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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忐忑的香如跟着沅郁转回前厅,折上楼梯,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门一关,将嘈杂声隔绝,沅郁长嘘一口气,这才松了手。

    香如心中并不十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见沅郁紧张,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又拉起沅郁的手,问:“今晚这是怎了?”沅郁的手细细的有些汗,握在手中潮润的。

    沅郁用另一只手拍拍香如的手背,宽慰道:“没什么,洋人闹的,与我们无关。”

    香如追问:“适才难道不是那位沈先生替我们解的围?还有让先生说的什么决斗,又是什么?”

    沅郁知道瞒她不过,于是道:“开头闹的那位,对我们起了不良之意,让先生拦阻,也没能给拦得下……看来,我们要学会自保了……”

    香如脸都白了:“真是洋毛鬼子没开化,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这样不知廉耻!”说着,拍了拍xiong脯,后怕了阵,突然又道:“那那位沈先生是帮我们的罢?”

    沅郁没回答香如的话,只是觉得蹊跷,想了想却无头绪,只好摇摇头:“沈绵康……这个名字真是好生耳熟……本以为是一般人罢了……”话到此处,想起了那个修长高直的身影,不由顿了顿。

    香如插道:“这倒真是奇怪!那位沈先生虽然没有把面具取掉,但看那露在外面的部分,皮肤真真白得不像话……这可实在不像是我们中国人!可偏偏他起了个中国名字,中国话还说的又这么好……沅郁,你看他究竟是何人物?”

    沅郁摇摇头:“我猜不到……不过,总觉得来者不善……”

    “可是,他竟要为了我们跟那个洋鬼子决斗呀……我看不是坏人罢?”

    沅郁不语,突然笑了笑。

    香如看了心中突地一跳。她想起了两年前,圣安学校内,院长嬷嬷突然将自己传唤到内室,她一进去,却看见了蒋三公子挺而修长的背影,他正背对着门,静静的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洒进来,一室清辉。

    听见她进门的动静,三公子转身,眉微微皱着,双眼藏着光华,他用惯有的低沉声音道:“这位便是卫香如小姐罢?”

    她呐呐无言,只有点头。

    “蒋子邵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卫小姐……”

    听完,她考虑片刻,便点头应承。那一刻,蒋三公子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很短,即刻便收了,却让她粲然一惊……

    之后,她便离开南京,离开圣安,离开了庭如……

    眼下,沅郁冷冷的眉目,冷冷的神情,甚至刚露出的那个冷冷的、若有若无的笑,都与两年前蒋三公子的笑如出一辙……这样的笑容里隐藏的东西,她参不透,也不愿意参。她本是寻常女子,生于乱世,不求富贵,但求苟安……这样微薄的愿望,却落得如此境地,真是天不由人……

    沅郁见香如沉吟不语,却不知她在想什么。遂缓了颜色,恢复了常态,道:“他们自有他们的纷争,我们只怕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因由,一个旗子罢了,所以我说不用谢那位沈先生。至于那纷争是什么,却不是我有兴趣知道的,也与我们无干。”

    香如回了神,应声点点头。

    沅郁又道:“让先生对于我们是十分关照的,不过,这里的风俗毕竟与我们不同,若是继续住在这里,少不得遇见冲突,今天这样类似的事情说不定还会发生……”

    香如吓到,不由有些恨恨的:“这些黄发绿眼的洋鬼子,茹毛饮血惯了,根本不懂三纲五常,天伦人伦之道。”

    沅郁叹道:“这几日我一直寻思着,不如请让先生帮我们找一个地方,暂且住下,干净、僻静就好……只是语言不通,将来生活大概会多有不便……”

    香如讶道:“你是说,我们租间屋子,自己住?”

    沅郁点点头,问:“你觉得怎样?”

    香如先是欢喜,继而皱眉:“两个女人,家中没个男人可以照料,要是那些洋鬼子再上门来欺负,可怎么办?”

    沅郁道:“无妨,我看让先生这里有几个仆人还算谦和有礼,我们跟让先生商量商量,请那几个仆人来为我们打理日常事务就是。不过,还是得在这里先呆一段时日,待我学会一些基本的法兰西语才好,免得将来连仆人也不知道我们要什么说什么。”

    香如点点头,看着沅郁淡定缓和的面容,听着沅郁平静从容的语调,突然觉得心里头安定了许多。

    沅郁又轻拍了拍香如的手,认真道:“我把你带了出来,自然要带你回去!放心罢!”

    由于突入而来的这场决斗邀约,舞会草草散场。

    大概真是决定尊重本国习俗,弗朗西斯瓦。让并没有再来游说沅郁前去当和事佬。而沅郁与香如二人由于心里有了计较,连睡觉也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两人一直睡到临近午餐时分才醒来。简单的梳洗后,相谐来到楼下餐厅,发现餐厅里已经摆放了一张一张极长的桌子。桌面用纯净的黑色大理石做成,打磨得光亮之极;刚巧有仆人自内屋抬出白色的桌布,桌布不知用什么布料做成,质地厚软,四个仆人各执四角,整理、铺展,布太厚重,看得出颇需要几分力气;接着,鎏金装饰的高背椅一张一张的从内屋端出,一共六把,椅面由玫瑰红的天鹅绒布绒绒得裹着,椅脚装饰着繁复的三叶草花饰,被端正的分摆在餐桌两边;然后,又有两人抬出了一张体量比寻常大了约莫一倍有余的椅子,小心的放在主位,其他装饰都类似,只是这把椅的两侧额外装饰着金丝雕饰,看上去格外华丽;跟着便是烛台,每隔数尺便安放一盏,长长的桌上足摆了四盏有余,明晃晃的烛台约是金制,光泽浑厚,一支一支雪白笔直的蜡烛插在上面,仆人擦然火柴,烛芯稍一接触火焰,便迫不及待的燃烧起来,袖子带起的微风一阵一阵,那些火焰便扭捏的摇曳一下,再站直,静静吐露光华;最后便是调料、餐具的摆放,银质的餐具一样一样,精精致致……

    难道又有宴会?

    似乎是看出了两人的疑惑,弗朗西斯瓦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起:“许小姐,卫小姐……”两人闻言转身,只见弗朗西斯瓦身上笔挺的一套黑色礼服——与昨晚华丽而夸张的礼服不同——眼前的弗朗西斯瓦显得谦和而内敛。他继续解释道:“郎布依埃公爵殿下赏光舍下,将与我们一起共进午餐,这是昨晚公爵殿下临时决定的。本想早点告知二位小姐,但见二位似是熟睡,不便打扰……”说到这里,看了看沅郁与香如一眼,似是有些话不便明言的样子。

    沅郁道:“既是如此,请给我们一些时间。”

    弗朗西斯瓦展颜一笑:“应当、应当……公爵殿下大约在半小时后到,时间紧迫了点……”

    沅郁告了个礼,两人重又回到房间。

    香如问:“我们是需要重新装扮一下么?”

    沅郁点点头,道:“这个公爵大人大概是有几分实权的,要不让先生也不至于如此谦卑。”

    香如皱眉:“穿甚么好呢?昨夜那场宴会,我们就花了四个小时来装扮……现在可只有半个小时……”

    “够了……你看让先生自己的穿着就知道了,我们不需要太隆重的装扮,合宜就行。”沅郁来到衣柜前,里头一排旗袍都是她自家中带出,她不喜传统的式样,因此略微改了改,“你比我稍稍矮了些,也丰腴一些,穿这件应当可以……”说罢拎出一件枣红色的旗袍,递给香如。然后又拿出一件月白色的,突然有些愣神。香如眼尖,认出正是那夜扬州约见三少时穿的。沅郁抚摸了旗袍一阵,还是放回柜中,换了件银灰色的。接着便不耽搁时间,首饰,披肩,应景的件了几样,抬眼看见香如已经换好,确实略微紧了些,却将曲线勾勒尽至,不由得一笑。

    香如白她一眼,嗔道:“我还是穿自己的罢!虽然粗陋了点,但是合身。”

    沅郁把一件米白的针织披肩往香如身上一批,道:“这样一搭配,就俏了。”接着便是珍珠耳环,项链戴了一套。

    等香如装扮停当,沅郁开始换装:这件银灰色的旗袍是今天年初时做的,捡的货单剩下的料子,沅郁自己兴之所至画了个样子,请仙霞岳记的老裁缝亲手剪裁,缝制而成。领口、收腰等均与一般旗袍一样,只是沅郁嫌现在流行的两边裙衩开得太大,一走路,白生生的腿就露了出来,于是索性将衩开在后边,从前看去,旗袍下摆出奇的熨帖,将两条细长腿裹得精致秀美。衣服全身并无装饰,连必不可少的刺绣都无,只是捡了沅青打碎的一只羊脂玉镯,打磨了几颗碎片,虽然形状不规则,大小却合适,穿了线,就势缝在衣服上做成盘扣,一颗一颗,有大有小,无序排列,成了衣服唯一的装饰,却额外有种懒散的味道。

    换好衣服,随意挽了个髻,细碎的头发规制不了,四下或着蜷或散散,或许不够庄重,却顾不得了。

    两人点了绛红的唇,略微描过眉,一看时钟,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于是匆匆下楼。

    楼下,客人已经来了一位,正与男主人谈着什么,他一手斜插在裤口袋中,另一只手正做加强语气的一挥,听见声音,回头看向门;正午的阳光太过明亮,当他的目光落在沅郁身上的时候,沅郁只看到那个沐浴在阳光中的修长身影周围那道柔和的光线。

    他微眯了眯眼,随即一笑,接触到他的视线,沅郁一愣。

    除去了丝绒面罩,沈绵康深邃的眼眸居然是一种奇异的浅棕色,极浅,极浅,眼眸一转,光线变幻,似乎又变成了暗绿色……

    很久以后,当沅郁愤怒的用枪指着沈绵康的那一刻,依然会为这双善变的眸子而突地失神……

    一阵食物的芬芳出来,缓和了空气中那奇异的胶着,是厨娘捧出了硕大的汤盆,里头满满当当的堆放着肉糜,汤汁鲜美,蓬勃的散发着诱人的芳香;这样的汤盆一共捧出了四个,端正的放在桌子的四角。

    又是一阵喧嚣,郎布依埃公爵殿下到了……

    刷刷的脚步声过后,三个身影出现,除了意料中的郎布依埃公爵外,还有那个被手套砸了脸的亚力克斯伯爵,伯爵身边,是一位高挑苗条的金发女子,配上一双猫一样的碧眼,姿色倒是颇有几分,只是那高高仰起面孔难免显得孤傲。

    弗朗西斯瓦。让忙迎上前,恭敬的捧起公爵的手,用自己的鼻尖轻轻触碰了下;接着,与亚力克斯伯爵互吻脸颊,左边一下,换至右边一下,最后又是左边;最后半弯腰,拾起那女子的手,也行了个吻手礼,态度却亲昵许多,说道:“亲爱的爱丽丝,你为何总是如此的艳光照人呢?”这样的话似乎是法兰西国男人常挂在嘴边的,用来恭维女士的习惯语,由于听的太多,沅郁已经大概记下来了。那爱丽丝矜持一笑。

    待弗朗西斯瓦。让这套礼节完成后,沈绵康走上前几步,也是对着三人说了分别说了几句,却没行什么法兰西礼节。公爵脸上露出含蓄的笑,伯爵不热不冷,爱丽丝却是掩饰不了的喜爱,连傲慢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亚力克斯伯爵见状,冷冷说了一句话,爱丽丝立刻花容一变,带出一个哀怨与沉痛的眼神望向沈绵康。

    沅郁在旁边瞧得甚是有趣。眼见沈绵康旧已叙毕,于是上前来,对公爵与爱丽丝各行了一礼,至于那个胖头胖脑的伯爵,哼,他既然失礼在先,那就别期望别人的尊敬了。公爵依旧含蓄的带笑点头。爱丽丝头一偏,当作未曾看见。沅郁也不以为意,转头看了看弗朗西斯瓦。让一眼,后者会意,上前来说道:“许小姐,我来引见一下。这位,郎布依埃公爵殿下,您昨天已经见过了。这位……亚力克斯伯爵殿下,呃……昨天,也已经见过了……这位,爱丽丝小姐,是亚力克斯伯爵的妹妹……”

    沅郁恍然大悟,难怪这位爱丽丝对自己这样傲慢了……突地心中一叹,偷眼瞧瞧那位伯爵,酒醒后的他看上去也不是那么让人生厌,如果他们真要决斗,实在有些残忍……想到此处,沅郁突然又想:为何自己竟那样笃定这位伯爵会输呢?

    七人在餐桌前坐定,弗朗西斯瓦坐了主位,郎布依埃公爵坐在主位之右,却是沈绵康坐在接下来左侧之位,于是亚力克斯伯爵及其妹妹在右,沅郁与香如在左,挨着沈绵康之侧。待主人示意后,沅郁随众人坐下,沈绵康却突然伸出手,将沅郁的座位轻轻朝自己身侧拉了拉,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沅郁一怔,便坐不下去了。沈绵康却以一种熟稔的态度轻声道:“小心仆人上菜不小心,脏了你的衣服。”

    沅郁冷冷看他一眼,他却不以为意,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的搁在椅背上,拿捏的位置却恰好,整张椅子都在他掌握之下。沅郁索性大方,轻轻落座,偏头一点,向沈绵康示谢。

    沈绵康收回手,懒洋洋的一笑。

    沅郁心下了然:这样的人,若要与人对决,又怎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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