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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五月十六,清早。

    天亮得很早,朝日挣脱地坪的羁绊,心急的将半个脸探出来,染红了一路;天边,云霞似锦。

    沅郁一晚未眠,原因不言而喻。待黎明到来之时,她对着鲜活而充满生命力的太阳许了一个愿:天上的神啊,请你保佑他,亦请保佑我,弃我所弃,爱我所爱,只愿一生幸福。

    不知为何,心中竟不难过。太阳升起,再到中天,最后落下山去,一日便可完结——并不会如想像中那么难熬的罢?她如是想。房外走廊已经有早起的客人来来往往,但听脚步匆匆下楼而去。蝼蚁尚且惜时如金终日忙碌,何况人乎?

    想到此处,沅郁打点精神,唤来小二准备洗脸水。

    约是早上厨房过于忙碌,时间不够水温有些低,却刚好醒脑。沅郁用手舀水,覆于面上,闭了眼略作休息。一夜未眠,除了眼睛有些酸涩外,精神其实尚好。梳洗罢,自包裹中翻出一件青条布衫换上,下至大堂要了份简单早点,粥煮得很稀,馒头色黄,食欲全无,遂起身返回房间。不知不觉熬过上午,中午时随意用过午餐,便出了客栈。

    沅郁唤了辆黄包车,欲至车站买张前往上海的火车票,结果看到沿街一路,全是囍字灯笼,红得耀眼之极。车夫奔跑得甚是欢快,不一阵就到了目的地。沅郁下车付过车资,回身一瞧,小小广场上依旧能看见巡逻队。她不再耽误,低头穿过广场,来到售票房。大约是时间凑巧,票房里稀稀疏疏看不到几个出行人,她捡了个售票柜台,递上钱道:“劳驾!一张,去上海。”售票人本有些无精打采,听见沅郁了话抬头立时抬头看了一眼,待看清沅郁面貌后,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才问道:“什么时辰的?”沅郁被他看得有些忐忑,略偏过脸庞,抽出帕子虚掩着嘴清咳一声,回道:“明日。”之后售票人便无异状,收过钱,找零,将零钱与车票一并递给沅郁。沅郁道谢离去。

    时下火车并不普及,即便是到上海这样的重镇,每日也只得一趟车而已。

    捏着票在手心里,沅郁居然有些紧张,身上甚至出了些虚汗。她不知何故,心道只怕是天太热了缘故,毕竟是夏日的天气了……

    随意在广场边捡了辆黄包车,沅郁返身回了客栈。

    进了房间后,见桌上还有昨日喝剩的残茶,她也不以为意,倒了一杯一气饮下,冰凉的茶水顺喉滑下,似是浇灭了那丝燥热,心内终于稍安。杯子还捏在手中不及放下,门外突然传来一人脚步声,咚咚咚踩得很重,来人步伐极快,顺着走廊快速走来,正停在自己房门外头。惊得沅郁刚平静的心又噗通噗通跳将起来,心似悬空提起了一般。

    敲门声随即响起,声如山响,沅郁正在犹疑间,听见一个浑厚声音在门外道:“沅郁,开门罢,我知道你在里头。”这个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就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来。但听来人不是蒋子邵,沅郁已先自将心放了一半。继而忍不住为自己适才的惊诧紧张而觉好笑:许沅郁啊许沅郁,你也忒爱自作多情,难道这个时候他会来?突然又为自己的想法而暗恼:为何此时还心抱幻想?拿不起,放不下,徒增烦劳而已。

    沅郁便在这种患得患失及自我鄙薄之中开了房门,却见门外站着的虽然不是三少,却亦是故人——来者正是缪瀚深。

    她先是一惊,立时喜道:“缪大哥?真的是你!”缪瀚深大笑道:“可不就是我么!”两人都是由衷欣喜,连对话都与四年前那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沅郁忙侧身相让,将缪瀚深让进了屋,在屋中桌边坐好。她伸手去取茶壶,才惊觉手上还捏着自己之前喝水的茶杯,忙放过一边,换了只新杯子。执壶又想起这是壶隔夜茶,忙对缪瀚深道:“缪大哥且先宽坐,我去找小二上壶新茶来。”缪瀚深忙拦住她,道:“别麻烦了……”沅郁道了句:“不麻烦!”捧着壶跨出房门。穿过长廊来到楼梯间,在拐角处不由停了脚步,忍不住神思悠悠,小立一阵才下楼唤小二换上新茶。

    进房后,回身将门虚掩,沅郁笑对缪瀚深道:“缪大哥几时来的南京?”“十一。”缪瀚深答道。沅郁正待问一声“来南京作甚?”,突然警觉收口。此时来南京,可不正为他的婚礼而来么?这么自取其辱自寻烦恼的问题幸好没问。

    看她神色变幻,缪瀚深便猜到了几分。他也不说破,两只铜铃眼射出两道如炬目光,只管上下打量着布衣荆钗的沅郁,直看得沅郁有些尴尬。正感觉坐立难安时,小二送茶入房。沅郁接过茶壶亲自给缪瀚深斟了杯茶,边问道:“缪大哥怎知我在此?”闻言缪瀚深故作愁眉苦脸之状回:“找你可真不容易。”沅郁面露苦笑:“缪大哥还不知道沅郁的苦么?别取笑沅郁了……”

    见她如此,缪瀚深收了玩笑之态,正色道:“孟周安排了人守住了车站码头,就怕你离开南京。这不,你刚在车站那买票欲回上海,消息就传到他那了。”沅郁低声道:“这又何必……”缪瀚深续道:“他本来想亲自来见你,奈何医生不许。”沅郁犹在神游,听着缪瀚深的话,嘴里只管应道:“今日是他大喜之日,见不见我实属多余。我是没法亲口向他说声‘恭喜’了,请缪大哥代劳罢。”见沅郁答非所问,一副心不在焉模样,缪瀚深不由叹笑,重复强调道:“是‘医生’不许!”

    “医生?”沅郁这才听出端倪,神思收回,忍不住皱眉道:“怎么?他,病了?”

    “不是病了,”缪瀚深起身,看着沅郁道,“是受了伤!”

    闻言沅郁先是一惊,心中如何不紧张,但看缪瀚深一副泰然之状,料想蒋子邵身体无碍,遂硬了心肠道:“蒋系多的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想必能将他照顾得好好的,旁人就无需多加担心了罢。缪大哥,你若是来找我叙旧,就请留下,容我在临去上海前有幸请你饮一次酒;若是别的什么……还是算了罢……”她话略微一停,呼吸间似有深深一叹,续道,“他日缪大哥路过上海,沅郁扫庭除尘,倒履相迎。”

    见她神态坚决,缪瀚深有些着急,再劝道:“沅郁,你去探他一探罢。若不是为了终止这个婚礼,他又何必受上那一枪?这些时候你煎熬,他何尝不是?说句实诚话,孟周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那个什么陈凤盈!这只不过是他布的一个局,为了让计划进行顺利,他不惜以身犯险,差点丢了命。你真的一点都不体谅么?”闻言沅郁心中极度震惊,柳眉高高挑起,目露惊诧之光,忍不住轻声问道:“他,没想过娶她?婚礼,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缪瀚深重重的点头:“这小子固执得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认准了是你,便一定不会改!”

    闻言沅郁忍不住又喜又羞,还为自己被他蒙在鼓里而隐隐有些暗恼,可念及蒋子邵的伤势又十分着急。缪瀚深将她瞧了个透彻,忙借机相邀,沅郁不再扭捏作态,当下与缪瀚深一同出房,登上了侯在客栈外头的汽车。两人离去后,客栈店小二惊讶莫名,怎么这个看上去有势又有地位的威武男人会对那个衣饰毫不起眼的女子如此殷勤?懊悔当初不够殷勤,轻慢贵人了。

    汽车拐出小巷,一路北行,渐渐道路渐窄,人烟变稀,最后驶进一扇扭花铸铁栏杆大门。这是一处隶属蒋系的秘密疗养院,三少手术过后在此静养,由于消息封锁,连蒋家的人都不知情况。

    入门后便是一条蜿蜒小路,仅容一车行走。正是午后两点,一日内阳光最为灿烂的时候,它毫不吝啬的在地面满铺金色光芒,更映的小路两旁树影摇曳,花姿婆娑;车沿路而行,在转了一个急弯之后,一个硕大湖泊出现在沅郁面前,湖岸由白玉砌成,一排木道架立在湖面之上,一直连通着湖心一座精巧别致小亭。岸边栖息着不知名的水鸟若干,被汽车惊动,扑啦啦展翅飞起,继而落在不远处,叽咕声悦耳响起,似在交谈。离湖不远处,一座小楼安然静立。

    身旁缪瀚深已经笑曰:“这里景致不错罢?孟周真会享福。”沅郁轻笑一声,并不多言。

    不久,车停在小楼之外,缪瀚深先下了去,站定后转身扶住车门,待沅郁弯腰出车厢后,他将车门用力关上,吩咐司机在一边相侯。

    转身,只见阳光下,沅郁正打量着小楼,面上露出一个恬淡之笑,显见心内喜悦。他也不多做寒暄,道了声“这边”便在前方领路,沅郁跟在他身后,入门厅,上楼梯,转右……小楼内部铺满棉厚地毯,将二人脚步声掩藏干净;走廊里不时有白衣护士穿进传出,见到缪许二人均神色不动目不斜视,想是训练有素。

    沿着单侧走廊走了几步,缪瀚深停下,指着尽头那间房,对沅郁道:“去罢,我就不去破坏你们的二人世界了。”

    沅郁轻轻“嗯”了一声,越过缪瀚深,继续朝里走去,不一会就来到房外那扇双开白漆金边木门外。近情情怯,她停下脚步伸手抚门,缪瀚深在她身后轻轻鼓励:“进去罢,他一直在等你……”

    沅郁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特护病房,房内装饰简洁,无关家具一概全无。约怕病人见风,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被安放在屋角;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很静,静得连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蒋子邵躺在床上,已经睡熟。

    就这样,沅郁站在床边,借着昏暗的天光细细端详着他。他的眉眼,神态,甚至呼吸频率等等,似是熟悉,却又陌生……他瘦了,脸色苍白,双颊凹陷,清俊的脸上掩饰不住的憔悴,双眉紧皱着,不知是被伤痛折磨还是cāo心太多。枕头下鼓鼓得好像塞着异物,只见他睡梦中不安的调整睡姿,似是很不舒适模样;随着头部动作,眉亦皱了起来,许久,才轻轻展平。

    见状沅郁将手轻轻伸到他枕下,摸到一个硬物,平整略有厚度,小心翼翼拽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本书——那本被自己弃在旧宅,平时消遣时光的《东周传》——他居然去把它拿了来。

    沅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手下略松,拿捏不住。书跌落在地,发出“噗通”一声闷响,立时惊醒了蒋子邵。他睁眼,头稍微偏转便见到了正在弯腰拾书的沅郁,低着头半蹲在床边,从他这边刚好看见乌云如盖的头完情况,成立桐起身拿起军帽,戴到头上,道:“缪座,我去现场看看,回来好向三少汇报。”缪瀚深点头表示赞同。

    成立桐安排车辆,匆忙赶到。现场惨不忍睹,路清平卡在车中,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奇怪的是他脸色紫黑,五官扭曲,却不知何故。后座女尸成立桐也已认出,正是刺杀三少的女子。

    确认无误后,成立桐立即返回疗养院,一来一去不过花费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匆忙上楼来到三少休息的病房外头,成立桐举手正待敲门,缪瀚深却不知从何处钻出,及时制止了他,轻声道:“路清平死也死了,不着急这一时去打搅三少。”成立桐不解,不知缪瀚深此话何意,缪瀚深便继续解释,“沅郁在里面……”闻言成立桐面露恍然之态,放下手。

    两人重归楼下临时办公室,成立桐便将自己所见向缪瀚深细细描绘。待说到西园中三少故意中枪,并放过行凶人甄婉秀时,缪瀚深不由追问:“这个甄婉秀又是何人?”成立桐便又将甄婉秀来历略做介绍。听完后,缪瀚深登时明白:对于路清平,三少杀机早起!看来,还是自己低估了三少……当下忍不住叹道:“好一招借刀杀人啊……”闻言成立桐亦忍不住心有戚戚。

    缪瀚深瞥见他脸上神态,料想成立桐与路清平共事多年,此时心中难免冒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心里促狭一起,故意道:“侍从官,伴君如伴虎,你可得引以为戒啊……”说完还煞有介事故作关怀的拍了拍成立桐的肩膀,却不知,这几下真把成立桐拍得心惊胆颤起来。

    缪瀚深本是玩笑,却见成立桐当真一副惴惴不安模样,心下忍不住奇怪。侍从官对三少的耿耿忠心缪瀚深是毫不怀疑的,只是他不知道侍从官的娇妻与沅郁渊源颇深。想起以前卫香如暗中对沅郁使的那些心思,成立桐忍不住后悔,当初真应该多加约束,不该放任香如使性子,希望此时改正还不算太晚。这么一番计较在成立桐肚里翻了几翻,绕是缪瀚深快将他面貌看穿,也猜不出来。

    两人正在各想各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成立桐忙收回心神,抓起电话,清清嗓子“喂”了一声。电话那头汇报人快速说着,成立桐越听脸色越沉。缪瀚深在一旁观察,只见侍从官脸色比之前收到路清平死讯时还yin沉,不由也有些紧张起来。好容易待成立桐放下电话,缪瀚深便忙问了句:“又发生什么了?”

    “缪座,路副官的死讯我们可以压一压,现在这个消息可压不住了……”侍从官一字一句道:“接西园侍卫报:再过一小时,三少与陈二小姐的婚礼将照常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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