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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三姐妹返家未过一月光景,大女婿何季礼带着随从阿满到了。

    吴妈开门来,见到面前的主仆二人先是一愣,虽然只在喜宴上见过数面,却有颇深印象,于是喜出望外连声喊道:“小姐,沅芷小姐,姑爷到了!”边将二人迎进来。

    沅芷最先跨出堂屋门槛,见到夫君心内有几分欣喜,却不表露出来,只是柔声问:“你怎的来了?”何季礼边脱去外衣边笑道:“条林发过烧后就一日好过一日,我请了回春堂的魏先生多加照应,得了空,因此便来了。”沅芷上前接过衣服,说话间,沅郁与沅青掺着许太太出门来,何季礼忙上前见礼。许太太笑着还了礼,转头对吴妈道:“吴妈,给姑爷砌壶茶罢,行了许久的路,定是渴了。”想一想又问道:“前些日子收的君山银针还不曾喝完罢?”“还藏着些呢。”吴妈应了声,边引着阿满到了下房歇息。接着从屉笼高处摸出陶罐,揭开两层油布,掏出裹得严实的布包,打开来,一阵新茶的芳香扑面而来。

    堂屋内,许太太正和何季礼随意聊些什么,沅芷在下座陪着。茶端上了桌,质地细腻的青花碗上用蓝彩釉绘着风景,何季礼端起茶碗细细的端详了番,远处是山,轮廓甚是飘渺,近前是一片烟波浩淼,有水鸟从天际掠过,似是正穿过若有若无的白云间。寥寥数笔,却传神异常,不由心下赞叹。

    许太太见他看得这样仔细,于是笑道:“还是沅芷父亲在世的时候烧制的,请了瓷器匠人做了胚子,他亲自执笔所绘。”

    何季礼赞道:“虽是简单几笔,却似看见行云流水一般!丈人大人的青丹过人,令小婿心驰神往。”说罢,啜了一口茶,微微点一点头。

    许太太淡淡一笑,对沅芷道:“大妹,季礼初次到我们这乡野地方,等下饮完了茶,你便带他出去好生走走。季礼,这里自然是比不上上海繁华,但有山有水,不失清隽,不妨一揽。”何季礼自然连连称是。

    沅芷换了外衣,又替何季礼将外衣披上,跟在何季礼身后出了家门。吴妈关门时叮嘱了句:“姑爷,沅芷小姐,巷子多,莫走远了。”

    离开家门,左转,行了数步,何季礼回头笑道:“又不是在家,你到我身边来,别跟在后头了。”沅芷摇头细声道:“那如何使得,于礼不和的。”“无妨!况且我不识得路,万一走到什么不妥的地方……”沅芷笑着打断:“柳镇来来回回不过数十人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何季礼见她矜持,索性回身扶起她的胳膊,拉到身边,端详着沅芷的如花脸庞,沅芷含羞低头。耳听何季礼低着声音道:“你也算是大城市待过的人儿了,怎么还跟未见过市面的小媳妇一般?”沅芷惶恐,偏了头道:“夫君教训的是,都是沅芷的不是!”何季礼一声长叹,放了手,转身踱了几步,沅芷赶紧跟上。

    这下信步游走,两人来到沅水边,远远看见一丛柳树林,笼着水汽,翠绿的枝条越发的摇曳生姿。何季礼赞道:“嗯,居然有这样的好景致。”沅芷跟上前,望去,思绪有些恍惚,喃喃道:“这片柳林居然一点不曾变过。”见夫君差异的望着自己,遂笑道:“小时候与沅郁沅青最喜这里,每日总要在此玩耍。”何季礼挑眉,“哦?”了一声,又问道:“这里有甚么好玩的?”沅芷陷在回忆里,没注意夫君望着自己,眉梢眼角带着笑意。她带出小女儿的一抹神态笑道:“乡下地方,本没什么好玩。偏生沅郁调皮,总能想到玩的法子,不是吹吹柳梢逗鸟儿,就是用柳条编个环儿,戴在自己头上,说是要出嫁的新娘子。沅青跟她要,她也不给,总闹得沅青哇哇大哭才消停……”何季礼点点头,道:“嗯,二妹确是与一般女子不同。”沅芷想起在船上与沅郁的那番谈话,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我还真担心她!她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书是读了不少。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却太有自己的主张了,这,怎容于世呢?”

    何季礼宽慰沅芷道:“你多虑了,二妹是花木兰似的人物,自然有欣赏她的人在。我们勿用为她多加cāo心。”

    两人在河边站定,有凉意的风荡起,何季礼除下外衣披在沅芷身上。沅芷欲待拒绝,何季礼握住她的手道:“我是你的夫君,自然有责任照顾你。”沅芷轻转头,心里浮起另一个人的影响,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何季礼继续道:“自从你嫁入何家,虽然每日持家度日,照顾稚子,但我观你心内似是并不欢喜。”

    沅芷忙道:“夫君多虑了,能够嫁入何家,是沅芷的福分。”

    “稚子淘气,费你多心照料,我心里十分感激的。平日里事务繁忙,冷落了你,我却并未察觉。今日到了你家,见到你的母亲,喝过茶,踱过巷子,见过这片柳树林,方发觉……”话到此处稍稍一顿,颁过沅芷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方发觉我亏欠你太多太多。”

    沅芷看着眼前良人,眼睛微微湿润。

    “我自己的父亲母亲早逝,家中无老人可以孝顺,条林无祖母可以撒娇,一直是为遗憾。沅芷,你看,我们接了母亲前往上海可好?”

    沅芷一愣,“这”了一下。

    何季礼继续劝道:“上海与柳镇路途遥远,况且眼下战事频繁,探望一番实属不易,万一途中出了什么事情,可就遗憾终身了。”

    沅芷皱眉道:“夫君说的是,只是,母亲在柳镇居住了这么许久,心里牵挂父亲,怕是不会愿意的。”

    何季礼道:“你我夫妇同心,一同相劝,想是母亲会好好考虑考虑罢?”

    沅芷道:“此事要与沅郁商量一下才好,她素来主意多,应该有办法。”说到此处,握住何季礼的手,“夫君有此心意,沅芷……感激莫名……”话至最后,语音哽咽。

    何季礼在沅芷的手上轻轻拍了一拍,算是安慰,然后携了她的手返家。沅芷也不再坚持,依偎在夫君怀里,温暖渐渐充斥心房,将原先那个影子压了下去。

    沅郁初一听到何季礼与沅芷的提议时,先是感谢了何季礼一番,然后摇头叹道:“母亲不会同意的!”

    何季礼皱眉,道:“据我所知,蒋系与厉系的冲突日益加剧,将来湖南必为双方交战的主要场地。若等到仗真的打起来了,到时再想有何动作就难上加难了。”

    沅郁走到窗前,透过花格窗瞧见月季一丛一丛得长得很茂密,隐隐有花骨朵在枝叶间欲露未露,俏颜略现。

    沅芷道:“二妹,你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自然深知母亲脾性,劝劝母亲可好?”

    沅郁回头道:“大姐,你与姐夫的心意我如何不知?姐夫说的自然有道理,只是母亲素来性格倔强,她早已执意在此陪伴父亲,又如何愿意跟我们前往上海?”

    何季礼突然道:“何不将你们此次前来遇见的风险告知母亲?母亲爱子心切,应当会重新考虑。”

    沅郁轻轻摇头,道:“不会…母亲会说:‘乱世中,你们几个此次探望实属不易,这就去了,别再来了!有吴妈照应我,且放心罢!你们的孝心母亲心里知晓,只是,尽孝不一定就要承欢膝下,只要心里记得母亲就好!’”

    后来离去的时候许太太果然说了这一番话,直说得沅芷沅青热泪潸然,哭伏在地,长久不得起身。

    听沅郁这样说,何季礼烦恼的搓了搓手,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似是自言自语的说:“这可怎生是好,难道竟无他法了么?”

    沅郁见何季礼如此情状,心内清明一片。晚饭过后,她寻得一个机会,靠近何季礼身边,悄声问道:“姐夫此次前来,可是受人所托?”

    何季礼一愣,矢口否认。沅郁也不追问,只是淡淡一笑,道:“不敢劳母亲挂心,我们姐妹三人早已有约定,绝不将路途遇险之事向旁人告知。沅郁刚也询问了大姐,大姐言称不曾告知姐夫,姐夫又如何得知遇险一事?”何季礼张口欲辩,沅郁已经转身走了,走了数步,停了下来,偏头道:“请姐夫转告三少:三少军务繁忙,不必对许沅郁事事挂怀,若耽误了三少的军国大事,许沅郁实在担当不起。”

    何季礼愣怔,看着沅郁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言。

    又过了几日,吴妈引进来一个人,沅郁一看,是陪同她们返家的三少的侍从之一。侍从先向沅郁见了礼,然后道:“许小姐,在下接到三少传信,问及小姐是否有空,可否与近日前往扬州一趟?”

    沅郁拟带婉拒,侍从已先一步开口:“三少说,是想带许小姐见一位故人。在下会留一半人手在这里,待许大小姐与许三小姐启程返沪时略微照应。”

    沅郁忙道:“这到不用,沅郁姐夫何季礼先生在此,可以照应的。”

    侍从一笑,道:“多些人手自然更加安全无忧。”

    势在必行,沅郁也不推辞了。

    吩咐了一番,与母亲话别,三日后搭上了客船,先返南京。

    船在码头只停了小半个时辰,就见一辆黄包车匆匆赶至。车停后,钻出来一个人,穿着布襟长衫,身材颀长,气宇非凡。他刚一上船,船夫立马一吆号子,缓缓发动。

    一掀帘子入了主仓,就瞧见许沅郁上穿着藕色对襟衫,下着长及踝骨的黑绸裙,麻花辫子垂在两边肩上,身上首饰全无,一派清雅,漆黑明亮的眸子望着蒋子邵笑得甚是无奈。

    蒋子邵一弹衣襟,笑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这样的长袍马褂穿的甚少,行走竟不自然,你可不要笑话。”连称呼也省了,益发显得亲切自然。

    沅郁抿嘴一笑:“这样巴巴的把沅郁找了来,是来欣赏三少的新衣服的么?”

    侍从进来,奉上茶水,斟了两杯。三少笑道:“一路奔波,我知道累了你!来,先喝杯茶解解乏罢。岳阳产的君山银针,今年的新茶……”

    沅郁心一凉,脸上声色未动,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突然只觉眼眶发酸,忙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腾腾的热气藏起了情绪。

    船行速度甚快,一路东行,自长江转入运河,一日后,抵达扬州。

    已是春末夏初时节,桃花已经谢了,只落得岸边路上残红一片。

    沅郁靠在窗边,瞧见落英混入泥土任人践踏,心中不忍,眉目间露出些忧伤。蒋子邵见在眼里,随意的道:“这片残花倒让我想起一句诗来。”

    沅郁转眸望去,道:“是么?沅郁也想起一句来呢!”

    “这样好了,我们将所想写在纸上,看我们是否想到一块了。”蒋子邵盎然建议。

    侍从很快研好了墨,两人执笔,不过片刻就已完毕。

    展开来一瞧,沅郁的蝇头小楷写着句:“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是朝来风雨晚来风。”这是李煜的词,一贯的哀婉华丽。

    蒋子邵一笑,道:“就知道你要写的是这句!来,瞧我的!”沅郁偏头看去,却是一句:“化作春泥更护花。”看罢莞尔一笑:“三少xiong有沟壑,果然让小女子高山仰止。”

    船身一震,随即停了。侍从在外恭谨的声音:“三少,码头到了。”

    蒋子邵携了沅郁的手,跨出舱外。

    不过数月光景,芦苇就已经窜至一人多高,在风中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沅郁随着蒋子邵深一脚浅一脚而行,一个不慎,鞋又陷进泥土里。蒋子邵故态复发,准备将沅郁一把抱起。沅郁忙压住了他的手,道:“也不知道这泥土是故意帮三少呢还是其他缘故,总是欺负我这弱小女子。”

    三少笑道:“你这样拒我以千里,缪兄会替我叫屈的!”

    沅郁扑哧一笑:“怎能次次都在三少怀中拜访故人?三少固然洒脱,沅郁却为孔大圣人笔下与小人齐名的难养之女子是也。”

    蒋子邵叹息着摇摇头,眼看着沅郁把鞋子自泥地里掏出,所幸鞋内未沾染多少泥土,套入脚上继续行走。

    风已经带出了夏日之意,有些炙热,芦苇猎猎,掩盖了两人的脚步。

    天已黄昏,小竹屋近在咫尺。

    两人绕至正门前,登上咯吱作响的竹楼。蒋子邵举手欲推,却听见缪瀚深的声音透出来,喃喃反转,宛若呓语:“连连啊……连连……”

    蒋子邵手一顿,停在半空。

    沅郁抿嘴一笑,心下想道:想不到豪爽如斯的缪大哥,也会低吟某位女子的芳名。她转头看向蒋子邵,正准备取笑一番。却见蒋子邵长眉紧皱,细长的眼睛居然微微泛红,似乎有亮闪闪的液体正在眼眶内聚集。

    沅郁一愣……

    只不过一瞬,他便收敛了形态,隐去眼眶内的泪意。先大笑道:“缪兄,在家么?”迟疑了片刻才推开竹门,领着沅郁进入狭小的房间内,正好瞧见缪瀚深自内屋闪出。

    “你这小子,怎的又来了?”缪瀚深发话问道,边反手扣上内屋之门,一眼扫见静立在旁的沅郁,接着打趣道:“看样子,这个喜酒是跑不掉了…”

    沅郁鼻端闻见一片淡淡的檀香,似乎正是从内屋传出。她微微一笑,道:“蒋三少强盗行径,非把沅郁从家中捉了出来。难道缪大哥只管自己吃喜酒,就忍心把沅郁推到这强盗怀里么?”

    缪瀚深哈哈大笑,对蒋子邵道:“弟妹这张嘴厉害得紧,你将来有苦头了!”

    蒋子邵一笑,斜眼瞧着面露得色的许沅郁,暗中捏了捏她的手。

    沅郁脸上一红,挣脱了出来。

    缪瀚深又是一笑,满室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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