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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一晚冯云婕觉得自己很幸福。

    潇洒倜傥的三少坐在她的左侧,殷勤的为她布菜,菜肴精美不说,居然很有几盘是她平常爱吃的。陪坐的路清平捏着玉白的象牙筷,笑说:“菜肴可还满意?三少特地着我向冯老爷打探小姐什么爱吃,什么忌口,可费了番心思呢!”立时有两朵红云飞上她的脸颊,偷偷瞧去,那人举着酒杯靠近唇,却不饮,神色有些怔忡,只显了一瞬,露出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问:“怎的不吃了?”声音就在耳边响,慵懒的声音似是要钻进心里去,她将头更低了低,却看见面前的碗里,琳琅满目的堆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夹进来了。

    对面的凤盈突然哼了一声,筷子一甩起身就要走,蒋老太太轻笑:“丫头成什么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却让人冷不丁的一寒,陈凤盈撅着嘴站立一会,还是回头来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蒋老太太扬声唤仆人:“给陈小姐换双筷子!”早有仆人呈上了,陈凤盈接过,握着筷子不动,老太太夹了一块红油素**放进她的碗里,道:“别看这个是豆腐做的,花的心思可不小,切的不能大了,大的入不了味,也不能小了,小的容易过火候,再用童子**蒸上四遍才算成。来,尝尝看,这可是地道的青州菜,南京这可吃不到这个味儿。”说罢一笑,朝冯云婕道:“来,冯小姐,你也尝尝。”边用筷子夹了往冯云婕的碗中放,冯云婕忙端起碗来迎着,温柔的道:“多谢老太太。”一抬眼,看见蒋老太太的额束上的祖母绿越发的绿萦萦。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先用温度恰到好处的小方巾擦拭了手,接着丫鬟捧上漱口的香铭整理完毕后,蒋老太太拉着怏怏不乐的陈二小姐上了楼,冯云婕则随着三少进了西厢房,里头燃着烧得正旺的壁炉,大概由于房间小了许多,一下也暖和了,冯云婕伸手解开狐裘披肩的绳袢,只觉身上一轻,披肩已经被人接了过去,转头看,正好瞧见蒋三少捧着披肩,交给丫鬟,不由得芳心乱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蒋三少回头,见冯云婕望着自己,便上前右手微伸,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冯云婕不由自主将纤纤素手递上,由他引着到了沙发前,坐在离火炉最近处,他道:“冯小姐千金贵体,别冻着了”冯云婕笑:“三少喊我云婕便是。”

    在西厢房闲坐了良久,眼看时辰已晚,三少起身送冯云婕返家,一送就送到了冯公馆门口。冯老爷子远远瞧见车灯,忙叫仆人开了门,看见三少的身影,立时喜得迎出来,口中直道:“这怎么使得,劳烦三少大驾!”三少一笑,道了晚安就回了。

    路清平仍未离去,陷在大沙发中发愣,看见进门的三少忙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迎接。三少道:“你还没回去?”路清平“唔”了一声。三少又道:“那正好,跟我到书房来。”说完朝书房走去,半道上仆人拦住了,小心翼翼的说:“少爷,主母奶奶请您到西厢房一趟。”三少一顿,又笑:“我就知道要找我!”路清平道:“大概是要问起这个冯云婕的来历了,三少,今天您可把陈二小姐的心给伤透了”“无妨,有母亲呢”稍停一下,“清平,你先去书房等我,我去给母亲问个安就来。”“是,三少!”

    入了西厢房,壁炉内的火过了燃烧的时候,有种润润的余温,脉脉的散发着碳香。老太太坐在沙发中,看见推门而入的儿子,眉头一皱。三少道:“母亲,夜了,去休息罢。”“我不休息!”老太太有些赌气,闷道:“你今天怎么了?随便叫个不相干的女子回来吃饭,没看见凤盈丫头都快哭了么?”三少无奈:“母亲,云婕是冯氏的三小姐,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那个冯氏,是做什么的?你怎么这样护着她?”“冯氏现在专门制造军用车,我现在军队正扩张,少不得要得到人家的支持….”见儿子拉出了军国大事当挡箭牌,老太太气焰弱了下去,只叹道:“那你打算怎样安置凤盈?当初陈二爷送凤盈到日本国是为了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我倒是不反对你多纳几个妾,但是总得让凤盈先入门罢?”蒋三少好气又好笑,道:“母亲!您别总瞎想!男子汉大丈夫,不立业何以成家?凤盈现在已经十七了,我不想耽搁她。”“那冯云婕还十八了呢!你又不怕耽误她?”“母亲!”三少有些烦躁,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蒋老太太头一扬,祖母绿在灯光中闪了一闪,手用力拍在沙发柔软的扶手上:“怎么?还不让我说话了?”三少忙放低了声音柔声道:“母亲总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蒋系”蒋老太太不再多言,望着英姿勃发的儿子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都是军国大事唉跟你父亲一样”说到最后,语调颇为幽怨了。蒋三少慢慢走到母亲跟前,半蹲下,握住母亲的手,低低的声音道:“母亲,您受的苦我知道我定不让我的女人再受同样的苦”蒋老太太展眉叹道:“孟周,做娘的不抱怨什么,其实你父亲对我已经很好了”接着眉一皱:“你的女人?是谁?那个冯小姐?”三少笑而不答。蒋老太太拍拍儿子的手背,语重心长的说:“孟周,大道理娘不懂,但娘总觉得,你如果能够对一个女子专情,固是她的福气,可是做大事的人又怎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个地方?你终究是要争这天下的罢?”蒋子邵站起身,将手□裤子口袋,来回踱了两步,回头看见母亲仍殷切的望着自己,叹口气道:“我理会得,分寸自在心里,母亲早些歇息罢”拧开房门出去了。

    进入书房时,路清平正捏着只高脚杯,杯里是红艳艳的葡萄酒,看见三少进来,得意的道:“早知道三少书房藏着好酒,今天终于让我偷着了。”三少不以为意,坐到书桌前,将先前摊在桌面上的资料收拢,边说:“你这样好这杯中物,小心以后坏了事情。”“那您放心,我这人啊,是越喝越仔细的。”“好了,夜了,我也不跟你耗时间了。”三少将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想了一想说,“你的报告我看过了,计划也行的,不过”见三少谈起了正事,路清平收敛了玩笑的神态,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三少续道:“有几个细节需改一下。”“哪些?”“首先,第一队人马不能用我们自己的,从陈叔那借几个嗯不要超过20个”路清平点头,三少又道:“其次,找个不相干的人去买几只枪来。”路清平奇怪:“□?咱们库里不是还有好些么?”三少解释道:“不能用咱们的,用俄国的”路清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三少继续:“这些俄国军火配给那队人,记住:无论是买还是送,咱们都不能出面!”路清平点头道好,又问:“还有么?”

    蒋三少点燃一只雪茄,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烟袅袅的升起,渐渐散去不见:“第三,我亲自去山西!”

    “什么?”路清平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行!我反对!”转而换了个规劝的语气:“三少,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跟大帅交待?怎么跟主母交待?”

    三少一笑:“还交待什么?我若出了事情,你直接吞颗枪子儿罢。”

    路清平苦着张俊脸:“三少,左右是个死,还是让我去罢”

    三少脸一板,修长的眉一皱,漆黑的瞳仁寒光闪闪,瞪了路清平一眼,路清平立刻不敢再多说什么。耳听三少最后拍板:“就这样了,今晚回去你给成立桐去个电话,让他依照计划安排一下,十日后出发去山西。”

    许太太的信辗转了月余才到上海,却不是写给三姐妹的,赵明贤打开信看了看,寻了个仆人问沅郁的去处,仆人道:“回禀老爷,小姐们正在后院采集梅枝上的雪呢,说来年立夏了要酿梅子露。”

    上海下了场雪,虽然不大,却也铺了一层,一夜过后,满城素白。沅郁忙喊了姐姐妹妹一起,各执着一只琉璃小碗在后院的梅树上采集落在开得正盛的梅花上的雪。嗅到沁人心脾的花香,沅芷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沅青喳喳呼呼的笑,不小心跌了一跤,连琉璃碗也摔了。沅郁惊笑:“哎呀!这么不小心,你赶紧回去换件衣裳。”沅青嚷着手疼,进去就没在出来。沅郁笑着对沅芷说:“跟小时一样,受点儿气就躲一边了。”沅芷淡淡一笑。沅郁看着姐姐沉静的侧面,想了一想,还是问道:“姐姐,你没怎样罢?”沅芷手停在一支梅枝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怅然道:“认命了要不还能怎样?”采完了雪,捧着琉璃碗在手心里,沅芷继续道:“前些日子有人过来说媒了”沅郁差点学沅青的样子摔了碗,诧异的问:“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给谁说的?”“那次新年舞会上,有家服装公司的老板相中了我他刚死了妻子,想续弦”沅郁用空着的手捉住了姐姐纤细的手腕,急道:“怎会有这样的事情?义父怎么说?给回了罢?”

    琉璃小碗得了人的体温,慢慢将雪融化了,清澈的雪水在碗中随着摆动而荡漾,沅芷的声音如这碗中的水一般,冰凉,带着波动:“当时是给回了。可是,人家是厂里的大客户,今年的服装订单好像一直没下来,他,一直都为了这些在犯愁”沅郁道:“客户没了可以再找,你的终身幸福怎么能耽误?”“我跟他终究是没了希望!嫁不了他,嫁给旁的什么人都一样。如果嫁了那个老板,一来可以为他分点忧愁,二来”说到此,沅芷叹口气:“我们本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借了他的庇护才被人当小姐样伺候,嫁给那个人后,过门了就是正房太太,倒也不辱没了我。”

    “唉~你!”沅郁怒急忘语,丢了手中的碗就朝房里走去,裙角带出一阵急风,挂在门旁的牡丹上,折断了一支枯枝。冲进房内,就有仆人迎上来说:“二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沅郁转身朝书房走,推开书房的门,赵明贤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见沅郁涨红着张小脸,神色颇为匆忙,奇怪的问:“二妹,何事如此惊惶?”

    “义父!”沅郁几乎是扑在了桌上,“不能把姐姐嫁给那个人!”

    “嫁人?”赵明贤丈二和尚莫不着脑袋,停了手里的笔问,“二妹,大妹要嫁与何人?”

    “怎么?义父不知?”

    赵明贤尚未回答,门又被打开,沅芷静静的站在门口,碎花的袄子,袖口锁得精巧,适才在外面,风吹乱了头发,看着赵明贤道:“义父,先施的何老板来提亲,信在我这截住了。我想,总归想娶的人是我,因此就没呈给义父沅芷逾距了。”说完又看向沅郁:“二妹,刚才我没说明白,信,是我回的!当时也没心思应付这个,因此写了封回信让送信的给带回了!你别怪义父,义父并不知情。”

    沅郁蹙眉不语。

    沅芷继续道:“我的年龄已大,有何老板这样的人来提亲也是好事一桩。而且,前两日我已经给母亲写信禀明,等得到母亲的同意就”略停一停,偷瞧了赵明贤一眼,后者正诧异的望着自己,眼睛清亮,“就请义父作主罢”说完转身走了,剩了沅郁与赵明贤一阵好愣。

    赵明贤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时之间倒也无从考究。沅郁望着沅芷,敏感得觉察到她内心的绝望,难过之极,咬住下唇一阵,转头看向正在百感交集的赵明贤,问道:“义父心中是何感受?是否为姐姐欢喜?”

    “啊欢喜的自然是欢喜的!”

    “义父可知”说到此处又断掉,赵明贤追问:“知道什么?”

    沅郁不忍,终究没把话说明,低声道:“没什么等母亲的信来了再作打算罢”

    赵明贤却道:“这样也好,沅郁,我正有话同你说。”沅郁抬头看着他,他续道,“你母亲的信我收到了。嗳……你母亲她竟然同意你跟着我做生意……真不知道若庸兄若是地下有知……”

    “我父亲一定也会赞同,义父请放心罢!”

    “唉……”赵明显一声叹息。

    谁也不曾料想,许太太接到沅芷的信后,带上吴妈亲自到了上海。这已经是1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看到女儿心意已绝,许太太同意了婚事。其实先施服装公司的何老板年岁并不大,也只三十出头而已,他去年丧妻,家中留下五岁的稚儿,本想续弦,又怕稚儿受了委屈,因此一直拖着。没想到在赵明贤家中见到许沅芷,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觉此女端庄婉秀,就生了怜惜之情。于是在三日后央人写了媒束来求婚,却没想遭拒。后来带着孩子出去玩耍,时日耗得甚久,回来后事务繁忙,拖沓了与赵明贤的合作,倒也不是故意刁难。再说,先施服装公司是现今上海数一数二的服装公司,服务的都是达官贵人,利润也颇为可观。于许太太而言,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就这样,一晃眼时间过去一个月……下聘礼,选吉时,双方家长互拜往来,吹吹打打,花轿迎亲……沅芷,大红披盖遮住了头,在沅郁沅青的搀扶下,嫁进了何家。

    沅芷出嫁那晚,沅郁怅然一夜未眠,望着赵明贤总是欲言又止。情字一关,自古最是伤人。看着姐姐与幸福失之交臂,沅郁难过之余,只觉人力渺小,屈从命运,莫可奈何……

    若说许沅郁为何会最终走上经商之路,还做得那样有声有色,跟沅芷的婚事拖不开干系。后来沅郁经常对香如如此说:“这个世道,本不是女人的。女人一直都是男人的附属品,象花瓶,男人喜欢你了,你就可以摆在客厅,放在卧房;哪日突然不喜欢了,丢到犄角嘎拉里蒙灰,还算幸运,说不好随手一丢,碎了……”

    香如连连咋舌:“你这丫头,小脑袋里什么不好装,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三少对你还不好?”

    沅郁淡笑:“好?何谓好,何谓不好?他做的那些,真的都是好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沅郁心里头一直萦绕着一种恐慌感,人象是悬在了半空,慌乱的,空落的。

    “现在看着风光,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说着这样的话的许沅郁,正在法国,在那片开满熏衣草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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