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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沅芷省亲,先返赵府。

    初为□的沅芷,宝蓝的锦绣衫,绣着金丝的牡丹,勾勒出窈窕的身段;绞了脸儿,长发挽成了高高的髻子,腰身柔柔,眉目间仿佛成熟了许多;翡翠的首饰戴了一套,翠绿的颜色,于清雅中见富贵。见到赵明贤,她弯腰行礼,侧着脸道:“沅芷见过义父。”软软的声音,透着些许生疏。赵明贤忙搀扶起她,心里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沅芷转头看向两个妹妹,笑容顿时绽开。沅郁静静的立着,宛而微笑;沅青奔上来,顽皮的大笑:“大姐,你可漂亮许多啦!原来嫁人还有这样的好处啊!”

    在赵府闲住了几日,沅芷欲回柳镇探母,赵明贤对此深表赞同。

    沅芷的夫君何季礼原本打算陪同沅芷一同返乡,但是幼子突感风寒,他实在放心不下。沅芷拟待取消行程,但许久未见母亲,心中挂念,既然兴了探母的念头,一时难以按奈,思来想去,甚是为难。赵明贤知晓后,向沅郁建议道:“既然回去探母,何不三姐妹一同前往?”沅郁沅青也是极愿意的,当下三姐妹收拾行装,其他的闲杂人等也不多带,只带着丫头念儿一个。

    香如初时想与沅郁一起,沅郁笑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陪同在我身边,人前人后的忙着,从来不曾休息。此次我回家探母,总需一个多月的。你不如为自己打算下,说不定就有良缘巧定呢。”香如神色扭捏了一阵,才嗔道:“死妮子,胡说!”沅郁见她神色,讶笑道:“难道真让我说中了?看你这样粉面含春的……”话没说完,香如捏了拳头一阵好敲,敲得沅郁笑着讨饶,方才停了手,对沅郁说:“不与你玩笑了!既然你一个月后才返回,我就前往南京罢。我也有许久不曾见到庭如了,不知道他在那位成侍从官处做得怎样……”听香如提起成立桐,沅郁心里立时浮起另一个人的影子,还有那样的夜晚,恬淡的如梦一般……

    主仆四人乘船南下,订了两间上等仓船位,原本打算念儿随着沅郁住一间,沅芷与沅青共一间。

    天色暗了,三姐妹坐在一起闲谈。沅芷叹道:“十三年前,我与三妹离家,剩了你一人陪伴母亲;十三年后,我们三人一同返家……真是世事弄人……”

    沅郁道:“说是世事弄人,不若说是命运难测……离家的时候也不曾预料今日我们三姐妹一同坐船罢?只可惜姐夫不在,母亲一定很想见到他陪同你一起返家。”

    沅青好奇的问沅芷:“大姐,嫁不嫁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沅芷脸微微一红,嗔了句:“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

    “我哪里小了?”沅青不满的抗议,“我都十六了!李凤琴都已经嫁人了,她比我还小着月份呢!”

    沅芷奇道:“哪个李凤琴?”

    沅郁笑着解释:“三妹学堂里的同学,一个月前嫁的人……把三妹给馋坏了……”

    沅青又羞又恼:“谁希罕嫁人了?二姐乱编派人家!”

    看见沅青的小脸涨得通红,沅芷忍不住笑出声来,哄道:“三妹不小了,十六,都是大人啦……”

    沅青见两位姐姐都取笑她,嘴一瘪,道了声“困了”,转回自己的房去,走到房门口又停下,转头问沅芷:“大姐,你不累么?”问得虽殷切,其实是怕黑,沅芷却仍想再与沅郁说几句话,于是打发念儿陪着沅青去了。

    房中归于沉寂,沅郁起身倒了杯茶,端放在沅芷面前,轻声问:“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沅芷叹口气,道:“没什么的,随便聊聊罢……”停了片刻,又问:“他……最近好么?这次见他,清减了许多……是不是生意不顺?”

    沅郁一笑:“现在世道不好,生意是没有以前好做的。不过义父在外头人面广,生意暂时还可以维持。”

    “哦……”

    半晌无语。

    “你呢?姐夫对你好么?”

    沅芷勉强一笑:“季礼待我还算好的。只是孩子无知,喜欢闹,大约是不满意我这个新母亲罢。”

    沅郁道:“五岁的孩子能知晓什么事情?他怎么跟你闹了?”

    沅芷见沅郁有些上心,忙道:“不是故意闹的,你也知道,五岁的孩子怎么知道那些个?只是见父亲不能时刻陪在他身边了,所以不高兴罢……习惯了就好了……”

    沅郁眉头一松:“这样就好……大姐,如果那何季礼真的对你不好,你可千万要告诉我们,姐妹一场,没什么不好说的。”

    沅芷点头道是。

    沅郁突然一笑,道:“三妹还真说对了!”

    “说对什么?”

    沅郁“诘”的一笑:“你啊……嫁人之后,果然漂亮许多!”

    沅芷也笑道:“我们三姐妹,又有哪一个不漂亮了?”

    沅郁笑道:“这话,我们说说就罢了,若让别人听了去,还不笑掉大牙……”

    一番谈笑,满室轻松。

    沅芷伸手替沅郁理了理衣领,道:“沅青虽然淘气,说的话却是不错,十六的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也十八了,可有心爱的人?”

    沅郁微微摇头。

    沅芷继续道:“姑娘家,这话到底说不出口。只是,如果有了这样的人,就一定要好好珍惜,莫学我这般……”

    见沅芷情绪又变得低落,沅郁握住姐姐的手,柔声道:“大姐,家中无男子,我得替父亲撑起这个家……嫁人的事情,我暂时不会考虑……”

    沅芷一惊,抬头,看见妹妹的双目被昏黄的灯光映的甚有神采,有风从门缝挤入,带动烛焰,沅郁的脸上明灭不定。沅芷又叹息一声:“我们姐妹相聚不多,可我知道,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也不多言了。但是,你要记住,我们三姐妹始终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说罢,轻轻拍拍沅郁的手。

    沅郁低声道:“我理会得。”

    熄了灯,月光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地上,象是铺了一层白雪。

    姐妹俩抵足而眠……

    随着船行,略微的摇荡,沅郁将睡未睡之际,心头突然回忆起三年前的那夜,同样是在船上,还有那雪茄香……微叹一下世事如棋,转而睡去……

    船行了四日,自长江转入湘江,已经进入湖南境内。再走大半日,船靠长沙港。

    长沙是湖南的省城,船停的时间较久,许氏三姐妹坐在窗前,随意的看着风景,只见港口人来人往,颇有点熙熙攘攘之态。

    沅郁叹道:“这个省城,我们都还不曾踏足过……”

    “长沙哪有上海好?这个足,不踏也罢!”沅青不屑。

    沅郁瞧她一眼,眉微微一皱:“你这是什么话?这里哪里不如上海了?上海浮华满地,势力之辈横行,我可没看出有什么好来。”

    沅青气哼:“二姐,上海那是叫做繁华!”

    沅芷见二人斗嘴,忙来打圆场:“二妹,怪不得三妹,离家时她才三岁,自然对家乡没什么映象。”

    沅郁只觉惆怅,不知道母亲怎样了,每次家书母亲都只道平安宁静,都不清楚是真还是假……还有吴妈,她的腰疼病还经常犯没?小小的柳镇,是否还如从前一般拙朴?

    一时只觉归家心切,恨不得协生双翼。可恨沅青年幼无知,一路总嚷着这里穷山恶水,左右不如上海南京……

    船顺着湘江之水,继续南行,又过了一日,停靠衡阳港。

    这一停,却停了整整一日。

    沅郁心中焦躁,寻了船仆问话,船仆回道:“小姐勿用着急,船在添些补给,所以耽搁了些时辰。过得一阵,自然起航。”理由虽充足,眼神却闪烁。

    沅郁知道他在欺瞒,却无可奈何。

    又过了半日,天色已黑,船终于再度拔锚起航。

    沅郁一日担忧,到了晚间颇有些疲惫,见船启动,心下放心,于是早早睡去。

    半夜,船上突然起了嘈杂之声,将三姐妹惊醒。沅芷忙派了念儿前去打探,过了良久,念儿才返回,脸色煞白,大老远的就嚷:“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奔到近前,气喘吁吁。沅郁忙斟了杯热茶给丫头,念儿接过一口饮下,才道:“打仗了!”

    三姐妹大惊,齐齐开口说话,沅芷说的是“打什么仗?”,沅郁问了句“谁跟谁打起来了?”沅青却大叫:“那我们赶紧回转罢!”

    念儿擦一擦嘴角,答道:“听说,是蒋系的跟厉系的打起来了!”——

    11日更新——

    蒋系跟厉系原本在湖南与广东的交界——也就是韶关的位置——小摩擦不曾断过……只是惧于蒋系的势力,厉系从不敢轻易越界。可是与冯远盛接触下来,厉万三等猜测蒋系财力空虚,似有可乘之机,一番商讨下,派了陆启领着一小股部队偷偷溜过郴州,一路北上,试探试探——果不其然,陆启居然一下就深入到湖南境内!——一直抵达衡阳才与蒋系的部队相遇。

    两家死对头,小仗无数,难得这样正面冲突,于是一相见就打了个热火朝天。

    与陆启遭遇的,是蒋系湖南军。

    湖南一直不是蒋系的控制重点,湖南军无论从人数上还是装备上,都较蒋系嫡系部队为薄弱。陆启领着这一小撮人马人数虽少,装备却精良,因此,两边竟打了个难舍难分……只是陆启后无补给,数场正面仗打下来,他已经折损了三成人马!于是无心恋战,准备退回广东。

    陆启早在湘江边备下了船只,当下领着剩下的人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湘江边,好不容易上了船欲逃,却被湖南军的炮火封了南下的退路。眼看前无退路后有追兵,陆启心里发了狠,干脆破釜沉舟,拼了……立时,江上炮火宣天、流弹四飞!打过一阵,两方人马都有些疲倦,偃旗息鼓一阵,等缓过气了再拼……

    这个仗,断断续续的,也打了不少辰光……

    湘江上往来的船只为了安全,都大半停航。许家三姐妹搭乘的客船在衡阳城里就已经得到消息,原本打算暂停,等了一日后见两方休多战少,于是掌船的存了侥幸心理,放了船上客人的性命不管,想冒险突破火线。可是出衡阳城行了没多久,战火再起!——更糟糕的是:船竟然靠近了交战区!掌船的后悔不已,但也晚了,水手们见情况紧急,仗着水性好,纷纷跳水逃命去也。诺大的船,如没了脚的螃蟹,只得顺水漂浮。漂着漂着,渐渐陷入交战区……片刻之间,前前后后被炮火牢牢的笼罩住了,船上哭声一片,混着空中炮声隆隆,场面混乱不堪。

    大致了解了情况后,四人退进房内。为防意外发生,又用凳子抵了门。

    只听房外的走道里人来人往,奔走相告。船失了平衡,在水中摇摇荡荡,大有倾覆之态……

    沅青早已吓得与念儿抱作一团,沅芷还算镇定,问沅郁道:“二妹,眼下怎办可好?”

    沅郁沉着声音答:“那些炮弹不一定会伤到船,我们不可乱了阵脚,怕就怕那些趁火打劫的人……”说罢四下一望,唤念儿一起搬了柜子挡住朝走道开启的花格窗。接着又指着房内的木雕大床道:“若是船伤了,难免下沉。等事态紧急时,我们将这床推到水里,然后跳入水中抱紧这床,免得被下沉的船带到水底无法脱身……知道了么?”想一想,又将床上的棉被等物掀起,丢在地上,边解释道:“棉被浸了水会变重,到时反而是个累赘!”在房内四下看了看,继续道:“我们还需要将行李准备妥当:重物弃之不要,细软分成四份,各人贴身带着,免得水中走散了,到时也有银钱防身!再用防水的油布裹紧一身干净衣裳,春寒,上了岸就要及时寻到地方将衣服换下!最后,若真是散了,就到衡阳城里汇合罢!遇见散兵游勇和面目不良之人,要躲着走,乱世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记!”

    三人一头。

    就在此时,数颗照明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在空中亮起,照得江面如白昼一般。

    船上的人先是沉寂了片刻,紧接着如炸开了锅,尖叫四起,众人纷纷抱头鼠窜,甚至有人抱着床板之类的事物就跳入水中,逃生去了……只是船在江心,要想游到岸上谈何容易;况且战斗正酣,更有人惊惶中不辨方向,反而游到了极危险的地方,不幸中了流弹,惨呼四起,血流出来染红了江面,瞬间又被滚滚的江水冲淡。

    照明弹闪过之后,天空慢慢变暗。借着适才的光亮,沅郁已经将江面的情景瞧了个大概:离客船一里开外的样子,停着艘船,乌压压的,也看不真切,但能看出岸上的炮火都是朝那艘船而去的,只是黑夜影响了炮弹的命中率,只打得那船在水中晃荡;那船上装备有火炮,一炮一炮得轰将过来,岸上的人也不敢轻易入水追击。

    就在照明弹的光芒隐去不见后,江面突然安静下来,两方又停火了……

    月亮悄悄从云层中露出半个脸来,缓缓将清辉洒下,若不是空中仍有硝烟弥漫,水中漂浮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箱,沅郁似乎都要以为刚才的经历只是恶梦一场……

    未过多久,岸上突然发起猛烈的攻击,喧嚣的炮火重新将夜色映得通红,密集的炮弹铺天盖地而来,声音震天。小小的客船如在惊涛骇浪中一般,似乎转瞬就会被吞没。

    沅芷与沅青坐在床上,随着船的摇荡两人都有些瑟瑟发抖;念儿心中也是害怕之极,但仍强撑着依照沅郁的吩咐准备行李,分派细软,分着分着,突然眼泪一掉,说道:“二小姐,我们怕是没机会上岸了……三位小姐素来对念儿好,念儿下辈子再来听小姐们使唤……”沅青再也忍不住,“呜”的哭出声来,沅芷忙搂紧了她哄一阵。

    沅郁走到外窗,轻轻将窗户扒开一条缝,想看看局势怎样。

    前方岸边,约莫1里外的样子,两艘船在震天炮火中缓缓驶动。

    沅郁手心捏了把汗,看见那两艘船与前一艘船越靠越拢。前一艘船大约是知道危险临近,火炮一下一下的轰击出去,打中了两艘中的其中一艘!也不知道是什么部位,只见那船一阵摇晃,冒出滚滚浓烟,渐渐将船身拢住,桅杆四下摇摆,边缓缓下沉。

    沅郁一声低呼:“糟了,蒋系的一艘船沉了……”

    就在此时,一阵黑影压近——不知何时,一艘船静悄悄的靠近了客船。沅郁一惊,手一松,窗户“啪”得关上了。沅芷回头望着她问:“怎么了?”

    沅郁轻声道:“又来了一艘船,不知道是哪里的,离我们很近。”

    沅芷道:“不管是谁的,总之都要小心行事。”

    沅郁轻轻点头。转身再把窗户推开,正好瞧见那艘靠近的船上突然飞出数个带钩子的粗麻绳,钩子的一头牢牢的勾住客船的船板,另一头被船上的人紧紧抓住,众人一起用劲,两艘船先是“轰隆”一下撞击,接着靠在了一起。片刻之后,从船舱里又出来几个人,手中拿着一尺见宽的木板,铺在两艘船之间,搭出了一个四米开外的跳板通道。

    客船上的人见到异状都安静下来,悄悄的凑在一起,心中虽然惊惶不定,却不敢再四处乱窜。

    几乎是在跳板铺好的同时,船舱内传来一阵皮鞋声。

    这个声音好生耳熟,沅郁突然一愣,心道: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象是印证了她的猜测,一个修长身影抢出舱外,后头紧跟着四个穿着黄色卡其军服的侍卫。他大步走上跳板,来到客船前厅。

    客船上的人见到来的是当兵的,立时又紧张起来。侍卫抢到三少跟前,掏出手枪戒备。人们一见到手枪,以为是来杀人的,吓得四下逃开,场面又开始混乱,眼见着就要失控。一个侍卫朝天放了一枪,狭窄的空间,枪声格外刺耳,却将众人唬住了。

    那个侍卫大声道:“不要惊慌!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现在都蹲下!都蹲下!”

    众人依言,畏畏缩缩的在大厅中蹲好。

    听见枪响,沅郁忙吩咐念儿帮她将门口堵着的凳子移开,一开房门,细细的碎步迈出去。沅芷跟在后头忙喊:“二妹,怎了?”沅郁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急急的去了。

    狭长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废弃物,脏乱不堪。沅郁扶着栏杆小心的走着,推开小木门,转到楼梯,踮脚侧身从楼梯上跑下,已经到了船上的餐厅;餐厅内,桌颠椅倒,一片狼藉,还躲着不少避难的人。

    尽管沅郁十分仔细了,仍然在倾倒的桌脚上磕碰了几下,她稍微揉了揉,再急奔几步,已经奔近通往前厅的门口……

    三少在前厅中游走,边四下一阵张望。看不见欲寻的人,心中一片焦急。转头吩咐了侍从几句,侍从应了声“是”,跑回自己的船上又掉出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那队士兵上了客船,将前厅管制起来。

    蒋三少转身,带动肩上的大衣一甩,正要推开通往后厅的门。

    此时,门却开了……

    门内,许沅郁扶着门框,深深的喘气,大约是奔得急了些,头发散开,带着种凌乱之美……

    她一笑:“三少……是来找我的么?”

    蒋子邵上前走上两步,先是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香肩,嘶哑的嗓子问道:“你没事罢?”

    沅郁轻轻摇头,带着如花笑容。

    接着他的手微微一用力,将她搂进怀里。

    沅郁将头埋在他怀中,热热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丝丝的沁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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