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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搓搓发木的脸颊,站在门口环视牢房内部。

    灯光昏暗,——这是一定的,没听说过牢房中还灯火通明。——一条还算宽敞的走廊在我脚下延展出去,消失在尽头的灰暗中。走廊两头是一间间单间的狱间,但都是空着的,大概是看出我的疑惑,随行的牢头在我身边低声解释,说是上头吩咐的,这片只能关押“墨犯”一人。我冷笑,哟,原来墨家是把这里包下了?那么剩下的若干间狱间,在不久的将来,墨让可以任意入住?你们想得倒美!

    不过这样也好,墨谦怎么说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这样的条件,实在是太委屈他了,若要让他这副样子被旁的什么人见到,若再是个粗鄙不堪的人物,那可真是要难为死他了。这样想着,我突然一个激灵,上头吩咐,是谁的吩咐?皇上知不知道?若是皇上有意安排如此,是不是说明,这事还有转圜?

    等等,我猛地晃晃我稍有些晕眩的大头,打住,先不要想,我现在掌握的情况太少,这样胡乱猜想,对以后的分析难免产生误导,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不由苦笑,果然是关心则乱,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牢头在我身旁状似恭敬地低着头,但我感觉,他身体紧绷,头不时向我这边轻轻转动,很是期待些什么的样子。我了解地轻笑:“您先忙吧,我是来早了,在这坐坐,等夏捕头来了,她自会带我进去。”说着抬手往他袖管里塞了几两碎银。——牢头在这重狱里待久了,胃口自然大得很,普通的几吊钱,恐怕打发不了他。

    果然,这牢头没什么惊诧或是受宠若惊的表情,任我塞了银钱也不急着答谢,先袖了手晃荡两下,感到了碎银的分量,才眉开眼笑地道了声是,转身走了。

    我一撩衣摆,也不细看,就在门口的木椅上坐下,张大眼睛,静静感受这牢房的环境。

    偌大的牢房但还算干净,能感到有凉爽的风从脸旁缓缓流过,牢房内没有异味,反而飘着新换的稻草的香气,混着一点点陈旧木头潮湿的味道,虽不算好闻,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这自然有夏至的功劳,说不定还有以往和墨家交好官员不忍他受苦,在暗中打点,让他不那么难过。

    这是我这五年里养成的新习惯,每当有重大谈判时,我都会提前几刻到场,不为别的,只为消除陌生环境给我的不适感。不是有句老话,叫天时地利与人和么,咱虽然天时和人和不能选择,但咱好歹还能混个地方熟。您还别说,虽然这大半是心理作用,但这心理作用帮我赚了好多钱。我爱钱,所以我爱这习惯。

    当然,这次不是因为钱,但我清楚得很,夏至不能保证我和墨谦想谈多久就谈多久,更何况,我不知道谈话时身边会隐藏有谁的眼睛耳朵,所以,我要仔细梳理一下,我到底要说什么,怎么说。

    自下午和夏至道别,到现在子时,这几个时辰的时间,我没有一刻钟虚耗,回去便调动了我能够调动的所有力量,点明要十六天前,也就是城门突然关闭三天前的四大城门可疑人员进出资料。

    还好,我的眼睛耳朵除了在墨家的事上沉默,在其他的事情上还能够正常运作。

    一个时辰之后,我淹没在了资料山中。

    情报人员的基本要求是,只能充当眼睛耳朵。你可见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会独立思考?所以他们提交的,都是最最基本的现象,充其量为你归类一下,打死他们也不会给出任何分析,令你有机会质疑他们所提供的资料的准确性和客观性。所以究竟其本质如何,那就要你自己去拨开迷雾看个究竟了。

    城门关闭三天,是个绝妙的切入点,我也只能先从这里做文章。

    好在这事情太过反常,墨家的眼睛耳朵早已将其做过系统归纳备案,专门等人来过问。但他们没有想到,第一个看这份资料的人,竟然是我。

    由于我的眼睛问题,给我的资料一向要转刻到一片片细小的竹片上,刻下一个个凹点,方便我触摸阅读,而完全解放我可怜的眼睛,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早已准备好资料,却拖了一个时辰才交给我的原因。可惜这东西保密性太强,等闲人无法看懂,我也因此不能压榨小白为我做初步的过滤工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经过无比痛苦的一个时辰,我手指头都木了,好歹初步锁定了几个目标,进而聚焦到一个人身上。

    据简报描述,这人身着一身骑装,袖口如胡服般紧收,满面尘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匹嘴角堆着白沫,似已快脱力,那人却完全不爱惜马力,仍旧拼命抽打,直直越过城门而不下马,城门守卫追而不得,只得报告上峰,之后便没了下文。

    没了下文的意思,可能是由于当晚开始封城,没有必要再去理会,也有可能是因为上峰早就知道,只是不知如何批示罢了,因此乐得蒙混过去,略过不提。

    这人不爱惜马力的做法,太像是到驿站既换马的八百里加急传令官,但他没有出示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不然,守卫也不会去追。没有出示的原因有可能是,一是可能他走得太匆忙,没有随身携带,第二种可能就是不方便暴露身份。

    无论哪种情况,代表的含义都是十分危险的,他带来了什么消息,令皇帝起了动墨家的心思?

    这人是从西顺门进城的,所以他是从西边来。

    西域?

    西域最近有什么动静,令皇帝猜忌上了墨家?

    怪不得事情压了这么多天没有处理,皇帝如果宣布墨家与西域有勾结,那么他必然要先弄清楚西边大量戍边将士的心思,他们究竟知不知情?如果他们也与西域勾结,那么皇帝的麻烦可就加倍了。

    那么皇帝会做什么选择?是大家各退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起码维持表面上的安宁,等着咱慢慢秋后算账。还是就这么撕破脸皮,学康熙打他个十年八载,拼得半壁江山涂炭也要把钱包和拳头都收了归自己管?

    可是人家爱新觉罗玄烨除三番时好歹没什么外乱,可以放心收拾屋子,但咱朔国旁边可养着只草原狼和苍鹰——西域和大漠呢,您确定在您大扫除的时候,它们不会趁机跑过来打打牙祭?

    可以说,墨家,还有和墨家有关联的各股势力,现在怎么走,完全取决于皇帝的行动,我敢肯定,现在各方的势力,都蓄势待发,静静等待着皇帝落子。

    不知墨谦知道些什么?这样想着,不觉苦笑,就算他知道什么,他又怎么安全地传达给我?

    我叹了口气,静静听着屋外更漏的声音。夏至,快点来吧。

    又过了几刻,才听到夏至特有的弹性极强的脚步声,我站起来,迎着微弱的烛光,看那抹淡红色的身影迅速走进。

    夏至碰了碰我,和我对了个微笑,错身而过,在前头带路。

    所谓近乡情怯,虽然我在外间准备了大半天,可是随着夏至轻快的步子,我的心还是不争气地越跳越快,充耳只听到自己心脏嗵嗵的声音,一步、两步、三步……

    夏至停下脚步,回身冲我一笑,懵懂间,我也回她一笑,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越过我原路返回了。

    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我面前缓缓响起:“小艾,是你么?”

    我抬眼,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下,我首先的反应竟然是,怎么这么刺眼?忙眨眨眼睛,待我脆弱的视力缓和过来,才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雪白的人。

    墨谦一身白衣,席地而坐,地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胜雪长发蜿蜒到地上,同白衣一起,在烛光的映照下反射着耀眼的银白。

    在这一瞬间,我竟有想哭的冲动,忙低头,掩饰地轻咳:“是,是我,我回来看您了。”说着从随身的食盒里取出一碟碟吃食,强笑,“南平特地做了些菜肴,托我带来。我还给您带了一小坛酒,是您爱的竹叶青……”

    墨谦不动如山,只低眼瞧着我摆出各色的菜式,又看我为他和自己倒上盅酒,才抬头看向我,面上绽开朵淡然的笑:“小艾,你总算回来了。”

    我也回他抹微笑:“是,莫公子,我回来了。”说着也在他对面席地而坐,轻声,“本该早些来看您,谁知再相逢,竟然是……?”

    墨谦挑眉一笑:“吃菜。”说着自己先慢条斯理地挟了口菜,细细地品味一番,又喝了口酒,才淡淡道,“随缘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如今,天……要我们此时相会,必然有他的用意,唯有顺天意,才能得善果。”

    我无言,我向来不信命,这种宿命论的调调,在我这里没有市场。现在,我自然不会反驳他,但我也不愿顺着他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伸手抱过酒坛,为他添酒。

    他笑了笑,点点头,似是在道多谢。继而他又淡淡开口:“墨让不知所踪,不知是福是祸。若你碰巧能见到他,就跟他说,天意要顺,也不能全顺,人总要心里揣着一句‘人定胜天’,才能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我瞪着眼睛,慢慢消化他的话,他是要我去找墨让么?我要去哪里找?

    墨谦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茫然,继续自顾自喃喃:“朔,是墨家的福地,墨家人怎能离了朔地?”

    我静静坐着,默默记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我相信,他也和我一样期待这场会面很久了,也一定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话,我更相信,他所要告诉我的,并不是要墨让信命及早投案这样的丧气话,也并不是说墨家人不能离开朔国这种奇怪的信仰,虽然我现在没有领悟,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回去慢慢琢磨。

    墨谦又漫漫说了些别的,过了一刻钟,才歉然道:“小艾,我累了,你可否先行离去,留我自斟自饮?”

    我愣了愣,终是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去。

    墨谦突然伸手拉住我,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小艾,不要妄动。墨家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如今若是皇上想收回去,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有一块凉凉的东西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缩回手,借着袖子的掩饰,指尖轻轻抚过那块铁牌。是一块令牌,上面铸着个篆体的墨字,底下有行小字,大意是,见令如见钜子。

    墨家的钜子令!

    我再次冲他点点头,露出个微笑,示意他可以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嘱托。

    我直起身子,转身欲走,他却在我身后再次开口,轻声道:“我们墨家向来忠于皇上,我父如此,我如此,墨让亦如此。”

    我愣了愣,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我现在不及细想,我已能看到牢头在外面乱晃的身影,相信墨谦比我更早看到,我确实应该走了。

    自我准备见墨谦后,我就知道,我应该马上离开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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