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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决斗定在半月后,亚力克斯伯爵与神秘东方男子对决的消息疯传整个马赛城。毕竟是牵涉贵族们的生死之事,压抑渐渐笼罩,路上行人匆匆而过,见面也不过是点头,连偶尔的倾谈声都细微谨慎。莫说沅郁与香如二人,就是弗朗西斯瓦.让亦闭门不出,三人只不过在吃饭时碰面,交谈的内容不过天气不错等等。如此过了五日,突有人拜访,是使馆的邮差,交了封信与管家,弗朗西斯瓦.让接过一瞧,雪白的信封大约是经过长途跋涉转经了不少人之手,边缘摩挲得有些毛糙,正面上写着流利的几个字:烦请转交许沅郁小姐,正是时下流行的花体,起头和最后的笔触都拖曳出华丽的尾花,浓黑的墨汁也依然簇新。

    弗朗西斯瓦.让有些惊异,心想大约是沅郁家人的来信,只是不曾想中国人写出来的法文也可以如此流利,信被重新放在管家捧在手中的托盘上,并吩咐交与沅郁。

    沅郁接过信,道谢之后,打开,略略读过,将信放进抽屉里。

    香如闻讯赶来,连声问道:“怎么来了信?何人来的?”沅郁倒了杯水,叹道:“还能是谁.”

    “哦”香如道,紧接着又问,“只得一封么?”沅郁点头,却见香如有些失落的模样,问道:“怎么?”香如强笑:“没什么,想庭如了”

    沅郁道:“不要紧,你先写信与庭如,请法国领事馆的先生转交蒋三少就好。”

    香如“诘”地一笑:“也罢,反正你也要回信给三少,我正好占这个顺水人情。”

    沅郁有些着恼,道:“我是见你思弟心切,好意帮你,你怎么还取笑我?真是不识好人心!”

    晚上,灯一盏一盏亮起,沅郁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将抽屉拉开,摸出信,展开,一贯霸道的语气似乎向她宣告。

    沅郁:

    见信之际当是你安然抵达法兰西土地之时。法兰西国深人厚,异国风情不妨一揽。

    六月之后,当接你返家。初夏风情无限,小荷尖角新冒,唯愿同你一起赏荷。

    路途遥远,不得尽言,留话于此矣。

    甚念。

    孟周即日

    放下信,沅郁怔怔出神,只觉命运如丝如缕,牵牵绊绊,挣之不脱,柔韧之极,唯有重重一叹。

    第二日一早,香如敲门而入。沅郁刚起身,正在洗漱,瞥见香如手中捏着封信,边拧巾帕子边笑道:“是给庭如的信么?”香如点头。“你还真心急,”沅郁取笑,“若不是知晓你,我还会以为收信人会是某位翩翩佳公子。”香如脸红,啐道:“没正经!被你一说,我连嫡亲的弟弟都不能想了。”沅郁继续笑:“好了,放在桌上罢,一会我请让先生送往领事馆罢。”香如奇道:“怎么,你的信也写好了?”说罢又笑,“还说我急”

    沅郁放下帕子,转身倒了杯清水,喝了两口,才道:“我没甚么好说的,没写。”

    “哎?”香如惊叫,“蒋三少的信你敢不回?”

    沅郁重重放下杯子,没好气道:“我干嘛要回?我既然都躲到这里来了,就不曾想过再与他有牵连。”语气略停,又道:“我答应了义父的。”

    “嗨,赵叔叔那有何妨?赵叔叔无非担心三少不能给你幸福,假如你能得到幸福,赵叔叔何苦为难你们?”

    沅郁没有回答香如的话,上前挽着她的手,道:“不谈这个了,我们下楼罢。”

    楼下餐厅已经摆好了早餐,弗朗西斯瓦.让身着正式的礼服,神色却很严肃。看见许卫二人下楼来,站起来迎上前。

    沅郁见他穿着如此不由有些奇怪,问道:“让先生又有宴会么?”

    弗朗西斯瓦.让一摆头,道:“不是,今天是贵国的沈先生与我国的亚历克斯伯爵决斗日,他们邀请我做裁判。”沅郁听后觉得残忍,见证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何终结,无论如何是件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情。

    弗朗西斯瓦.让又道:“决斗定在中午十二点。我需要先过去检查一下场地和枪支,因此就不陪二位小姐用餐了,我大约晚间才能回。”顿了一顿,“我会和胜利者一同返回”

    沅郁没由来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个身材颀长男子的音容。

    边上香如已经咋舌不已了,没心没肺的问道:“让先生您觉得谁会胜出?”沅郁欲拦住话头,却已经来不及,眼见弗朗西斯瓦.让脸色一沉,道:“无论胜利者是谁,对另外一个来说终归都是悲剧。”说罢匆匆告退。

    沅郁与香如坐到餐桌前,看着一桌子美食突然都失去了胃口。

    草草用毕早餐,两人相谐离开餐厅,来到起居室,阳光很好,从通高的八角窗外射进来,将沙发完整的罩进光里来。秋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颇有些暖意,气氛渐渐变懒,两人均无言。

    静了许久,香如终于按奈不住,问道:“你怎地如此沉默?在担心那位沈先生么?”沅郁摇头。香如又道:“不知道怎的,我觉得那位沈先生好像很厉害。”沅郁起了些兴头,随口问道:“何以见得?”

    香如想了想,道:“他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都是直直的看进人心里去一般。有这样眼睛的人物,不是那么简单的。”沅郁淡淡一笑,香如道:“怎么,你不觉得么?”“觉得,觉得。”沅郁随口敷衍。

    香如又道:“不知怎的,我瞧着那位沈先生却想起了三少。”

    沅郁也沉思:“那位沈先生行事霸道,颇有军旅之风,难道真是军界中人?”

    “坏了!”香如一急,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把沅郁吓了一跳:“一惊一乍作甚?”

    “你说他是军界中人?”香如盯着沅郁的眼睛认真的反问。沅郁被香如的表情惊住,宽慰道:“只是感觉了,做不得数。”

    “军界姓沈”香如喃喃道,“难道竟然是沈系的什么人物?”

    “哎呀!”沅郁叹笑,“哪有那样的巧合,沈系的什么人就偏让我们在这么遥远的法兰西碰上了!”见香如仍然惴惴的样子,沅郁又道:“现在战事如此吃紧,就算他是沈系的也终究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罢,否则早在备战了。”接着重重一叹,“不知道这场仗如若打起来,何时是个尽头,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香如想想,还是放心不下,深锁眉头。沅郁眼珠子轱辘一转,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给庭如写了些甚么?鼓鼓囊囊的那么大一包。”

    香如回过神来,有些讪讪的,道:“没什么,就是些琐碎小事”

    “你这个姐姐啊~”沅郁拖长了语调取笑香如,“真真跟老妈子一般样~~庭如都十八了罢,该娶媳妇了”

    香如听沅郁的取笑却不着恼,神色有些失落,道:“何尝不是呐~哎,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当年我跟庭如初到圣安的时候他还只得十岁。”

    见香如有些落寞的样子,沅郁也不再多言。在书桌上寻到平时弗朗西斯瓦.让用来传唤仆人的铃铛,拿起来摇了几下,清脆的铃声叮叮当当的传了出去;片刻,一个仆人垂手站在二人面前。只见沅郁对他说:“楼上房间里的书桌上有封信,麻烦你送道法兰西领事馆。”仆人鞠躬退出。

    香如立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沅郁,讶道:“沅郁你几时学会这唧唧呱呱的外国话了?”

    沅郁笑道:“学了几句,等着将来搬出去应付日常往来。”接着又道,“看,你的事情我上心罢,说寄就寄了”

    香如却不领情,道:“你怎么能光寄我这一封呢?难不成你还真不给蒋三少回信了?你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跑道法兰西来?”

    沅郁转头欣赏窗外花园,假作不曾听见一般,躲开香如的连番问话。香如连问数句不得,只好作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时间不急不慢的到了下午。夕阳西下,天色渐沉。厅堂太大,角落处得不到阳光,变得yin沉,仆人端出烛台,安放在屋中的各个角落,只等天黑。

    忽听门口一阵响动,两个人影出现,香如抬头望去,转头对沅郁轻声道:“是让先生回来了,还有那位沈先生哦,他终归还是赢了……;”沅郁也看向门口,只见厅门处沈绵康神色如常,浑不似刚从生死搏斗中脱出,见到厅中二人,挑眉而笑。

    弗朗西斯瓦.让的脸色也维持着往日的平静,他将外套脱下,交与迎上来的仆人,又殷勤的将沈绵康引进客厅。沅郁与香如二人走上前,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寒暄。

    弗朗西斯瓦.让道:“正好是晚餐时间,边吃边聊罢。”

    不待主人吩咐,仆人开始着手布置餐桌,菜肴一样一样的端了上来,腾腾的冒着香气。酒已入杯,深红的颜色有些刺眼。

    四人围桌坐好,弗朗西斯瓦.让朝天举杯道:“这一杯,先祝亚历克斯伯爵抵达天堂,早日接受上帝的赐福。”沅郁与香如起身,举杯呼应,瞥见那个送亚历克斯伯爵去见上帝的人居然也举起了杯子一起祝福,沅郁有些气笑不得。

    叮啷啷四个水晶高脚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乱声。杯中酒被一饮而尽。

    仆人将酒续上,弗朗西斯瓦.让又举杯,道:“第二杯,敬沈先生,沈先生枪法绝妙,令人叹服。”

    沈绵康也不推辞,举杯朝弗朗西斯瓦.让示意了一下,随即饮尽。

    放下杯子,沈绵康却不坐下,双手撑在桌沿,看着弗朗西斯瓦.让道:“你也知道,这其实都是皇帝陛下的安排。”

    弗朗西斯瓦.让叹了口气,道:“我与亚历克斯世代交好,没想到他居然跟革新党人混到了一起真是糊涂啊”

    听二人似是聊起了机密的事情,沅郁与香如都有些措手不及,只好静观其变。沈绵康缓缓坐下,瞟了沅郁一眼,笑道:“许小姐是否已经猜到详情?”

    沅郁轻轻摇头,道:“沅郁驽钝,猜不到,也不想知道,请二位先生见谅。”

    沈绵康微微一笑:“是了,本就是人家的事情,咱们不掺和也罢。”人也杀了,眼下竟然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不掺和”,沅郁俏脸一板,好容易忍住了讥讽。

    沈绵康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举起刀在盘中牛排上一划,肉绽开来,有一丝一丝的未干的血迹。眼见着沈绵康叉起一块带血的牛排送入口中,香如直泛恶心,连带对自己盘中之肉也失去兴趣。

    就这样,在沉默中晚餐进入尾声。

    甜点还未送上,管家却突然出现在餐厅,对着弗朗西斯瓦.让鞠了一躬,张口刚想说话,一个苗条的身影自他身后抢出。发型已经凌乱,金色的头发一丝一缕,蓝色的眸子盛满了绝望和怨愤;似乎全身的力气用尽了一般,走起路来挣扎摇晃,正是已作古的亚历克斯伯爵的妹妹,爱丽丝小姐。

    弗朗西斯瓦.让一惊,急忙站起,忙放下手中的餐具,快步走上前伸手想要扶住她,边走边说:“爱丽丝,亲爱的,你怎么来了?”

    爱丽丝一把甩开弗朗西斯瓦.让,颤抖着举起胳膊,指着沈绵康,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你杀了我哥哥!你…枉费我对你这样痴情,你居然杀了我的哥哥!”

    沈绵康拾起餐巾擦了擦手,头也不回,不紧不慢的说:“这不能怪我,是你哥哥咎由自取。”

    爱丽丝伤心至极,不知从哪抽出一把金色的手枪,通身镶金嵌玉,想来是上流社会贵族小姐太太们的玩耍之物。可是,她居然把枪指向沅郁,惊得香如尖叫一声。

    “爱丽丝,亲爱的,甜心,”弗朗西斯瓦.让也受惊不小,语气微微有些变调,“冷静!冷静……”

    眼见黑吁吁的枪口对着自己,沅郁并不惊慌,她伸手轻轻推开香如,边道:“你走远些,免得误伤了你。”

    香如叫道:“不,沅郁!”边往沅郁身上扑。

    “不许动!不许动!!”爱丽丝尖声惊叫,手枪摆了几摆,香如虽是听不懂,也被凄厉的语声吓得立时停止了动作。

    弗朗西斯瓦.让仍然试图劝说激动的爱丽丝放下枪,爱丽丝转头看着他,恨道:“哦,亲爱的弗朗基,我们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么?你怎么能那么冷漠的看着我哥哥被杀!”

    弗朗西斯瓦.让脸上的表情也异常痛苦,他喃喃道:“我很难过……爱丽丝,你知道的,我真的很难过……”

    两行眼泪从爱丽丝蓝汪汪的眼睛中渗出,倏地滑落。

    沈绵康终于站了起来,朝爱丽丝走了过去,步伐很坚定。

    爱丽丝手枪又是一摆,对准了他:“站住,不准过来!不准!”

    沈绵康的脚步没有停止,胜似闲庭信步一般,边轻缓微笑道:“不来,我怎么告诉你,手枪的保险没有打开,你这样子弹射不出来呢我亲爱的爱丽丝小姐?”话音一落,手突地一伸,捉住了枪身。

    爱丽丝颓然松了手枪,伏地大哭起来。

    沈绵康手里把玩着枪,依旧玩世不恭的样子说:“况且,真正要杀你哥哥的并不是我……”爱丽丝惊讶的抬头:“你在说什么!”

    “是你们敬爱的皇帝陛下……”

    “什么?”爱丽丝猛地站起,怒道:“你胡说!”接着手指向沅郁,“如果不是为了这两个女人,我哥哥怎么会送命?我哥哥贵为伯爵,就算看上了这两个女人,也是她们的荣幸!你太荒谬了,居然把责任推在皇帝陛下身上!”

    沈绵康脸色一沉,森然道:“亚历克斯结交革新党,已经计划好在皇帝陛下的四十寿辰进行暗杀活动。革新党要推翻陛下的统治,建立所谓的民主共和!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个蠢蛋向上帝忏悔,已经被神父告发。亚历克斯这样死在我手上还是陛下的恩典,难道你希望他跟那些革新党人混杂在一起,毫无体面的被绞死在闹市?”

    “你……胡说……”爱丽丝怒极无语。

    弗朗西斯瓦.让沉痛的肯定了沈绵康的话:“是真的……爱丽丝,下午的时候公爵殿下已经告诉我这一切了……”

    入睡之前沅郁抵不住香如的软磨硬泡,把事件略略跟香如叙述了一遍。她的法文其实有限,也只听到个大概而已,不过也已经足够满足香如的好奇心。

    只是,沈绵康临走前深深的看了沅郁一眼,突然道:“你果真不记得了?”沅郁疑惑:“记得什么?”沈绵康一笑:“我们之前见过,在中国的时候……”沅郁奇道:“是么?”正要细问,沈绵康举手一抬礼帽,行了个礼却告辞了。弗朗西斯瓦.让吩咐仆人准备了马车送疲惫到虚脱的爱丽丝回府。

    这一番纷争过后,沅郁觉得累极。

    香如总算大致明白了下午那场闹剧的由来,她啧啧咋舌,突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这个爱丽丝小姐的哥哥是想谋害皇帝喽?那怎么不灭九族啊……”

    沅郁懒得搭理她,转身睡去。

    时间倏地又过了两个星期,那场血腥的对决已经渐渐被人遗忘,沈绵康也不再出现在许卫二人面前。沅郁相中了离弗朗西斯瓦.让伯爵府相距不远的一处住所,打点好事务整理好行李,便与让先生辞行。弗朗西斯瓦.让自然是挽留了一番的,但见沅郁态度虽柔却坚持离去,于是就安排了一个平时照料许卫二人生活的女仆,叫做娜塔莉的跟着一起前往。娜塔莉是个活泼的姑娘,已经二十六岁光景,嫁于一个厨子为妻,平时与许卫二人相处得甚是融洽,沅郁便笑着答谢让先生照拂之意,不久,便将娜塔莉的丈夫,叫做莱恩的,招纳至家中,一来使得他夫妻二人不致分离,二来也解决了平时的用餐问题。

    新住所位于一条小巷里,街道窄得仅容一辆马车通行而已,但它却靠在海边,推开窗便能将地中海湛蓝的海水一览无余;这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一层为客厅与起居厅,二层是厨房及餐厅,三层是两个临海的卧室,房间都不大,却井然有致——它与两边的楼形制一样,大约是建造的时候考虑过的,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远看上去似一排房屋一般;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在城里住久了,于是便想搬回乡下去,有弗朗西斯瓦.让出面担保,并且见是两个温婉的异国女子,老夫妻更适当的减少了房租,那时人心纯朴,邻里关系尤胜远亲。

    稍作安顿之后,沅郁将自家中带出的那些旗袍一件一件的熨平,挂好,仔细的挑选搭配的首饰,香如见状有些奇怪,问道:“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这样打扮给谁看?”沅郁斜了一眼香如,笑道:“打扮好了,自然给自己看,自己好看了,心情就好。”来时贪图方便,也没带几件,没花多久时光便已整理好。转头见香如身着家常服,斜倚在床边,两只眼珠滴溜溜盯着自己转,遂道:“来,去你房间,我来帮你打理打理衣物。”“哎算了……”香如拒绝,“我也没几件衣裳,打理不打理无关紧要……再说,我也没甚么首饰……”偷眼瞧了一眼沅郁整理得整整齐齐的首饰盒子。

    沅郁捧起首饰盒,啐道:“酸得很。”起身径自出了自己的屋子,伸手推开香如的房门。

    香如却急抢在沅郁前头进了自己的屋子,连道:“你这个人,哎!”然后手忙脚乱的收拾书桌,桌上摊开了一叠信纸,边上躺着一只鹅毛笔,笔尖未干,墨迹沾在了桌面上,风从窗户进来,吹得鹅毛一翻一翻的动。

    沅郁笑道:“写什么呢?怕我见么?”

    香如脸略微红了,回道:“没写什么,见西洋人的鹅毛笔好玩,打发时间的……”

    沅郁嗤地一笑。香如已经将桌面收拾干净,顺手擦去桌面上的墨迹。

    沅郁将首饰盒放在桌子上,又道:“衣橱没藏着什么罢?”

    香如眼一瞪,作恼道:“死妮子,又作践我。”

    沅郁奇道:“我随口这么一说,你怎地就上心了。”

    香如气鼓鼓的将衣橱打开,道:“呶!检查好了,看我藏了什么人没有。”

    沅郁诘的一下笑出声来:“我刚才有说你藏着人么?你啊……哎……不打自招……可真笑死我了……”

    香如回神过来,羞红了脸。

    见香如红了脸,沅郁不再取笑,走到衣橱前一看,里头挂着了了几件旗袍。香如肤白,尤好黄色的缎子,明黄色,鹅黄色,绿黄色等等,唯一一件宝蓝色的旗袍,上也绣着一大朵艳黄的牡丹;沅郁伸手一件一件的抚过衣服,料子稍微有些薄。

    见沅郁对着自己的衣物出神,香如强笑:“自是比不得你的那些……”

    沅郁收回神思,道:“怪我,平时对你的关心少了。你孤身一个女子……”话到此处有些哽咽。

    香如有些自伤身世,一时没有接沅郁的话。

    沅郁又道:“你我二人如嫡亲姐妹一般,以后我的就是你的,你不要推辞。”说罢回到自己房内,仔细考虑一番,捡了几件旗袍又回到香如房内。香如见状,待要推辞,沅郁笑道:“你可别计较,这几件都是我穿着有些嫌大的,平时也没穿过,现在给你正好。”香如刚“这……”了一下,沅郁又道:“这些旗袍啊,都是我自己绘制了图样,让裁缝师傅现做的,可比不得外头买的那些,都是独一无二的呢。”说到这里,杏眼一瞪,“你若是推辞,就是看不起我!”

    香如无奈,笑着谢过。

    沅郁将衣橱里的衣物并着自己刚拿过来的那几件一道,全部摊在床上,然后端起首饰一样一样的打量。香如见状忙道:“生受了你的衣服已经够了,首饰都是些贵重物,我可不要。”

    沅郁头也没抬:“反正生受一次也是受,再多受一次也不打紧。”边摸出一副珠玉耳环放在其中的一件旗袍上比对。

    香如伸手拦住,道:“不要,受多了我折福。”

    沅郁闻言笑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些玩意而已。”

    “总不成又是你自己做的罢?”香如道,“我倒不信你连首饰都能自己做。”

    沅郁抬眼笑道;“还真叫你说对了!”指着刚拿出的那副耳环道,“这个呀,你瞧,珍珠呢,本是沅芷的项链,叫沅青扯散了,丢了几颗,珠子是好珠子,圆润得很,铺子里配不着,因此也串不回原状,于是叫我捡来做了只手环,穿了副耳环,又叫银匠给我打了个银圈子,镶了个戒指……嗯,对了,还有手环跟戒指呢,跟这是一对。”低头在首饰盒里翻了翻,寻到一只珍珠手环跟一只银戒指来,香如一瞧,果然一样的成色一样的搭调。耳听沅郁继续道:“还有这个上面的碎玉呢,本是沅青她自己的一只翠玉镯子,被她打碎了,也被我拾了来,稍微打磨了一下,就串在耳环跟手环上,免得都是珍珠,太素净。”说话间已经把这一套首饰捡拾齐全了,都放在那件黄色夹着湖水绿绣线的短旗袍上,仔细端详了一下,长眉微颦道:“项链不可少,玉串子……不成,太绿了……珍珠串呢,也不成,太富贵……”想了想,又低头在盒子的翻了翻,边喃喃道:“最好还是珠子跟玉的搭配……现在可没有……”抬头对着香如道:“我记下了,以后给你再配一个。”

    香如道:“这么费心做什么……哎……”

    沅郁道:“我自己做着好玩的,幸好有沅青这个冒失鬼,我要做些什么跟在她后头捡总能捡着中意的……”

    香如笑道:“沅青成天扯散这个打碎那个的,你的东西也没剩几样罢!”

    沅郁道:“她倒是想!我的东西看得紧,所以都在这个小魔头手底下幸存了……”

    “哎呀,真皮!”香如咯咯笑起来,“比起来,我那个弟弟还乖呢!”

    沅郁亦笑:“可不是,沅青她就是皮猴一个!”边说边笑,手底下可不曾闲着,突然指尖触到一物,取出来一瞧,是三少送的茉莉花簪。突然间那晚的场景浮现在心头,沅青惨白的面容凄怨的眼神,还有那声竭力嘶的哭声,一点一点的充满了沅郁的大脑……沅郁脸色渐沉。

    香如见到沅郁异状,不由得有些惴惴,轻声问道:“沅郁……怎了?”

    沅郁缓了口气,转而笑道:“没什么……莫道你想庭如,其实我也甚是想念沅芷沅青的……”

    香如正待接话,想了想还是停了口,静静瞧着沅郁认真的挑选,比对,然后一样一样的搭配着衣物与首饰,时间慢慢流过,香如走神,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口传来敲门声,惊动了两人,接着便听见娜塔莉的声音:“小姐们,晚餐准备好了!”

    沅郁起身,拍手道:“成了!时间仓促,东西简陋,先这么着罢!”

    香如跟着看去,只见床上的旗袍上,或多或少,或繁或简,每件衣服都搭配了几样首饰,精心而别致,不由得赞叹:“果然很好看呐!”转而又道:“经过你这双巧手呀,我那些粗陋的衣服都变好看了呢!”

    沅郁啐道:“你的衣物怎么简陋了?你啊,就是懒,不惦记着怎样让自己好看点……”

    香如嘻嘻笑道:“都是红毛洋鬼子,打扮给谁看去。”

    两人边说边笑,出了房门移步下楼。

    餐后,沅郁提议出去散步。于是两人回转房间,各自换了衣服。

    香如穿上经由沅郁精心搭配的衣服物件,对着镜子自怜好一阵,觉得镜中佳人眉目如画,身姿婀娜,举手抬足中昌显大家风范。直到沅郁敲门,方才醒过来,关门而出的时候心里还在叹息:“只可惜洋人未必懂得欣赏东方之美,若是在南京……”

    沅郁猜不到香如的这番起起落落,只是挽着她出了大门。

    果然不出沅郁所料,许卫二人的这番精心打扮引起了路人的纷纷侧目,见到如此独特的东方服饰,不但往来的淑女贵妇驻足观望,更有殷勤的绅士上前寒暄。

    香如心里着实有些害怕,握紧了沅郁的手,银牙暗咬,低声道:“许沅郁,你安的什么心!弄的我们跟猴戏似的被人耻笑!”

    沅郁拍拍香如的手,道:“宽心,宽心……他们看我们是因为我们好看。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对着他们微笑就好。”

    香如依然不满的哼唧,嘴里叨叨的都是“回去揭了你的皮”之类的恨话,脸上却仍然忍不住咧开了僵硬的微笑,但脚下用劲,拖着沅郁就要回转。沅郁脸上云淡风轻的笑着,使巧劲化解了香如的动作,边分香如的心道:“你不是顶喜欢听姚美美的歌么?”

    “是又怎样?”香如气道。

    “上次我不是拿回张图画么,上面是姚美美的那个,还记得不?”沅郁循循善诱。

    香如皱眉想了想,道:“是的呀,手指里还夹了根香烟。”

    “那个就是姚美美给香烟公司做的广告呢……”

    “噢~~”香如恍然大悟,“原来你拿我当姚美美呢!我跟她怎么能比,人家是大歌星!”

    沅郁见香如已经不那么僵持,便拉着她继续往前漫步,边道:“我看你比姚美美可美丽多了,况且,还有我陪着你呢……”

    眼瞅着渐行渐远,香如便放弃了回转的意图。

    第二天任凭沅郁怎么劝怎么哄,香如坚持不出门。沅郁也不着恼,一转身自己出去了。

    第三天,依旧沅郁一人。

    第四天,香如终究不忍心,陪着沅郁出门散步。

    第五天.……

    如此这般过了约莫十数日的光景,香如已经能安然的出门了。况且见怪不怪,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的情形大有改善。香如也自在许多。

    又过了一日,突然有人拜访,应了门后,娜塔莉领进一个贵妇人。见沅郁香如二人下楼来,贵妇人寒暄了几句,最后道:“我在路上看见二位小姐,穿着贵国的衣服真是很美丽,我很喜欢,不知道这样的衣服哪里有卖?”

    沅郁站起来,眼波流转,黑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她莞尔笑道:“卖倒是有的卖,只是路途遥远,需要些时光。”

    赵明贤万万没有想到,远在异国他乡的沅郁来的第一封信,竟然是个订单!他在家连连顿足,想亲自写信过去叮嘱,又恐沅郁心生芥蒂,嫌他管得太宽;而沅芷早已嫁为人妇,不便多扰,沅青女中临近毕业,突然转性不少,闭门埋头读书,因此想让二人写信过去告知沅郁安分些过日子也不妥当。订单虽只得一件衣服,但选料,打样,绣工,哪样能够省工省料?况且还要托运至遥远的法兰西,运费都够昂贵,这真是烫手山芋,丢不得弃不得。想了一想,也罢,沅郁想必是日子过于无聊,才会寻些这样的事情做罢,若不是自己坚持,沅郁大可不必远渡重洋到异国他乡过孤寂日子……这样辗转,一时委决难下。未过几日,第二份订单又至,这次订了五件,并有附有信曰:法兰西女子偏爱华丽大方之物,望义父多用晶亮光华之物装饰。随信另有图样几份,件件不同,别出心裁。

    赵明贤捏信不由莞尔,生父丹青妙笔沅郁学了个七八分,只是许立凡的笔墨山水大开大阂xiong有沟壑,许沅郁的衣装图样简寥传神,却未免有些焚琴煮鹤。

    于是吩咐了工人赶工,半月之间又收悉订单若干,集在一起居然也有十数件之多。好歹能保本,赵明贤叹息摇头。

    待衣服尽数完工,又到码头看好船期,付出若干大洋运费,见船远去,心中方才放下一个担子。

    就这样,沅郁在马赛城一边应付着慕名而来的贵妇人们,帮她们出谋划策,绘制图样,一边记录收支,待到船期时分,便会整理出货单要求连同价格一起寄往上海。彼时已有外国银行在中国成立办事处,每次货款都由外国银行汇往赵明贤处。钱庄与外国银行并无往来,界限分明,赵明贤只是将汇款单收好,并不将银钱取出,以备不时之需。

    乱世之象日益严重,国内的营生也愈发艰难,沅郁这边的订单虽然小,却细水长流,不受国内战局的影响,反而渐渐成了赵氏生意的主要来源;况且由于新奇,法兰西的女人们并不太计较价钱,除去运费等,利润居然颇为可观。眼瞅着西南战事吃紧,赵明贤索性关闭了一部份设备,渐渐缩小经营规模,休养生息起来。

    时光忽悠悠又过了三月余,腊月施然而至,马赛城临海,不受寒风困扰,风景依旧。但在中国,随着寒风降临人间的,是争夺天险四川的厉原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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