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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宴会的主角是葡萄酒——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新酒正酿,换出木桶中窖藏了一年的红酒,是上层社会的豪宴中必不可少的新欢。

    空旷的大厅内早已聚集了华服男女,几乎每人手中端着高脚杯,杯中是红得剔透的葡萄酒;身着燕尾服的仆人们端着托盘,敛着眉目,在人群中敏捷的穿梭,时不时的有杯中酒尽的绅士或是淑女示意的一颔首,他们便恭谨的上前,微躬着身,将托盘上举,空的酒杯轻巧的落在红天鹅绒布上,随即又端起另外一杯,随着激荡,酒在杯壁上划着圈。

    与那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样的是人们脸上那些个华丽的面具,口鼻以上,遮了大半,虽然样式色彩各不相同,但眸子都藏在了面具深处,竟有种感觉出奇的一致——沅郁心中思忖了片刻,方才领悟那种感觉是什么。她偏头,小声对着紧搀住她的胳膊的,脸上满是小心翼翼的香如道:“西方有位哲人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戴了面具后,眼睛藏起来了,人都神秘起来。这大约便是所谓假面舞会的妙处所在了……”

    香如正紧张的四处偷望,听沅郁如是说,也是偏头应道:“妙处不妙处的我倒瞧不出来,只是我瞅着你也陌生得紧,不如把这劳什子摘掉去!”

    沅郁一笑,也不多言,眼波流转,场中人大半进入眼帘,但看绅士们服饰华贵,有繁复的领与袖,扣子大都金制,亮闪闪的甚是夺目,下身裤子极紧,将腿部裹得分毫必现,小腿以下亦有复杂的绳饰,及膝方止。淑女们大都一色的衣裙,细腰,高领,连头上的羽毛饰品都极为类似,大概是时下流行的式样,只是颜色与花样不同而已;白生生的前xiong露了大半在外,这让香如极为不耻,已经低声啧啧数声,大都是“不要脸”之类的言语——沅郁听了只是偷笑,但还是暗中捏了捏香如的小臂,提点她注意。

    正有仆人见她二人空手站立,于是捧了端放了若干酒的托盘在她们身边停下,面部虽无表情,却似乎在询问是否需要酒水。

    香如唬得一跳,忙扯了沅郁一下,沅郁收回打量的目光,伸手端过一个酒杯,随口道了声谢谢,新近向弗朗西斯瓦先生学的,简单的一个单词,发音倒还有模有样;香如见状也学样,伸手端了杯酒,只是紧张去势太急,牵扯了托盘上的绒布,忽听“喀拉拉”数声连响,仆人手中的酒杯尽数落地,红艳艳的液体四下溅开,清脆的玻璃碎了一地;只听众人惊呼,四下散开,原本稍嫌狭挤的大厅就这样突然以沅郁香如为中心,四下散开了一个圈,圈内只得沅郁香如,以及那正蹲身捡拾玻璃的仆人而已。

    香如呐呐不成言,呆了一会,突然蹲下,帮助那仆人一起捡拾。沅郁忙拉了她一下,只道:“仔细!别伤了手!”

    旁边,四下升起窃窃私语,虽是陌生的语言,那话里的意思大抵还是猜的出。

    香如只顾低头捡拾玻璃,眼泪压抑不住,涌出眼眶,滴了数滴在地上,这下更不敢抬头;沅郁正低头,瞧了个真切。她起身,换了个方位,顺手将手帕偷偷塞给香如,又偏身将她遮了个严实,香如趁机擦去眼泪。正在此时,一个身材颀长的人正排开众人向她们走来,瞧身形正是此地男主人,不知怎地,心下一松。

    没几步,弗朗西斯瓦已经站立在沅郁身前,他俯身,极有风度的向香如伸出手,微笑道:“这样的事情,怎能劳烦我的贵客?请起身罢,卫小姐。”

    香如就势站起,眼中虽已无泪,但神情凄凄,嗫喏道:“对不住……”弗朗西斯瓦又是一笑。

    沅郁伸手挽过香如,面上漾出一抹顽皮微笑,专注目光,只单单注视着弗朗西斯瓦,道:“许是贵国的美酒太迷人,我们未饮已醉,失了礼仪,还望海涵……”

    弗朗西斯瓦一挑长眉,湛蓝的眸子亮了一亮,接着先唤了个仆人吩咐了几句,然后转头,笑着对众人大声说了几句,极优美的语音拖曳了几下,四下声音嘈杂响起,大都带出笑意……

    沅郁牵紧了香如的手,继续微笑。

    此时,先前的仆人端了另一个托盘来,盘内一杯酒,送到香如面前。香如正疑惑,沅郁眼神轻瞥,香如方端起那杯酒来,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次打翻。

    弗朗西斯瓦见香如端起了酒,笑着又说了几句,接着手高举,其他人等亦将手举起,一时场中灯光酒光互相辉映,一片灿烂之色。

    弗朗西斯瓦这才以中国话笑对沅郁道:“我适才将许小姐的话翻译给了我的朋友们听,他们对许小姐如此赞扬我国的美酒而高兴,现在我们将酒杯高举,一来祝福我们的皇帝陛下万寿无疆,二来欢迎许小姐及卫小姐光临敝国。”

    沅郁与香如亦将手高举,微笑表示感谢,只听大家异口同声的说了句什么,接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说话间,场中清理已毕。刚才因事故而出现的空圈子亦慢慢变小,似是恢复了原状。只是不知何故,沅郁始终觉得她与香如身边三尺内总是无人,并且总有似是无意的目光在打量她们,淑女们的脸隐藏在羽毛扇之后,虽有面具的遮挡,也挡不住那探询的目光,一缕一缕的悄悄投射在她们身上……

    沅郁暗暗叹气。

    周围全是异国语言,唯一能当沟通桥梁的弗朗西斯瓦早已被一大群绅士们围住,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大约是在中国的经历罢。

    唯一能做的只是面带微笑,端着酒杯,对着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微笑,然后低头轻啄一口清冽的葡萄酒。

    香如初时紧张,到现在却轻松起来,她转动着眼珠子四下搜寻,大概是寻不到,悄声问沅郁:“怎地没见到那个中国人?”

    沅郁先是一愣,接着回想起了客人名单上出现的那个中国名字。香如继续道:“许是穿了一样的衣服,又戴着面具,所以认不出来。”沅郁回道:“怎会?到底是中国人,肤色是不同的。”也四下看了看,续道,“应该是没来罢?”香如收回目光,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沅郁道:“奇了,此人你见都不曾见过,怎么就一副失魂落魄模样了?”

    香如啐道:“偏生你刻薄,我只是希望‘他乡遇故知’罢了!”

    沅郁一笑,笑容未收,前厅突地骚乱起来,接待的仆人用浑厚的声音嚷了句简短的话,原本嘈杂的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众人或散或聚,几番整理下来,从大门至厅中央让出了一条九尺余的通道。

    两人正愣神间,弗朗西斯瓦已经疾步走过,顿了顿,又回头,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对沅郁道:“我国的考福斯迈.克斯.郎布依埃公爵殿下到了,他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这对我来说可是莫高的荣幸……”说罢急急迎上前。

    沅郁想了一想,拉着香如避到人后,西方人多高大,将她俩的身影淹没。

    众人大都凝神屏气,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也有人偷偷整理着衣物,或倾耳私语。忽听悦耳的音乐一阵响起,接着便止了。有脚步不徐不缓的走入,听起来至少有数人。接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说了句话,停了,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似是回应;接着先前那声音又响起,一样的语调,换了个声音回应,这次却是个女声了。

    香如也偷偷的问:“这是在做什么?”沅郁轻轻摇头,伸出食指靠近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耳听那沙哑的声音已经在近前响起,沅郁终于忍不住偏头寻了个空处,目光穿过层层人影,正好瞧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们,他前方一个淑女正行着屈膝礼。瘦小的身影转身,面貌平平无奇,却有双锐利的眸子。

    香如将头凑近了,道:“瞧什么呢?让我也瞧瞧。”异国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内格外明显。

    那个瘦小身影一停,目光便寻到了发声处。沅郁心内一下哀叹,香如仍不自知,掂着脚正待瞧个清楚,不期挡在前面的人突然让开,两人就这样毫无遮拦的曝露了出来。

    眼前有三个人,除开那个声音沙哑的瘦小男子外,另有两个男子,都戴着面具,一个微胖,肚子腆出,脸上颇有些赘肉;另一个,身量极高,身材修长,高而直的鼻梁下,红唇微抿,挂着个似有若无的笑……

    沅郁与香如静静站立原处,香如原本是紧张得忘记了动作,沅郁却迎着那瘦小男子敏锐的目光,回了个矜持的笑。

    瘦小男子眉向上挑起,脸上现出个好奇的神情,转头问了句话,弗朗西斯瓦走上前,恭敬的弯了弯腰,回了话。瘦小男子便转回头,打量了眼前的两个女子一阵,笑着对身边那身材修长的男子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也是一笑,却微微摇头。

    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经历,绕是沅郁善于处变不惊,心中也觉不快,笑容眼看就要僵在嘴边。弗朗西斯瓦终于上前,先对那瘦小男子请示了什么,得到首肯后,方来到沅郁与香如身边,道:“沅郁小姐,容我向您介绍考福斯迈.克斯.郎布依埃公爵殿下!”

    沅郁一拉身边有些发呆的香如,将身上的西洋礼服裙摆整理一下,拈起兰花指,向那公爵殿下福了个万福,起身,看见公爵眼中的惊异,遂笑,对弗朗西斯瓦道:“烦请先生代为转告,刚才沅郁所行之礼为万福礼,我国女子常用之礼节,取恭祝福气万千之意。”最后那句却是胡诌的,想来这连中国是圆是方的法国人不会知道。

    那立在公爵边上身材修长男子突然偏头,手虚握成拳,遮住嘴轻咳嗽了几下。沅郁望去,他正回头,嘴角有隐隐未消的笑意。沅郁一愣,心下狐疑:这个法国人懂中文?接着释然,若是懂也不应当会知晓这般俚俗的语言罢。

    这边,弗朗西斯瓦回神,忙用法语向公爵解释。

    公爵殿下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阵笑,沙哑的声音响起,众人应景的一起惊叹,气氛复又正常起来。

    弗朗西斯瓦引着公爵及跟随他的那两人一起离去,音乐声随即响起,场内再度觥筹交错……

    见众人散去,香如屏了许久的气,此时方才放松下来,呼地长嘘一口,悄声道:“乖乖的我妈呀,皇帝的弟弟啊,那可是亲王的人物!沅郁,你怎地不怕?”

    沅郁道:“就是外国皇帝也没什么好怕,何况亲王乎~你胆子忒小了点……再说,中国没皇帝都好多年了,你怎的还这般奴才模样?”

    香如争辩道:“蒋三少算的上有威严的罢?我看见他时也不见得会有惧怕。只是不知怎的,见了这个外国亲王就是紧张。”

    “我倒觉得那个什么公爵身边那个人有点趣。”沅郁道。

    “哪个?”香如追问,想想又笑,“定是那个玉树临风的罢?”

    沅郁轻啐:“没个正经……”

    香如继续想笑,突然神色一正,道:“你莫不是这么善变的人,这样快就将三少丢至脑后了!”

    沅郁不答,唤住仆人,重新拿了杯酒;将精致的酒杯握在手心,却不饮,慢慢的划着圈,任由冰凉的酒吸了掌心的热气,越发鲜艳艳。

    香如见状,也不再多言,只在心中叹了一叹,这声叹,不知为沅郁还是为自己……

    酒过三巡,便是舞会时分。

    一众人等分男女面对面站好,先是互行了个礼,待音乐响起,便跳起来。

    这样的法国宫廷舞蹈在沅郁香如的眼中自是奇趣的,音乐极长,众人变幻着队形,交换着舞伴,华丽的服饰,娴熟的舞步,和着周围互相倾谈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各种事务奇异而完美的组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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