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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 牙

    三月的最后一天的傍晚,独自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方桌上吃面条。只有一个人在家,就随意多了,简单多了。正在满头大汗,呼呼啦啦的吞着面条时,突然下意识地感觉到嘴里有异物,赶紧吐出来,那异物落在报纸上。黄黄的,一头尖,一头平,薄的像一块瓷片。与此同时,也发现下边牙齿中间的那颗已经松动了两个月的门牙不见了,拿舌头舔舔,空荡荡的,空气在自由自在的任意进出,野趣,我从此以后说话时话不关风吧。

    我明白,我的门牙掉了。

    说起牙齿,我还是挺自豪的。父母给了我一口健康,结实的牙齿。对于牙齿的记忆,大都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消散在岁月的烟云中。最清晰不过的事情就是少年时代的印象。可能是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我又到二姨妈家度暑假,那时的武汉军区总医院究竟在汉口黄埔路还是已经搬到武珞路都不记得了。一个白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五屉柜上果盘里的苹果好长时间了,我有些垂涎欲滴,有些按捺不住,不知斗争了多长时间,最终还是迫不及待的冲过去,抓起苹果,张开嘴,大大地咬了一口。天哪,这不是真正的苹果,只是那个年代的一种摆设,是用蜡做的苹果。我忘记以下的细节,想必一定懊悔不已吧。时隔这么多年,母亲和姨妈们依然能兴致勃勃地回忆起那个倒霉的蜡制的苹果上面两排贪婪的牙痕。

    之后是学生时代,文化大革命,灯光球场,武汉军区总医院,汉阳月湖堤,我理想的翅膀从一开始就被无情的折断了,从那以后的日子似乎是灰色的,阴暗的,经常一个人默默地百~万\小!说,但和现在对比起来,还应该属于阳光灿烂的日子。而太阳重新升起是伴随我参加工作开始的。竹器厂,化机厂,以及沙河的输送机械制造公司。

    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日以继夜的读书,连篇累牍的写作,三天两头的出差,就是坐在家里也会有人殷勤,因为我是已经萎缩了的竹器厂的实际负责人;在厂里是一呼百应,因为大家都想知道和我走得很近的输送机械制造公司头头们的动态。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常有的事,我的牙齿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我一直用牙咬开啤酒瓶盖,很自豪,很得意,很沾沾自喜。

    俗话说的轻松:“打掉牙往肚里咽”,实际上是一件极痛苦的事。前提就是自己铸成的苦果最终还得自己默默地承受,虽然在事情的开始一切都似乎充满阳光,似乎前面展现的都是鸟语花香,风和日丽,于是便乐呵呵的接受了,兴高采烈的上路了,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头,有些不对劲,天色变得阴沉沉的,地上尽是泥泞,海面浊浪翻滚,甚至迷失了方向。我想回头,想回到我原来那么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躲回到自己苦心梦想的乌托邦的意境里去,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连后悔都来不及。

    终于,一切以前所担心的东西都出现了,一些以前根本不可能想象的困难出现了,当时的确不可思议,反复琢磨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然而如今写起来,却心平气静,以前就根本没有过爱,不仅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共同的语言,不仅没有举案齐眉,也没有过相思情长,只是相互利用,相互照顾而已。一旦真相大白,一旦看清彼此的嘴脸,剩下的就是冷战,就是咒骂,就是仇视了。所以,人在这个世上,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爱情,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缺少共同语言。

    一切是从我下岗回家后逐步开始的,我蹲在艾家巷那栋二层楼的走道上,用牙咬着火柴,用肢体支着火柴盒,一甩头,火柴冒出一圈火焰,点着了煤炭炉子里的报纸,继而点燃了横七竖八的柴火,有烟,有火,小小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旺,我用牙咬着火钳,夹起一块蜂窝煤,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炉膛里……我想,这应该是我做到的最困难的动作了,至于自己穿衣,洗澡,扫地,洗衣服等等,则一概只是小菜一碟了。

    有一项锻炼如今看来,应该是划时代意义的创举,是我下半辈子生活的里程碑,这就是用牙咬着笔写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可以不必端坐在桌前,用一个重物(用过镇纸,也用过铁锁)压住纸张,抬起手,用肘部运动,写下文字了。现在只要愿意,不论何时何地,用牙咬着笔,用残肢压住三角板,就可以写字了。两者相比,后者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方便,灵活,不会磨损,不会弄脏,也就不用每隔几年就不得不到武汉去修理。只是用牙咬着写字习惯以后,反倒慢慢把用肢体写字的一些经验都忘得精光,也叫此长彼伏吧。

    我得衷心的感谢我的这口牙齿,坚硬,牢固,虽然很少有机会去保养它,它却总是忠诚的守护着我。黄黄的,上面既有污渍又有烟垢,咬多了笔,也有些磨损,近几年以来,每一年,总有几天患起牙痛,起来就很痛,一连好几天痛得坐立不安,只能吃点流食,不过几天以后就会好的,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就会又咬着笔写那些自认为很不错的东西,就会又自己照顾自己。就会又自己琢磨到底是钢笔好些,还是水性笔好些?或者用圆珠笔,还是用铅笔?

    于是就到了今年的春节,今年的正月初三的傍晚,那条老汉宜公路,那几排谈笑风生的人们,有人想着到牌桌上赶快翻本,有人想着热乎乎的火炉,有人想着韩国电视剧《大长今》,一辆摩托车急速驶来,我也叫轰然倒地,也叫大难不死,反正我又一次的在手术台上醒了过来,生命又一次在我的躯体上复活。后脑勺的皮外伤已经愈合,眉间的擦伤早已看不见了,除了眼睛还有些重影以外,就是牙齿的脱落。

    第一颗牙是下面靠左边的深处的,先是摇摇欲坠,在医院时就活动了,却总是不掉下来,回家没几天,它突然掉了,也是不声不响的。我咳了一声,它就掉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反正早有心理准备。第二颗是门牙。受到摩托车的撞击,在左右两侧的挤压下,它被挤了出来,高高支起,就象虎牙,不是《骆驼祥子》里的虎妞那样的虎牙,应该是《和平年代》里的姜大牙那样的。反正就那么耸立在嘴唇之后,牙齿之前。

    开始我倒没感到有什么不习惯,冒出来就冒出来,丢人就丢人,毛主席不是很洒脱吗:“随他去吧”。一次是咬着水桶的提把,一次是咬着大脚盆的边缘,不小心滑了一下,碰着了冒出来的门牙,很痛,血流不止,是从牙根里渗出来的,看起来很吓人。再就是由于门牙突然长了一截,吃饭时总是感觉不习惯,总是感觉嘴里有个东西,用舌头舔舔,活动的,前仰后合的,大半截已经冒出牙根。

    终于牙掉了,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掉了。第一颗牙掉的时候,我无所谓,也没有什么想法;第二颗牙又掉了,想法就不一样了。明明知道这样掉牙,只是一个意外,却偏偏联想起以后满口牙都全部掉光时的情景,有些低沉,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在1967年的夏天,没能挽救我的生命,2006年的春节,摩托车将我撞的一命呜呼,我还有机会斤斤计较几颗牙齿的得失吗?我释然。我平静。我理解。我振作。

    为了纪念我的门牙,我写下了以上的文字——

    2006年4月11日9点3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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