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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那日路清平宴请时,冯远盛本来绝了希望,心想能接到订单也是不坏的,可是没想到的是酒足饭饱后,路清平捧着小二新沏的香铭突然对冯远盛道:“三少下个月想办个家宴,回请三小姐,不知道三小姐届时会否有空?”冯远盛一口烫茶卡在喉咙里,差点喷出来,忍痛咽下去,忙道:“有的咳咳自然是有的!”路清平放下茶盏,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帖子,递给冯远盛,笑道:“如此,有劳冯老爷代为转交!”冯远盛喜滋滋的接过,翻开一看,请帖上端正的小楷写着:家宴,诚邀冯云婕小姐。

    地点是西园,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一个月后,正月十五夜

    辞旧迎新时间悠悠过了一个月。

    这日清早,冯老爷子觉得坐立不安,早餐桌上仆人摆放的鲜花他左瞧不顺眼右瞧眼不顺,亲自捧起了找地方放,想来想去又放回原处。仆人小心的问他:“老爷,有什么吩咐?”他挥一挥手示意仆人走开,仆人没走两步冯老爷子又大声问:“三小姐呢?还没下楼?”仆人不及回答,清脆的脚步声自楼上响起,冯三小姐娉娉婷婷的款步下了楼。冯远盛坐到沙发里,看着宝贝女儿窈窕身姿不由得边摸摸胡须边满意点头,问道:“云婕,今晚蒋府之宴你可曾准备妥当?”冯云婕淡然一笑:“爹爹请放心。”

    冯云婕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为着今晚的宴会准备了。路清平既然说的是家宴,请柬上也写着家宴,自不会请多少人,这样不但体现了身为宾客的尊贵与重要,却也给她提了个难题:穿什么?洋装?美丽有余,沉稳不足,不适合出席家宴这样的场合;旗装?沉稳是有了,却容易流于俗套,倘若有其他女宾,那就无法出众了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无法定夺。丫鬟翠儿看小姐总盯着衣柜发呆,不知何故,于是问道:“小姐,短了衣服么?要不要去上海的先施公司看一看?上次遇见还艳,说她家小姐新从上海回来,着实买了几套很好看的衣服呢!”冯云婕当夜就带了翠儿搭了船去上海,丫头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得在船上奔来跑去,晚上躺在床上也没睡着,连带她也没休息好。第二天醒来一看,眼睛下面乌青了两块,顾不得骂翠儿,忙吩咐她去煮了两个**蛋,覆了好久才把乌青的眼圈略略消掉。不过好歹没有白跑一趟,返家时,冯云婕嘴角带笑

    夜幕悄悄降临,冬夜,天黑得早,北风呼呼的吹着,从草间,从树枝中倏的穿过,带出一串尖锐的呜咽。

    一阵急步传来,接着听见翠儿的声音在叫:“小姐,车来了!蒋家来接您的车来了!”

    冯云婕走到窗户边,透过雕花的栏杆望去,一辆黑色的房车正慢慢的穿过花园。

    赵明贤望着眼前这个沉静的女子,一时有些愣怔,追问了声:“什么?”沅郁似是料到他有此反应,仍是坚定的又说了一遍:“我想跟义父学做生意!”

    赵明贤这才问:“为什么?沅郁我的意思是,生意场不适合女子!再说,你母亲也不会答应。”

    沅郁答道:“母亲不会反对的。我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就曾说过,将来的路,我自己走!”

    “那又何苦选择做生意?寻一个好人家,一个好夫君,不是很好么?”

    “即是如此,为何雪姨殁后这许多年了,义父一直不肯续弦?”雪姨是赵明贤的妻子,嫁与赵明贤后四年病逝,沅郁其实不曾与她会面,但从沅芷口中得知。赵明贤听沅郁提及亡妻,神色一黯。沅郁继续道:“我听姐姐说过,雪姨在世时经常帮义父打点些生意上的琐事。现在雪姨既然不在了,就让沅郁为义父分担些事务罢义父”最后那声“义父”喊出来,带出三分恳求七分镇定,赵明贤微微一叹,道:“你既然心意如此,我也不想阻拦,但我得先得到你母亲的首肯!这样罢,我修书一封,等你母亲回了消息,再做打算。”沅郁轻轻点头,退出房门,转身的时候又停下,轻轻道:“义父我这样做,一是为了父亲,二是为了母亲”

    赵明贤叹息一声。

    穿过偏厅,来到大堂,桌椅已经撤去,仆从正在打扫。沅郁喊住管家,叮嘱了一番,刚停了口,管家回道:“二小姐没别的吩咐了罢?”沅郁“嗯”了一声,管家又道:“西厅有位先生,说无论如何今晚都要见二小姐一面!”沅郁眉尖一皱,道:“哦?什么样的人?”管家道:“看上去倒也实诚,不过这么晚了,要不我替小姐回了罢?”沅郁止了管家的动作,稍微理了理衣服,转身往西厅去了。

    西厅点着照度极高的壁灯,将整个房间映得明晃晃,听到沅郁得脚步声,那人回头,沅郁一见之下忍不住低呼:“庭如,怎么是你!”

    来人是庭如,卫庭如——卫香如的弟弟。他微微一笑,由于肤色黝黑,更衬得牙雪一样白。卫庭如一直跟随在南京警备区军政参谋叶介芳身边,但是得空就会前往圣安探望家姐,因此与沅郁打过几个照面,却没料想他会到上海来,更没料想他会到赵府来。沅郁惊喜过后就是疑虑,忙招呼丫头看茶,卫庭如忙道:“茶就不喝了,我此次前来将这个交与小姐。”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个木盒双手递给沅郁。

    沅郁接过,疑惑:“这是?”

    “许小姐打开便知!”说罢一个帅气的立正,道了声告辞,转身朝门外走去,仆从忙引着往大门去了,剩了沅郁捧着盒子一阵迷惑。

    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脉脉的发着木香,盒外雕着精致的花鸟图案,圆润的珍珠镶了盒盖一周,一看就价值不菲。沅郁轻轻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暖玉雕成的发簪,依着玉的颜色,簪头是几朵姿态各异的小花,颜色有深有浅,或开或闭,竟是精致得不行!沅郁拿起发簪,在手中仔细端看,认出正是她素来喜爱的茉莉,心里突地一动!转头看向盒子,果然一张雪花笺折成了四方藏在盒底,展开来一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相思欲寄无从递。”语意未完,沅郁不敢深想。

    这个字体,应该是沅郁第二次亲见了

    沅郁心中只是怅然,原以为早在离开南京的时候就应该绝了关系的,没想到事隔数月,居然收到这样一份礼物。沅郁立了一阵,回了神,将发簪收回盒子,转身上楼回了自己房间。盒子藏在了梳妆台的深处,心想: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戴罢。

    沅郁望着镜中的自己,素净的脸上脂粉未施,杏仁核的两只眼里是黑黝黝的眸子,眸中一点星光,随着眼珠的转动而流光异彩,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大概是有些累了。其实卫香如说得不错,她也觉得自己与冯云婕有几分相似,无论是眉眼还是神情,只是冯云婕更孤傲,这未免使她的五官稍微硬了几分。

    当下捧着小脸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直到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将她惊醒,接着传来姐姐沅芷的声音:“二妹,你睡了么?”

    沅郁起身开门,门外许沅芷脸色苍白,神情委顿,双眼似还含着盈盈的泪,唬得沅郁忙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着急的问:“姐姐,怎么了?”沅芷进门来,将门关上,身子抵在门扇上,两颗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二妹,我我可真不知道该怎样是好了”沅郁一愣,心中隐约猜到几分,不便多言,只看着哀伤的姐姐。沅芷掏出腋下的帕子擦了擦眼泪,抽噎了两声,稍稍回复了一下。沅郁试探的问:“是不是因为义父?”沅芷眼泪又流了出来,哽咽道:“我不要认他当义父沅郁我我”话说到此又激动起来,沅郁忙将姐姐搂住,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眼泪,口中不住的安慰:“好好,不当就不当姐姐,你和赵叔叔他”“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沅芷打断沅郁的猜测,边摇头边道,“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姐姐,你何苦如此”许沅芷捉住了妹妹的手,压抑了许久,现在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二妹,你不知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那时还在家中,我们三人从外面玩耍回来……你还记得么?那时你也只得五岁而已,他……坐在堂屋里,雪白的西装,头发很黑很柔,我当时一见,就觉得心怦怦得跳……”“可是……那时你也只有七岁啊……”“我知道……我就是象着了魔一样……后来母亲吩咐我与沅青跟随他前来上海,离家那晚,我又难过又高兴!在上海这些日子,我与他朝夕相处,我知道他早餐喜欢吃些什么,如果他在书房,我就会吩咐丫头给他冲咖啡,准备夜宵……他要参加什么宴会了,会见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戴什么都是我打理……他结婚那年我十三岁,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晚,第二天连房门都不敢出,怕被人看见我的眼……沅郁……沅郁,十二年了……我爱了他整整十二年啊……可是现在……却成了父女!我怎么能接受?你叫我怎么接受……”

    看着芳心伤透的姐姐,许沅郁突然觉得无力而疲惫。她早就察觉姐姐对赵明贤的感情不是简单的关爱,积累了十二年的感情早已如洪水般汹涌,约束的大堤却在这个花好月圆之夜突然崩溃,以女子的柔弱,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许沅芷从开始的失声痛哭,渐渐转变为哽咽,最后默默的流了一阵泪,终于累了,歪在沅郁的床上沉沉睡去。沅郁看着姐姐的睡颜,突然想到不久前才被自己藏起来的那只茉莉发簪,想到送发簪的那个人,用得那份心思,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若让冯云婕形容一下那日的家宴,只用一个“鸿门”就足以形容。宾客其实不多,除了蒋家老太太之外还有一个丰艳的女子,小巧的身材,穿着绿殷殷的一件衣服,一件样式很奇特的衣服:衣服有些仿古的模样,浆挺的汉领从颈脖处一直到衣摆,却露出雪白颀长的衣段脖子,紧紧的裹住身段,背后还背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锦囊;她的头发也盘了起来,在脑后松松的挽了个髻子,插着几只精致的珠花。后来冯云婕才知道,这个叫做陈凤盈的女子,穿得是日本国的服饰,叫做和服。

    当冯云婕进入大厅的时候,这个浑身绿殷殷的陈凤盈正围在身穿暗红袄子的蒋老太太身边巧笑承欢,老太太额上一条与衣裳同色的额束,当中一颗鸽蛋大的祖母绿,正慈祥得笑着,一红一绿,映得甚是和谐。边上,那个唤做路清平的副官恭敬的站在一边,以往潇洒的模样全然不见。

    管家引门的时候响亮的叫了一嗓子:“冯三小姐到~”

    路清平立刻回了头望向门口,见到娉婷的站在门外的冯三小姐眼睛一亮,立时迎了上来,但是在沙发前正亲近的两人没什么大反应:陈凤盈拿眼角瞟了她一眼,老太太则上下打量了一下,脸别过,重重的一哼。冯云婕立时白了俏脸,她身为冯氏三小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家里爹疼娘爱,出门去多的是富贾公子人前人后的献殷勤,几时受过这个冷遇?当下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一下冷得如腊月寒冬夜了。

    路清平全看在眼里,心里暗叹:三少啊三少,这个场子你打算怎么收拾?

    叹归叹,差事还是得做。路清平走近冯云婕,笑着圆场:“冯小姐,来得正好!我来给你引见一下。”

    冯云婕到底有些涵养,当下敛了心中不快,在路清平的带领下进入客厅,绕过镶金的圆柱,明晃晃的水晶吊灯底下,深咖啡色的高背沙发是法国流行的最新款,每个座儿后面都放着正方的布靠枕,融融软软,人一坐下去就会陷进大半;水晶台面的茶几上摆着几盘精致的果点,悦来记的冰糕、富记的松黄羔冬日罕见的西瓜切成四方的小块儿放在泛着蜜釉光泽的果盘里,边上整齐的排放着小巧精巧的银质水果叉;边上的仆人手里端着个托盘,盘内精巧的碳炉烧得正旺,将炉上那只摩梭的润泽的紫沙壶内的水烧得滚开,从壶嘴里冒出串串热气——这个重量可不轻,但那仆人端在手中,动也不敢动分毫。

    只见陈凤盈轻盈的站起身,用撒娇的声音道:“老祖宗,我在日本国也没见着什么好玩的,就觉得这个茶道有几分意思,因此才学了几分毛皮回来在老祖宗面前放肆,老祖宗您可要尝尝,尝了后可不许说不好!”声音甜得如化了糖一般,边说边擒起水壶,就势跪在茶几前的那套黄杨木茶具前cāo弄起来,眼神儿也没瞟一眼已经走到近前的路清平二人。这下连路清平也有些尴尬起来,搓了搓手,正想着怎样破这个僵局,蒋老太太发话了:“清平,这位小姐是?”

    冬夜里,气温渐渐降低,冯云婕裹了裹身上的那件白色狐裘,微微抵挡一下入侵的寒意。狐裘下是从上海买来的晚礼服——是先施公司新到的货,限量的,买的时候见到它的高价稍微吃了一惊,店里的小姐似乎是瞧出了她的犹豫,轻描淡写的道:“这是我们先施的贵族货,一个款式就一件的,小姐若是真喜欢,还是请早做决定的好!”这是件将西洋人晚礼服与中式旗袍溶在一起的款,即有晚礼服的落落大方,又有旗袍的温文典雅,再佩上雪白的狐裘披肩,即庄重又不拘谨,穿在蒋家家宴这样的场合刚刚好。冯云婕当下决定买了它,翠儿这丫头掏钱袋的时候吓得直咋舌,直道:“这么贵啊小姐”冯云婕横了她一眼,她才闭嘴不敢多言。

    听到蒋老太太的问话冯云婕从容的微微一个颔首,边上路清平忙回:“这位是冯氏制造集团冯老爷家的三小姐,云婕小姐也是三少日间曾和主母提过的,主母可还记得?”蒋老太太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冯云婕珠唇轻启,问了声安。老太太点点头:“嗯模样倒也还周正,多大了?”“回老太太话,十八了。”老太太又点点头,祖母绿的耳缀微微动了动:“哦,坐罢”

    冯云婕仪态万方的坐到沙发的副座上,离老太太的主座只隔着一个,这样即不显得过于生分,又不至于逾距,于是,那在一旁正忙碌的陈凤盈就正好在斜对面了。此刻陈凤盈已经泡好了第一道茶,正神情专注的洗着一只一只精巧的紫沙杯。蒋老太太笑道:“凤盈丫头,泡的茶不给我喝两口,倒掉作甚么?”路清平笑着插嘴:“主母有所不知,这个日本人喝茶就是这样的,第一道茶都用来洗杯子,也叫暖杯。”老太太嗔爱道:“偏这么麻烦!你又怎么知道?”最后一句是问向路清平的,路清平忙答:“三少也爱这样喝,我有幸曾经品尝过。”说起三少,这个家宴的正主子此刻还没露面,似是回答冯云婕的疑问,蒋老太太继续问路清平:“孟周这孩子呢?今儿一天了都没见着他,也不出来陪赔凤盈!”

    面对这样旁若无人的对话,冯云婕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突然迷惑了,还有种隐约的危险感,不知道蒋三少为何在今天这个暧昧的日子里请她来做客,却又让她单独面对这样的情景。不过她的疑惑没持续多久,路清平笑着回:“这个就是我不好了!我来的时候带了几份报告请三少定夺,都是军中的急务,因此”老太太直摇头:“你们有正事我不怪,但是也要多注意休息,你看你,眼都红了,这两天没休息好罢?”陈凤盈撅着嘴道:“路哥哥最坏了,每次都跟我抢子邵哥哥”说完后也不管其他,端起一只杯子就往蒋老太太嘴边送:“老祖宗,子邵哥哥不陪您我来陪!您尝看,我泡的茶香不?”老太太一口喝尽,宠溺的点头:“香!香!凤盈丫头泡的茶怎会不香?来,清平,给冯小姐端一杯!你也尝看。”路清平向冯云婕伸手让了让,嘴里说着“请”,冯云婕笑着辞谢了。路清平见冯云婕矜持,也不勉强,转头对着蒋老太太说:“我这个人啊,只能喝酒!喝茶这样风雅的事情,还是得找三少!”说完朝内房望了望,又续道:“这么许久了,文件要说也该看完了!这样罢,我去书房瞧一瞧!”老太太点头:“也好!你去唤一下他,家里来了客人,他躲在书房成什么话!”

    路清平走到书房外,先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才伸手敲门。听到三少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传出,于是推门而入。果然,蒋三少此刻正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路清平探头一瞧,黑徐徐的,什么都瞧不着。边上的书桌上,散乱的摆放着几页文件,是路清平今日来西园时候带来的,文件记录的都是他摘录下来的关于李越溪的一些事件。文件的最后,是路清平的建议,短短几句话,写得极为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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