀚深看了看他,又对沅郁道:“不过,有时他太过严肃,可吓跑了不少好姑娘……”

    沅郁挑眉笑道:“真的么?香如知道了可要开心了……”提到香如,沅郁有些失落,不过一晃而已情绪便被隐藏好,她续道:“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南京?庭如,见过你姐姐了没?”

    缪瀚深在一旁接话道:“刚到南京,这不,先奔这来了,看我们有多想你!”

    沅郁气笑不得,尚未接话,蒋子邵已经走了进来。他一边解着外套纽扣一边道:“缪瀚深,我刚进门就听见你在对我的女人献殷勤,你是想跟我比比枪法还是赛马?”沅郁上前接过他的外套,递给侯在一边的管家,小声埋怨道:“缪大哥疯,你也跟着疯……”蒋子邵低头看着她微笑,也轻声道:“好罢,听你的,不疯了……”

    缪瀚深看着眼前的男女神态亲昵自然,不由得心情极好,大声打岔道:“哎呀,坐了半天火车赶到这里来看弟妹,这么久了居然连杯茶都没有!”

    蒋子邵接口道:“茶怎么够?我准备了上好的竹叶青,沅郁,你去让厨房准备几个下酒菜,我先提前给缪兄开庆功宴。”

    “那可要来个一醉方休,哈哈。”缪瀚深大笑道。

    沅郁转身出了客厅,转角时她扶额在墙上略微靠了一靠,从见到缪瀚深开始,她就觉得恍惚,眼前场景中有一种她非常熟悉却久未体验的感觉,她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直到后来餐厅里菜肴酒水备好,蒋子邵与缪瀚深开怀畅饮时,沅郁才捉住了那种感觉:信任。

    她突然想起了数年前芦苇荡里,缪瀚深醉后说的那番话,看着眼前蒋子邵飞扬的神采,她突然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

    继而,她转脸看看卫庭如,他不过二十,进退有礼,慎言微行,当日庭院中那个摘枇杷的男子已经磨练成成熟男人了。沅郁心中有些微叹,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便觉有些晕眩,于是起身来到餐厅外的廊子里。

    落地花窗半开半闭,遮挡不住缪瀚深的声音传出来,他正讲述着与厉系战争里的趣事,引得蒋子邵不时开怀大笑。

    沅郁坐在木躺椅上,凉风吹过,微醺的感觉便略略褪去了一些。

    门口传来动静,沅郁偏头望去,看见卫庭如正好出来,他手里还端着只玻璃杯,看见沅郁,他将杯子一递,道:“许小姐,你是不是有些上头?我倒了些水给你。”沅郁道谢接过,笑道:“不用叫我许小姐,叫我沅郁罢。”

    卫庭如一笑,道:“那怎么成,若是我姐姐知道了,肯定要骂我。”

    听卫庭如提及香如,沅郁神色一暗,叹了口气,道:“庭如,不知道怎么的,我跟香如……有些芥蒂……”

    庭如眉一皱,似是不解,沅郁便解释道:“你看,我在南京这么久了,可是都没有跟香如见过面……哦,对了,只见过一面,还是我刚到南京的时候,想去问一下你姐姐有没有见过我妹妹。自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联络过。”说罢,她怅然一叹。

    庭如神色有些不自然,沅郁自顾自出神,倒也没发觉。她低头喝了一口水,瞥见庭如仍然在门边站着,便笑道:“你怎地还不进去跟他们喝酒?我醒过酒了便进去。”

    庭如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道:“许小姐,关于你妹妹的下落,其实,我知道。”

    沅郁惊异的睁大了眼睛,卫庭如续道:“她化了个名字,现在在陕西部队中,是我的属下。”

    沅郁愣怔,片刻之后突然开口,并不是卫庭如意想中的责难,问道:“她化了什么名?”

    卫庭如紧张的搓了搓手,道:“她化名秦瑗,做些秘书工作,缪座并不知情。”

    “哦……”沅郁应道,抬眼看见卫庭如紧张的神态,于是一笑道:“她安全了就好,我不会怪你。”停了一会又问:“香如她知道么?”

    卫庭如“这”了一下,沅郁心下了然。她沉默一阵,突然笑道:“定是三妹淘气,央着你们瞒着我,回头见了她,我要好好责骂她!瞒着我也还罢了,连义父那她也瞒着,就不担心的!”

    卫庭如还待说些什么,沅郁站起来,道:“你先进去罢,我得去给义父挂个电话。”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见庭如还兀自站着,于是又微笑道:“进去罢,别担心……”

    沅郁先到厨房吩咐厨娘准备醒酒汤与面点夜宵,这才折道书房,电话接通后略作寒暄,沅郁便把沅青的下落告知赵明贤。电话里传来赵明贤欣喜的声音:“真的么!这孩子……唉!我明天就去陕西,把她接回来。”

    沅郁道:“义父,三妹性子倔,您亲自去了反而容易闹僵,不如先写封信罢,慢慢劝回来。”

    赵明贤突然觉得蹊跷,问道:“她去陕西做什么?那么远的地方……”沅郁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赵明贤又自顾自猜测:“难道她那里有同学或者朋友?也不知道在家受了什么委屈,跑到那里去玩,还不告诉我们……”

    沅郁便顺着他的话往下圆,道:“是呀,三妹有个认识的人在西安,大概她去那里玩耍罢了,她又是从没出过远门的,怕您不同意,就偷偷跑了。”

    “哦?你知道是什么人么?”

    “是……”沅郁轻咬了下唇,“那个人义父也认识的,就是香如呀。”

    “卫小姐么?”赵明贤还是有些疑惑,“她不是提前从法国回来后就去了南京么?还是你告诉我的呀。”

    沅郁笑着应道:“香如的弟弟在西安,香如去探望罢了。”

    “哦?”赵明贤的声音明显提高了,他追问,“卫小姐的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卫小姐稳重贤惠落落大方,她弟弟想必也是人中龙凤罢。”

    沅郁气笑,道:“义父,您还想把三妹再吓跑一次么?”

    赵明贤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便道:“好罢,不提这个了。这样沅青的下落也知道了,你也可以回上海了罢?”

    沅郁笑道:“是,过阵子便回。”放下电话她心里幽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伤神不过片刻她又想起了卫庭如的模样,身子总是挺得笔直,眉峰如刀削一般,两只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唇总是抿得很紧,轻易不露出笑容。随即她又想起了庭如将水递给自己的模样,有些害羞,但很体贴。沅郁忍不住微笑,想道:“庭如和三妹……好像很不错哦……”

    书房的门被轻敲了两下,蒋子邵的声音透进来:“沅郁,你在么?”接着,门便被他推开。

    沅郁手里还捏着话筒,她回头,看见门口的那个英挺身形,修长的腿随意的靠在门边,黑色的衣服遮掩不住风流倜傥。她怔怔的出神,蒋子邵长眉一挑,笑问:“怎么?发什么呆?”沅郁被惊醒,掩饰着笑了笑,道:“我正要给姐姐打电话,你可巧就推门进来了。”

    “巧么?”蒋子邵道,“我可是问了管家才知道你在这里的,你可出来好一阵了。”

    “噢……之前先给义父打了个电话,不曾想时间过了这么久。”

    蒋子邵也不追问,道了句:“打完电话赶紧来罢,来听谬兄的故事。”然后转身出去。

    沅郁又想:“庭如是不错了,可是,跟他一比……唉……”不过片刻即恢复了平常,于是又给沅芷挂了个电话。

    沅芷的欣喜不再细表,如同赵明贤一般,先是松了口气,继而有些埋怨,然后心急火燎的要去接沅青,亦被沅郁用同样的理由拦下来。沅芷也是叹口气,问道:“如今三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三少肯放你回来么?”

    沅郁笑道:“看你的语气,我又没有被他软禁。脚长在我身上,我几时想走就走的。”

    沅芷不信,意味深长的道:“我看未必罢……”

    沅郁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还得过些日子。”

    “还要过多久?”沅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刻,“人家婚也订了,难不成非要等到人家洞房花烛的时候你才死心?”

    “大姐!”沅郁提高了声音表示不满,电话两头的人都没有继续说话,空气中有难言的凝重。

    良久,沅芷幽幽一叹,道:“姐姐这是在担心你呀……你们两个傻丫头,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像被关进了笼子,一个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受苦。”

    沅郁赌气的回道:“难道你就幸福了?”

    沅郁的话刺到了沅芷的痛处,见话筒那头没了声息,沅郁很是后悔。她忙道:“对不住,姐姐,我不是有心要说那些的。”

    沅芷又是一叹,道:“无非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再争下去没有意义,你将三妹的地址详情告诉我,我来写信劝她罢。”

    沅郁依言将沅青的地址告诉沅芷,沅芷突然笑起来,道:“她怎么就想起来把名字倒过来起个化名?秦媛,哎,还蛮灵的。”

    沅郁亦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可不是么,古灵精怪的。”

    沅芷又道:“她怎地把姓给舍了,要是叫秦媛许也灵的啊。秦媛许,清如许,倒叫我想起一首诗呢,问渠那得清如许?”

    “好了好了……”沅郁打断她,道,“我看你是高兴坏了,还是赶紧给三妹写信去罢。”

    沅芷嘻嘻而笑,道:“真是,我写信去了。”

    放下电话,沅郁回到餐厅,蒋子邵跟缪翰深把酒言欢,却没了卫庭如的身影。沅郁四下里寻找了一番,于是问道:“咿?庭如呢?”

    缪翰深将杯中酒一口喝尽,才道:“他有些不胜酒力,我便让他先回去了。”

    沅郁走到餐桌前一瞧,餐盘空了大半,笑道:“幸好我刚让厨娘做了些糯米元宵。”说话间,一大海碗细腻柔滑的糯米元宵端上了桌。蒋子邵屏退了仆从,沅郁拿了几只干净的浅口瓷古碗,边盛着糯米元宵,边道:“掺了去年中秋的桂花呢,还想叫庭如尝尝,他怎地就先走了呢。”

    缪翰深道:“不妨,缪大哥还在,包管你这一碗的糯米元宵都不愁没地方去。”

    蒋子邵正好接了沅郁盛好的一小碗元宵,准备递给缪翰深,听他二人言语,于是收回手,将碗放到自己跟前,道:“那好罢,我吃这一小碗便够了。”缪翰深正准备伸手去接,一下落了个空,正待挖苦蒋子邵两句。那边沅郁也盛了一小碗,搁在自己跟前,然后将大海碗朝缪翰深推了过去,道:“我也吃一小碗便够,缪大哥,请便罢。”

    缪翰深看着眼前的大海碗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们怎地配合的如此之好。”

    沅郁正抿了口汤汁,闻言一呛,忙抽出帕子捂在嘴上咳嗽起来,蒋子邵一手端碗,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背上轻敲。

    见状缪翰深一勺舀起两只圆溜溜的元宵,一口吞下,咀嚼了两下,故作呛到咳了两声,然后怪腔怪调道:“啊,孟州,快来给我顺顺!”

    蒋子邵道了声“好”,放下手中的碗,顺手一捋袖子,手指曲握成拳,虚晃一下,便朝缪翰深背上擂去。缪翰深到底身手敏捷,一下便躲过,边大声嚷道:“真狠,我这是肉背,不是铁板。”

    沅郁已经忍耐不住,手帕遮在嘴上,俏笑不停。

    笑闹过后,缪翰深面色一正,道:“说起卫庭如,这小子还真不赖。”

    “哦?”蒋子邵点了点头,重新将瓷古碗拾起,舀了只元宵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注意力似乎是完全被眼前的元宵吸引了一般。

    缪翰继续道:“攻打广西南宁时,我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预备从东西两侧夹击,断了厉系的退路,将敌人一网打尽以绝后患。计划本是好的,但是在离南宁东侧约百里地外有个曹家集,驻守有厉系一支精卫团,如果不先把这个精卫团除掉,会大大妨碍我的计划。于是卫庭如主动请命,带领一个加强连做先锋,打算趁夜黑偷袭,抢下据点,之后大部队开进曹家集,将它一举拿下。没想到,却遭遇了敌人的激烈抵抗。”他停下,吃了只元宵喝了口汤,续道:“厉系的人占据了有利地形,利用两个碉楼封锁了通往曹家集的唯一通路。卫庭如就在那被堵了整整一夜,几乎失去了一半兵力。”

    沅郁咋舌:“好厉害的碉楼……”

    缪瀚深道:“那碉楼吧,就是两座土疙瘩,不知道砌得有多厚,别说子弹了,就是手榴弹轰过去,也只掉了点土面而已。碉楼上有七八挺机关枪,架在上面往下扫射,密集得将路面射成了筛子。时间紧迫,我就给卫庭如下了死命令,假如不能在破晓前攻下据点,为后面部队扫清障碍,就要拿他军法处置。”说到这里,缪瀚深故意停了下来,又吃了几只元宵,慢条斯理的样子。

    沅郁气笑,道:“孟周,你看看缪大哥有多坏,他明知道我着急。”

    蒋子邵轻笑了几下,道:“打仗打得那么辛苦,你就容忍他一下罢。”

    “好罢,我就不卖关子了,一起讲完好了。”缪瀚深反倒被说的不好意思起来,索性放下手里的勺,娓娓而道,“别看卫庭如年纪不大,做事还是有几分胆色。我下达了死命令后,他大约也横下心了,将残余的部队——也就四十多人而已——集结在一起,先是用金条相诱,硬是组出一支十二三人的敢死队。接着指挥敢死队往前冲,诱导敌人的火力,接着其余三十人再一并往上冲,只要打哑了碉楼就胜利在握。可是,人都是怕死的呀,那敢死队不敢往前冲啊。好家伙,你猜庭如怎么着?”

    连蒋三少都听得入了神,顺着缪瀚深的话追问了句:“怎么?”

    “他吩咐下属搬了把太师椅往阵前沿一坐,还沏了壶茶……”

    “这是为何?”沅郁极其不解,疑惑的问道。

    缪瀚深道:“他这唱了出空城计,把碉楼里的人给唬住了,虽然他坐在碉楼的火力范围里,但是人家愣是没敢开枪。敢死队就这样抓住机会往前冲,之后顺利轰飞了那两座土疙瘩。”

    沅郁讶笑:“真的么?庭如有这么厉害么?”

    缪瀚深似乎为有这样一个英勇部下而得意洋洋:“可造之才,可造之才啊……哈!”

    蒋子邵皱眉陷入思考,不知不觉起身来回的走了几步,走着走着,停在缪瀚深面前,问道:“你向我推荐的人,就是卫庭如?”

    缪瀚深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只可惜太年轻了点。”

    蒋子邵也点了点头,道:“他是立桐的姻亲,只可惜卫氏底子太薄,几乎没有背景靠山。”

    那两人自顾自的说着话,沅郁便低头吃着手里微凉的元宵。

    缪瀚深缓缓道:“他没有背景,政治上清明,反而对他有利。至于靠山嘛,三少,您可以给他创造一个。”

    三少皱眉不语。缪瀚深又道:“眼下,有个最好的人选……”

    “你说的是……”

    “冯、云、婕!”缪瀚深一字一顿的说出这三个字。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沅郁的碗跌落在地,砸得粉碎,两三个元宵滚落在地,汤汁四溅,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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