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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侍从官的报告送到蒋三少手中时,他正在花园里,数十年的大榕树,须根长得颇成气候,一丝一丝的从横伸开来的粗壮的枝桠底垂下,已经有好些触碰到了泥土,深深的扎进去;树边就是西园的玫瑰园,一大丛的红玫瑰,开得艳艳的,风中充满着甜蜜的芳香;太阳正好,透过枝条缝隙洒下来,碧绿的草地上点点金光。

    报告就放在桌上,风将雪白的纸页吹得一翻一翻,犹如翩跹的蝴蝶。

    有娇俏的笑声传过来:“荡高一点,再高一点!”一个身影倏地从空中荡过,又折回去,“子邵哥哥,我看见你啦!”

    蒋子邵似没听见般,修长的手指摩挲了那几页纸几下,突然一笑,道:“立桐,你看我这是怎了,居然怕起什么来……”

    侍从官却不敢言笑,只是恭谨的站着。

    “倏地”再是一下,陈凤盈的身影又出现在空中,伴随着咯咯的脆笑。三少望着那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的倩影突然出了神,许久才一声低叹,轻得立时被风带走。

    成立桐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三少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

    侍从官心里想着什么,口里想说什么,三少自是了然于心。他也不点破,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接着将那薄薄的几页纸拿起,随意扫视起来。初还面露微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脸一沉,眼睛微眯了眯,似是一层薄怒隐隐浮现。

    报告是自己亲手整理出来的,里面的内容自然早已知晓,成立桐心中惴惴不安。但是料想中的勃然大怒并未出现,三少只是皱了皱眉,片刻就恢复了常态,约莫又思考了一阵,才将报告递还给成立桐,道:“收起来罢。”

    许是荡到了高处,陈凤盈突然惊笑起来,笑声在空中回荡,如风中洒下串串银铃。蒋三少手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从阳光中往远处看去。侍从官望着那个修长的身影,突然读出几分寂寂的感觉。正暗自嗟叹时,三少已经转身走向茶几,拾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他却不以为意。

    侍从官把那几页纸收好,平展开来,夹入文件袋中,小心了问了句:“三少,可还有需要叮嘱的事情?”蒋子邵沉思片刻,随即摇了摇头,成立桐便告退了。

    每月初五,安排好的眼线会准时将一份文件交给侍从官,他再亲自整理,择重避轻,自那叫做许沅郁的女子离开南京那一天开始,白驹过隙,到现在已经匆匆流逝了一年多的时光。

    返回南京警备区后,成立桐将文件夹放入柜子的暗格中,接着吩咐一个侍卫道:“去把卫庭如找来!”侍卫领命而去,不久,就见卫庭如大步走来,到门口方才停下,行了个军礼:“三等勤务兵卫庭如前来报道!”

    “进来罢。”成立桐转回桌前坐下,见卫庭如进了门,又道:“将门关上。”

    卫庭如依言关上门。

    成立桐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略微想了想,才开口:“庭如,你当勤务兵有一年多了罢?”

    “是的,长官!”卫庭如的声音铿锵有力。

    “嗯……”成立桐点点头,“勤务兵是个闲差,没什么大发展,我看你为人也还机灵,聪明好学,可愿意到军中历练一番?”

    卫庭如又惊又喜,望着侍从官,一时没有出声。

    成立桐眉一抬,深深盯了卫庭如一眼,后者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属下一定誓死为蒋系效力!”

    成立桐又点了点头,似乎是赞许,然后问道:“你可愿意前往陕西?”

    陕西。

    中国西部重镇,帝王建都首选之地,但在此时的中国却不复往日光辉。沈蒋厉三系各自为政,互相制衡,谁也无暇将势力延展到汉中,因此,西安这座古城一直处于游离状态。西安的大地主原仕财豢养了几个保丁,捡拾了几杆土枪,仗着家世财势,俨然成了陕西一霸,鱼肉乡里,横行了十几年。正当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之时,原家堡被一支突然冒出来的军队一锅端了。

    乡人记得很真切:那晚是四月十三,天上有浓厚的云彩,笼住了盈月的光辉,四下里一片黑暗。掌灯时分,突然一阵炮火喧嚣,霎时映亮了天角,瞧位置正是原财主家。接着就是密集的枪声,细细匝匝的响了1个多时辰……天还未亮时分,早起的拾粪人远远就看见,原先戒备森严的原家堡外颇为狼藉,枪支遍地,连风中似乎都有隐隐的血腥弥漫。

    然而,原家堡的沉寂只维持了短短三日。

    四月十六,刚及午饭时分,碉楼上扬起了一面大旗,风呼呼吹过,将旗帜舞得猎猎作响。乡人纵使不识字,但依然能认出旗上那个乌黑发亮的一个大字,原!

    扬旗立威,昭示天下!

    在这个军阀混战的战乱年代,又一支军阀——原系,粉墨登场……

    四月十七,原财主那肥胖的脸又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是脸色苍白,眼神浑浊,神色间说不清的颓丧。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身量高大,剑眉星目。众人但见原财主举止间对此人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甚是畏惧,还尊称他为:缪爷。

    这个缪爷何许人也?

    自然芦苇荡处的缪瀚深是也。

    三少道:“昔日刘备三顾茅庐,方请的诸葛孔明出山。不知蒋子邵要顾竹楼几次,缪兄才愿助我一臂之力?”

    缪瀚深无奈:“我无孔明之能,刘备却不及你雄心壮志,如此比喻,抬爱我了。我自然不是故意拒绝于你,只是……”话到此处突然停了,转了个话题又问道:“你可介意我前往上海,探望沅郁一番?”

    “也好,不把心结解开,你终究是放不下。”想了一想,三少一字一顿慢慢道了句:“我希望你明白,沅郁是沅郁,她,不是连连……”

    “你……还是把连连忘了啊……”缪瀚深深深叹了口气。

    缪瀚深再见沅郁,是在两日之后的一个傍晚。

    这是靠近黄浦江的一家小茶楼,门脸旧而不破,简单的的桌椅收拾得甚是清爽。泡茶用的是自制的土碗,碗口并不匀称,质地也不细腻,摸在手上还有些铬人。

    “还用的惯么?”缪瀚深喝了口茶,“地方简陋了点。”

    沅郁收回上下打量的眼,笑着望了望缪瀚深,道:“缪大哥总是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让沅郁想起了乡下的家呢……”

    “农家自制的茶,糙却不涩,我什么又忍住了。

    缪瀚深长叹一声:“孟周走时,连连只是不停的微笑,大约那时,她就已经预见了分离,所以才能如此的平静。孟周走后,连连便没了欢笑,每天安静的坐在房中,不言不动,一坐就是一整天。我每天都会去探望她,只有那时,她才会恢复些生气。我想说些有趣的话给她解闷,话题最后总会绕到孟周身上。她高兴时,就会弹上一曲琵琶,不高兴了,就怔忡的垂泪……”说到此处,缪瀚深抬眼看了沅郁一眼。虽然只是无意识的短短一瞥,沅郁从那一眼里还是读出了哀伤的绝望。

    “孟周果然每年都回来一次,每次约是十日左右。这短短的十日,似乎成了连连每一年的期望。第一年,如此……第二年,如此……第三年的时候,孟周的回国日期推迟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成了连连的劫难!她每日以泪洗面,几乎一病不起。后来,等孟周终于返回时,连连已经在病榻缠绵了一月有余,病得脱去人形一般。”

    听着缪瀚深低沉的话语,沅郁的心也越沉越低,她安静的听着,似乎在听一个跟自己全无关联的故事,只是用手摩挲着茶碗,感受着那粗制的碗壁有细如沙砾般的突起,在手心一下下的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夜色渐渐沉下,窗外的景物悄悄隐入黑暗,江上渔火点点亮起,被纱一般的夜色笼着,显得温馨而宁静。

    “可是,沅郁,你能想到么?孟周回来后,连连却不愿意见他……”

    沅郁回神,喃喃应道:“若是换了我,也不愿意的……”

    “为什么?”缪瀚深追问。

    “只因相思成灾,相见则不如不见了……”沅郁又是一叹,叹在心底深处。

    “沅郁,你蕙质兰心,想得自然比连连更远。只是,连连的‘不愿见’,跟你的‘不愿见’却不相同。”停得一停,“那一年,孟周终究还是没能见到连连,蒋府的人催了数次,这才去了。孟周走后,我问连连缘故,连连只是暗自神伤,却不肯明言。之后我仍旧每两日就去探望一番,一日,连连突然问我:‘缪大哥,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么?’我自是不知。连连过了许久才道:‘以色侍人,最怕的就是色衰而爱弛。’我想,这大概就是她不肯与三少见面的缘故了:塌中久卧,容颜苍白,这样的连连,不愿意见到孟周……”

    “三少似是不是这样以貌取人之人罢?”沅郁道。

    “我亦是这样宽慰连连,道:‘孟周全心全意待你,我们都看得出来,你不要多担心。待他学成归来,就是你们大喜的日子,缪大哥还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呢!’”说这句话时的缪瀚深,语气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连连却道:‘我怕的,就是他的全心全意!’”

    缪瀚深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放下来后拎起茶壶摇了摇,放大声音叫了声:“老板!续点水!”

    沅郁正在沉思,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看见缪瀚深眉头深锁。他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在沅郁面前站定了,道:“沅郁,缪大哥就是个大老粗,你们姑娘家的想法,我真是理解不了!你说,孟周一心一意待她有什么不好?哪个女子求的不是这个?连连她怕的到底是什么呢?”

    从缪瀚深并不细腻的描述中,沅郁心里那个白色的影子渐渐丰满起来,身姿窈窕,眉眼也分明了,怀里还有抱着琵琶,玉指一拨,如珍珠颗颗洒落在碧玉上一般;她忽然一转身,幽怨的双眸直直得看进沅郁心里。沅郁悚然一惊,回了神,见缪瀚深正殷切的望着自己,于是想了一想,才道:“莫非自伤身世?”

    缪瀚深眉一扬,似是不解。

    沅郁缓缓道:“连连出身青楼,怕是有些……因此三少越是殷勤,连连则越感惶恐!恩泽浓时话似蜜,恩泽淡时欢情薄。连连怕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因此不安……缪大哥,沅郁说话冒犯了。”

    缪瀚深坐回座位,重重的一点头:“对!应该就是这个原因……”语音突转沉痛,“难道,这也是连连自杀的原因?”

    “连连是……殁于自杀?”沅郁讶道。

    “唉……说起来,都怪我啊……”

    沅郁惊得一张双目。

    缪瀚深继续道:“我见连连在家闷闷不乐,于是就邀她前往扬州散心。那是一个春末夏初,天虽是渐渐热了,却还看得见一些春景。出来散心,连连一开始似乎是很高兴的,可是……”缪瀚深深吸一口气,方道,“第三日,连连就出事了,她,不见了……我找了整整五日时光,才发现了她,在城郊的芦苇荡……不过她已经,香消玉殒了……”

    沅郁心中只觉阵阵发寒,摸到茶碗,所幸还有些水温,于是捧在手中聊以取暖。

    “我心中愧对孟周,愧对连连,于是在芦苇荡盖了那个竹楼,一住经年,权当为连连守灵罢……”

    一切似乎是豁然开朗了,缪瀚深的隐居芦苇荡,第二次拜见他时,内堂飘出的檀香,还有后来无意中发现的坟冢,以及那时三少惶恐的表情……

    沅郁开口说了个“那……”,又硬生生的忍住。缪瀚深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般,道:“后来,孟周依然每年都会自日本回来一次,来拜祭连连。孟周不止一次的劝我离开芦苇荡,可是我又怎离得开?于是我与孟周定下了个约定:我每年会准备一坛酒,为他,也是为我,待酒喝完后他能不醉,我便听他的话,离开芦苇荡……”缪瀚深露出短暂的一个笑容,“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让我,我何尝不知?”

    “后来,孟周把你带到了竹楼,我知道他想告诉我,大丈夫不应当沉湎于过去!”

    沅郁轻轻在心里补充道:“祭奠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很多人,是将祭坛设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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