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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离了成府的沅郁脚步有些踉跄,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脑海一片空白,心里只留失落。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回神过来环顾四周,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夜幕四合,风如流水,温和而润湿。繁星缀上深邃的蓝色的天空,路上行人渐稀,四周声响渐俏。

    沅郁靠在路边一株树旁,双脚早已酸麻,晚风带着春寒吹过,尖利得似乎能吹进骨子里去一般。她只靠了一会,便拦住一辆路过的黄包车,返回了暂时栖身的小客栈。

    店小二认出了这位慷慨大方的小姐,忙殷勤的引进来。见她脸色苍白,神态萎靡,心里有些犯嘀咕,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您没甚么事罢?小的看您的脸色可不太好……”

    沅郁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劳烦将浴桶送到我房内。”

    小二应了个喏,追在沅郁身后又问道:“小姐用过晚饭没?需不需要用一碗小店的特色什锦面?里头有新鲜的春笋跟香菇……”

    “不用了,多谢。”沅郁无心应付小二,上楼转左,进了自己的房间。

    没过多久浴桶与热水便已送到。

    澡桶放在屋角,拉一片屏风遮挡,里面是大半桶热水,热气腾腾的;边上还有一个棉窝子,藏着一个铜壶,壶内是刚烧开的水,放在一边给客人自用。

    沅郁栏上门,捻弱了油灯,然后褪去衣衫,抬脚迈进木桶,缓缓坐下,水漫到肩下处,水的热气如针尖般刺激着皮肤,从皮肤渗进血液,最终抵达骨骼,片刻,便驱散了寒意……沅郁将腿曲起,头轻轻搁在膝盖上,下颚埋进水里,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了眼眸。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呆了许久,直至桶内的水热气渐渐稀薄,温暖的舒适已经越来越弱。

    突地,油灯爆出一个烛花,惊醒了沅郁。她长吁了口气,伸手摸到棉窝子里的水壶,用力提起,贴着桶边缓缓倾倒,热水带着暖流在桶中盘旋,不久桶中水于是又温暖起来……这次沅郁并没有多过耽搁,稍加浸泡便起身离开浴桶。

    换上新衣,摇铃呼唤打扫的嫂娘前来清理,又自梳妆台上寻到木梳。头发被水浸湿,她将头发散下,用梳子梳理着,边推开了窗。

    窸窸窣窣的收拾着,召唤店里的仆人将桶抬出,用拖布擦拭地上的水迹,嫂娘手脚麻利的忙完后,便准备退出,抬头看见沅郁靠窗而立,一手横在腰间,另一只手握着梳子抵在下巴上,望着窗外出神。

    “小姐,房间收拾好了,”嫂娘出声打断沅郁的沉思,“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整理不?”沅郁回神,应道:“已经可以了,多谢你。”嫂娘退出房间后将门轻轻带上。

    沅郁转头继续看向窗外,她的视线越过院墙,落在了街巷对面的冯氏后花园里。园子里的假山里挂着灯笼,发出昏暗的光芒,影影绰绰的照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女子面对着沅郁坐在假山旁的长椅上,尽管两三年未见,冯云婕那种矜持的姿态沅郁依然一下就认了出来;另外那个男子则半侧着立在一旁,面目是看不清的,但却依稀能看出他穿着笔挺的军队制服,整个身形挺拔棱角分明,就好似用锋利的剪刀在黑色的硬布上快速裁出的剪影。

    搁下梳子,用块手帕将头发随意扎起,披了块缀着五彩丝穗的黑绒羊毛披肩,沅郁出了门。她走得很快,迈出客栈门,绕过街巷,转过街角,便能看见冯府的正门了。果然如她所料,一辆挂着蒋系亲卫队标志的黑色轿车静静的停在门口,车门外笔挺的站着两个侍卫。

    她藏身在街角心里忐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就算见到了那个人,该说什么又如何说呢?这些,沅郁还未想好。

    正在她思量间,冯府门突然打开,那个在客栈中望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着一个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人,却是冯远盛。

    眼见那个人跨过门槛,回身与冯远盛道别,再转过脸来,月光下沅郁瞧得真切:那人不是自己猜想的三少,他是三少的侍从官成立桐。沅郁心中立刻一松。

    成立桐与冯远盛道别:“冯老爷请留步。”

    冯远盛拱手道:“小女的事情,还请成侍从官多多在三少面前美言。”

    成立桐一笑,却不作答,行了个礼便转身朝座驾走去。侍从看了个真切,早已经把车门打开,侯在一边了。

    车缓缓启动,冯远盛一直在自家门口等着,直到成立桐的车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才退进自己家门。一进门,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冯远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成立桐的车刚转过街角,就被人拦住,侍从喝道:什么人!

    成立桐偱声从车窗往外望去,看见素衣的沅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看着他,惊的他立刻制止了侍从,急急的打开车门钻出来,讶道:“许小姐,怎么是您!您几时回来的?”

    沅郁点点头,道:“我前几日抵达上海的……侍从官,很久不见,您还好么?”

    成立桐忙回道:“多谢许小姐挂心,我很好。那许小姐几时到的南京?是……来见三少的么?”

    沅郁缓缓摇头,避重就轻的道:“我今日刚到南京,并非为三少而来。其实沅郁是有事相询……”

    “不知何事能为许小姐效劳?”成立桐问。

    沅郁扯了扯身上的披肩,略抵挡晚风的侵袭,有些为难的看了看成立桐,成立桐立时醒悟,吩咐道:“你们先退一下!”侍从们领命,正待离去。成立桐又叫住了其中一个,贴着他耳语了一句,那人便极速离去。

    待人都走远了,沅郁才道:“这件事说出来实在让沅郁有些汗颜……”语气不是不吞吐。成立桐立即道:“许小姐请放心,在下跟随三少这么多年了,何事该说何事不该说还是很有分寸。”

    见成立桐似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沅郁叹了声,道:“沅郁此刻为难的,不是三少的婚事……”成立桐变了脸色,咳嗽了一声强作镇定,问道:“不知许小姐如何得知……三少……订婚的事宜?”

    沅郁方觉失言,她贝齿轻咬下唇一下,言语有些闪烁顾及:“我,与香如见过一面……”

    成立桐脸上露出明了的样子,突然眉头微皱,很短,立刻便平和,继续问道:“既然不是三少的事情,不知道……”语音拖长,询问之味明显。

    沅郁又叹了口气,道:“是舍妹许沅青……舍妹数月前自家中出走,留了封书信就音信杳无。家姐猜测她可能会到南京来,所以……”说到这里成立桐已经明白,道:“若是这样的事情,许小姐来问我自是没错的,南京这里我们蒋系要找个人还是简便得很。”他想了一想,又问道:“不知许小姐知道令妹在南京是否有朋友或其他相熟的人等?”

    “舍妹从未到过南京,在南京亦没有朋友或同窗,她只认识香如一人而已……”沅郁道,“她来南京的目的——我若未猜错——其实是想见三少……”

    成立桐先是不解,继而惊愣,最后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沅郁又道:“舍妹初来南京,本就人生地不熟,况且三少又岂是她一个小丫头说见就能见到的?所以我想,她大概会先来找香如,因此便先去卫宅寻访,没想到遇见了陈妈。”说道这里笑了一笑,续道:“陈妈告诉我,香如已经与成侍从官您喜结连理,真是恭喜了……”

    成立桐想起了其他事情,不曾留意沅郁的道贺,他皱紧了眉头出神,心里默默念了几声:许沅青……沅青……

    沅郁见他状态有异,不由有些奇怪,便住口不言。

    成立桐片刻便即回神,开口道:“只是据我所知,最近并没有与令妹情形相符的人前来探望三少,并且我也从没听内子提过这类事情……”他眉头一直皱着,脸上一直露出很为难的一副神色。

    沅郁见没有沅青的消息很失望,蹙起了柳眉,想道:三少这边的线索断了,还能去哪里寻找呢?正如沅芷所说,人海茫茫,沅青到底在何方?沅青啊沅青,你知道不知道两个姐姐为了你忧心如焚?

    成立桐见到沅郁的焦急神态,忙宽慰道:“许小姐,不知可否将令妹的详细情况告知,蒋系可为许小姐略尽绵薄之力。”

    沅郁轻轻摇头,辞谢道:“多谢成侍从官的美意……只是,寻妹之事是沅郁私事,不敢劳烦蒋系。沅郁明日便会离开南京,继续查访。”一声长而担忧叹息。

    成立桐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目送着待沅郁远去,他转身打开车门,侯在不远处的侍从们一一出现。成立桐轻声问道:“向三少汇报没?”

    一个侍从答道:“报告长官,已经汇报了!”

    “三少有何指示?”侍从官继续问。

    “报告长官,三少并无指示!”

    成立桐坐在车内沉吟不语,司机方向盘一打,车拐出巷子直奔成府而去;不久,车抵达成府。不待车停稳,成立桐便打开门出了座驾,快走几步进了大厅,成伯迎了上来。

    成立桐边解着制服的纽扣边问在一边伺候的管家:“今天是不是有一位叫许沅郁的小姐来拜访过太太?”

    成伯答道:“是的,老爷。”

    “为什么刚才没向我汇报?”成立桐停了手中的动作,满脸寒霜,双眼瞪着老仆。成伯嗫喏,不知如何回答。

    “不关成伯的事,”卫香如的声音突然□来:“是我不让他说的……”接着她的身影出现在厅前。

    卫香如还是下午那副装扮,但是容颜隐隐有些憔悴,貌似是忧虑所致。

    成立桐见到她,面色一缓,脱下外套递给成伯,道:“你下去罢。”成伯捧着衣服赶忙退下。

    等厅中只余他们二人的时候,成立桐出声问:“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为何要瞒着我?你有没有想过让三少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声音拔得较高,语气中透出怒意。

    卫香如轻笑一下,道:“后果?能有什么后果?三少不是就要与陈二小姐结婚了么?”

    “是订婚!不是结婚!”成立桐咬着重音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卫香如声音亦变得尖锐起来,“但是我心里很明白的是,我卫香如的生活不想再受她许沅郁的牵连!”

    “既然不想再与许沅郁有任何牵连,你又为何送她的妹妹去陕西?”成立桐皱眉问。闻言卫香如脸色一白,瞠目结舌道:“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立桐忍不住气怒交加,道:“果然让我猜到了!几个月前有个叫秦瑗的女子来找你,她就是化名的许沅青罢!沅青倒过来念,不就是秦瑗么!我问你,你到底想怎样!”

    见成立桐神情严肃出语苛责,卫香如潸潸流下两行泪,饮泣道:“立桐,认识你这么久了,你何曾用过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就为了一个许沅郁……你……呜呜……”

    卫香如的眼泪让成立桐软下来,他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我也不是训斥你,香如,我知道你的委屈……但是,她是许沅郁啊……她……唉,你永远不会了解三少会为了这个叫许沅郁的女子做出什么事情来……”

    卫香如收了眼泪止住哭泣,咬牙道:“我知道,所以我才送沅青到陕西。”

    成立桐讶异的挑了挑眉,问道:“为什么?”

    卫香如冷笑:“沅青对三少的倾慕我早已知道,她们姐妹二人还起过争执——这也是沅郁离沪前往法兰西的原因之一。本来嘛,以三少的风采,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许沅青如何能够抵挡?许沅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知是低估了三少的魅力还是低估了许沅青的决心,才导致这样二女争夫的局面出现,差点闹到不可收拾。她以为她自己躲到外国去了,就能把这些孽缘全部了结,其实也不过白当了回缩头乌龟而已!现在还不是熬不住回来了么……”

    成立桐来回踱了两步,神态焦虑:“这些事情,你之前为何都未报与我知晓?”

    卫香如故作讶异之色,反问道:“那时你们要的不是只是许沅郁的动态么?我想许沅青终究是个旁人、外人、不相干的人,因此便未写进报告中。”

    成立桐不语,卫香如等了会,便继续道:“本是同一个爹妈生的,许沅青才貌并不输许沅郁。只是沅郁周身自有沉静的气质,还与三少结识在前,因此沅青便输了头阵吸引不了三少的关注……所以沅青一来找我,说想见三少,我便问了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成立桐问。

    卫香如得意的一笑,答道:“我问她:这个‘见’呢,是一天两天,还是一辈子?她许沅青要的,自然是一辈子。继而,我便乘热打铁将利害关系与她分析了一道。沅青认清了现实,向我寻求主意。我嘛,便为她献了一计……”说到这里卫香如卖了个关子,拖长了尾音停下来,成立桐果然忍不住继续顺着她的话问道:“是什么?”

    “我建议她暂时先不要与三少见面,应当前往陕西军中历练一番,待在军队中磨练出能与沅郁相蓖美的气质时,再出现在三少跟前。届时与沅郁一较高下,胜负或为可知……”卫香如侃侃而道,因某种情绪的宣泄而显得兴致高涨,双眼灼灼放出光芒。

    听到此处,成立桐已经接二连三的叹了好几口气了,尤其是卫香如的最后那段话更加让他大吃一惊。他深呼吸了几下,待调稳了情绪才开口问:“你为何作如此安排?你这不是在徒生事端么?”

    卫香如冷笑:“生事端?哼,你们都以为我对许沅郁怨恨……是,我是怨她!不过将心比心,许沅郁何尝不怨我呢?你以为我为三少当间谍,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知道后会继续对我心无芥蒂么?以她在三少心目中的地位,将来她要害我们还不是易如反掌?”

    成立桐皱眉不语,心中对卫香如这番话不是也全然反对。

    卫香如察言观色,知道已经把成立桐说动了心,于是继续道:“我送许沅青去陕西,将来假如许沅青得了势,必不会忘记我们。退一步说,假如沅郁知道了,我只需言明我不过是迫于无奈应沅青的苦苦恳求,并且虑及有庭如在陕西照看着,料想沅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没奈何才答应了她。于情于理,沅郁都无法怪罪于我……这样一来,我们既承了沅青的恩,又堵了沅郁的口,还为将来埋下一步妙棋,一举数得,有何不可?”

    成立桐思忖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我已无话可说,只有顺其自然了……只是希望你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不会的,夫君大人,因为我太了解许沅郁这个人了……”卫香如见成立桐气已消,脸上露出巧笑,她上前挽住成立桐的胳膊,昵声道,“忙了一天了,该歇息了……我吩咐了厨房准备了宵夜,现在怕是早凉了……”

    成立桐莫可奈何,任由妻子拽住了自己,两人相携入了内房。

    离开了成立桐后,沅郁径直返回客栈。夜已经深了,她却因心中焦虑而睡意全无,于是便坐在桌边倚首沉思。未过多久,房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在木门上叩啄了几下。

    沅郁被惊动,起身开门。

    门扇一拉开,便见蒋子邵面带微笑,身着黑色便服玉树临风的立在门口。

    沅郁心中微苦微涩、或酸或甜、似忧似乐、半嗔半喜,全部幻变成表情在脸上显露出来,良久终于酝酿出一句话:“你是……非要亲耳听我一声‘恭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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