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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蒋子邵一手拽着沅郁的柔夷,一手扶在她的腰上,两人在长凳上相依相偎,安坐直至天边渐白。太阳从云中现出容颜,光泽大地。当第一道曙光透过窗棂射进屋的时候,沅郁轻轻抬起靠在蒋子邵肩上的头。蒋子邵放开了手,沅郁锤了锤有些僵直的肩膀,接着理了理头发。散乱的长发别在而后,露出小巧丰盈的耳廓。

    蒋子邵忍不住将鼻端靠过去,蹭了蹭,顺势挨着沅郁,在她耳边说:“尽管你方才提过,我还是要说,那是权宜之计。你一定要理解我,不要跟我怄气啊!”

    沅郁愁结顿起,长叹了一声:“又是这些……”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蒋子邵道,“只是上兵伐谋,兵家行事总是讲究谋略的。况且我现在根基未稳,确是不能与清平即刻间翻脸。”

    沅郁默然,蒋子邵便自顾自继续解释:“这个……陈二小姐,她的父亲是上海的霸主陈其美,虽曾是我父亲的部下,但亦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自小我便唤他二叔。二叔基本垄断了上海的黑白两道,是蒋系的财务秘密供给来源。清平为了巩固蒋陈的关系,一直力主我与凤盈的婚事,并因此与二叔过从密切。初时我并未在意,甚至故意放任他与二叔往来。因为对于我来说,确实也需要一个人能作为与上海的沟通桥梁,可是没想到他们的交情便因此越来越密切……我当时未作防备,等到后来察觉有异时却已经太晚,这才导致我如今的处境如此被动。我一早就知道下命令加害连连的是清平,我原本以为是我父亲的指示,后来才知道其实他的背后是二叔。”

    “连连已经成了牺牲品,那位姑娘其实也很无辜。”沅郁忍不住责问,“你既然不喜她,又与她虚以委蛇,甚至这样利用她。她对你深情一片,你于心何忍啊……”

    此刻换作蒋子邵默然,他无言一阵,然后道:“总有人要受伤,我只是不愿意受伤的那个人是你。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待沅郁反驳,他又补充道:“人无完人,事无完事,我只能力所能及的尽力善待每一个人,但是这些都只能摆在你的幸福之后。你或许觉得我自私,但是谁又能做到绝对的公正呢?况且从长远来看,我与路清平、与陈其美终有一战,因此我与凤盈也不可能有共同的将来。凤盈是无辜的,我知道,我亦一直视她如妹。届时我会送她前往日本远离战火,这也是我能保全她的上上之策。”

    “那路副官为何要跟那位陈其美一起?他不是你的副官么?”

    蒋子邵露出一个苦笑,道:“清平跟随我也快二十年了,一如我的左膀右臂……,只他是心心念念的都是一统江山,便逐渐对权力过于热切执着。他以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为了蒋系,为了统一大业。只可惜凡事有度过犹不及,他却一意孤行,在偏路上越走越远……我给过他机会回头,但是他自己选择了相反的路。”听得沅郁蹙着眉峰暗自叹息。蒋子邵续道,“现在他知晓了我父亲离世的事情,对他我便更加投鼠忌器……”

    沅郁问道:“难道他真会将消息透露出去么?”

    “现在倒不会,将来嘛,十有八九罢……”蒋子邵淡道,“假如现在把消息散布出去,后果将是蒋系的各地方派系起兵脱蒋。路清平他反而无利可图,因此这对他来说这是个百害而无一利之举。不过待他羽翼丰满了,这将变成他手中对付我的最大王牌。”

    沅郁一愣,讶异道:“既然是这么保密的事情,你怎么告诉了我呢?”

    蒋子邵却是一笑,道:“在我心里,你与我,一点没有区别。我若信不过你,那这天底下也没有可信之人了……”

    “可是……”沅郁神色有些惴惴,“假如我不小心说出去了,或者被人所骗无意泄露,那又如何是好……”

    蒋子邵一笑,道:“所以呀,你得陪在我身边,这样我才能放心。”沅郁柳眉微皱,樱唇一抿,似是在问‘为什么’。蒋子邵解释道:“我想让你先在我的别院暂时小住,等处理好了凤盈的事情我便把你接到西园来。这样一来我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你,二来你的安全也有保障。”

    “上海……”沅郁忍不住开口。蒋子邵立刻接道:“上海,你是不能回去了,那里是二叔的天下,我担心会有疏漏,况且亦会给你的家人……带来不便……”他说的婉转,沅郁已经明白,回上海近期内是不可能了,说不定还会牵连亲人。她咬了咬下唇,回忆起离开上海时,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赵明贤的脸上那复杂的神色,心中有些难以名状的滋味。

    蒋子邵看到了沅郁的表情,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紧紧的:“让你这样与家人分离,是我的不是。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将一切扭转回到正常的轨道。”

    蒋子邵的肺腑之言,让沅郁那颗奇巧玲珑心霎时间百转千折。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到房中央,仰头一叹,道:“我此番前来南京,本是来寻人。没想到妹妹没寻到,反把自己禁锢了……”

    蒋子邵奇道:“寻人?你妹妹?”

    沅郁点点头:“我妹妹沅青离家出走了,家姐猜测她来了南京……来寻人……因此我才到南京来。”

    “何人?”蒋子邵问。

    沅郁沉默片刻,回道:“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见沅郁似有难言之隐,蒋子邵便不再追问,转而道:“别担心,一定能寻到你妹妹,就算她到了黄河北边也没关系。只要她没有学某人,一跑就出了中国。”

    沅郁气笑不得,便“哼”了一声。蒋子邵收拾起玩笑的神态,他想了想,又道:“你妹妹我是见过的,不过还是三年前在湖南的时候,现在大概也长开了,相貌会有变化。还有,或许她会更名,所以如能有张影照之类的最好。”

    “照片是有的,不过放在客栈里头。”沅郁点头应道,“是去年她与同学一起去影楼照的。”

    “唔,那样最好不过。”蒋子邵站起来,来到沅郁身边,扶正她的脸瞧了瞧,又道,“都怪我,害你一宿没睡,脸色都白了。这样罢,现在就跟随我回去好生休息。你忘在客栈的东西我着人去取就是。”

    沅郁知道此刻情况非常便也不再矜持,点了点头算是同意。蒋子邵看了心里很是高兴,忍不住在沅郁额头轻轻落下一吻。沅郁羞红了脸,扭头躲避,蒋子邵露出狡黠的坏笑。

    这温馨的一幕让早起的连婆婆看了个真切,她皱纹纵横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与许蒋二人打过招呼便待去厨房拾掇早饭,被蒋子邵拦住了。二人未用早饭,婉拒了连婆婆的挽留,顺着山路离开了草屋,到了大路上后又走了一阵才拦了辆黄包车。

    清晨人少,黄包车夫跑得很卖力,不一会就到了南京警备区司令部。车夫不敢靠近,远远的就停了下来,边擦汗边对许蒋二人道:“先生,小姐,对不住,这个地方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是不能靠近的,得劳烦二人走过去了。”

    蒋子邵点点头不置可否,赏了车钱,然后扶着沅郁下了车。

    门口的持枪侍卫看见蒋子邵,姿态由稍息换成立正,接着齐刷刷的敬了个礼。

    蒋子邵挽着沅郁朝里走,突然身后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沅郁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一辆车拖了两条黑漆漆的长刹车印,停在了他们身后。侍卫刚要上前打开车门,门已经开了。路清平先是探出大半个身子,看着两人,眼神充满惊疑,一瞬就变成了喜出望外状。他高声唤了一声‘早安,三少’,接着盯着沅郁道:“这位不是圣安的许小姐么!”

    沅郁明亮的眸子毫无回避,迎着路清平的目光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道:“正是沅郁,路副官,好久不见了,您还好么!”

    边上蒋子邵插道:“清平,你来的正好,我正要用车,就用你的好了。”

    对话中路清平早已下了车,听三少如此言语,他便将车门复又拉开,道:“三少,请。”

    蒋子邵将沅郁往车上一带,先照顾她钻进车内。路过路清平时,沅郁以微笑作别,路清平忙点头还礼。待沅郁坐好,蒋子邵才低头进了车,路清平忙把车门关上。蒋子邵摇下车窗玻璃,对路清平道:“我去去就回,你在此等我,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商量。”路清平点头称是。

    蒋子邵转头,先是理了理沅郁的披肩,又握了握她的手,才体贴道:“手真凉,等下用过早餐歇了罢。估计要睡到下午,我来与你一起喝下午茶。”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外面的路清平听了个真切。路清平面色如常,他朝司机做了个开车的手势。司机得令,松了刹车踩下油门,方向盘一打缓缓开动起来。

    蒋子邵缓缓靠在椅背上,面目隐进yin影内。

    车速渐渐加快,很快便离开了路清平的视线。路清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汽车,待它消失后才收了脸上的微笑。他双眉紧皱,眼神闪烁,神态复杂。

    约莫盏茶功夫探子便有消息传来,三少的目的地,是白楼。

    ——这是一栋独立的西式洋楼,它与警备区司令部紧邻;上下不过两层,楼外墙面贴着的都是大块的汉白玉;门窗框尽用黄铜铸成,窗户扇则全为一尺见方的无色纯净水晶打磨成块,拼接得极好,不仔细都看不出接缝。由于地处闹市,并无多余空间建造前园后院。为了安全起见,白楼方圆百米之内无论房屋还是街道都处在蒋系军队的直接管辖之下——这里,便是三少日理万机后的临时休憩之地,公务繁忙之际,蒋三少在白楼停留的时间甚至长过西园。

    听完探子的汇报,路清平眉头皱得更紧了。

    蒋子邵陪沅郁用过早餐后方才返回司令部,成立桐闻讯赶到时,见三少身后跟着两个随身侍从,正穿过前厅朝专用办公室走去。侍从官加快步速,追上了三少,侍从见到他后便给他让出了从位。成立桐调整好自己的步伐跟在三少后头,四个人步伐一致,整齐的脚步声在厅中激出有序的回音,极是和谐。

    三少头也不回,开口问道:“早上的训练谁带的?”侍从官回道:“是属下,三少。”三少“嗯”了一声点点头,转身朝右步入走廊,长长的走廊尽头便是他的办公室了。

    临到门前,机要秘书早早的便打开了房门,在一边垂手静候。蒋三少走进办公室,扫见红木桌上堆着的文件,转而吩咐道:“帮我准备一杯咖啡。”机要秘书应声道“是”,然后退出。

    蒋三少边解外套的纽扣,边对侍从官道:“通知路清平半个时辰后过来。”

    “是,三少。”侍从官上前接住三少脱下来的外套,挂好,然后问道:“三少,您的车还在西园门口停着,要不要调回来?”

    “嗯。”三少简短的应了声,走到自己的桌前坐定,手指在桌右角的文件上点过,找到自己想要的,然后抽出来,打开,快速的浏览起来。

    机要秘书敲门而入,将手中托盘中散发着浓香的咖啡端起,放在了三少的手边。三少拾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对侍从官道:“下午四时,你差人到粤人馆定些茶点送到白楼去。”

    “是,三少。”

    “还有,把白楼里头的玫瑰换了,那味道太浓郁俗气,放些几捧晚香玉罢。”三少一边扫视着文件,一边有条不紊的下达着命令。

    “是!”侍从官明白缘由,心里忍不住感慨,同时亦有些担忧。他见三少埋头专注于文件了,便转身退出办公室。

    喝完咖啡后,三少又要了一杯,待第二杯咖啡渐渐只剩了底之时,路清平到了。

    路清平敲开三少的办公室,进门后反手将门带上,见三少正专注的看着手中的文件,手指间夹着一只雪茄,烟袅袅升起。

    他放轻脚步走几步上前,然后垂手静立在旁。三少并未抬头,随意道:“坐。”路清平便端坐在红木书桌前的椅子上,顺手摘下帽子,轻轻放在右脚膝头。

    蒋三少匆匆扫完文件的最后一页,似是有些疲惫,他伸指按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问路清平道:“清平,你愿意去四川么?”

    路清平脸色一白,反问了一声:“四川?”

    “是啊,四川……”三少指了指桌上他刚阅览完的报告,道,“你且看一看,这是缪兄发来的报告。”

    这份报告是由现在正在广东控制局势的缪瀚深撰写的,是一份对平南战的总结性报告。报告的结尾似是顺带了一句分析:

    西藏地广人稀,民风彪悍,且有宗教因素的影响,一直难于控制。但是基于西藏的重要的战略地位,放弃实乃不智之举。如今平定了南方后,当务之急蒋系需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以“北伐”为重。所以,现在蒋系对西藏宜控不宜打。而控制西藏最好的方式,就是屯兵四川,将四川建设为蒋系的西部军事基地,这样就可以起到震慑作用,极有利于西方的局势稳定。

    报告最后是几个缪瀚深建议的关于西北军事基地的负责人选,其中就有路清平的名字。

    这份报告写得合情合理中规中矩,路清平看了后并无话可以辩驳。面对蒋三少的询问,他心中飞快的盘算开来:三少此言会不会是暗地试探?是正常的调派还是遏制?自己该做如何反应?

    他不过想了几秒,就已经有了计较,于是便道:“西北与我们之重要性一如报告中所言,在这一点上,我与瀚深兄观点一致。不过,西部的稳定对北伐来说固然重要,军费的筹备与军需的调配亦是十分紧要……而且,今年上海那似是出了点状况,第一季的份额一直未到。我去四川自然是没有问题,只是担心我离开之后,资金链会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路清平的言下之意蒋子邵如何不明白,他弹了弹雪茄烟灰,又吸了一口烟,点头道:“确实,现在这里离不了你。”

    路清平默然。

    三少又问道:“那么你看看名单上的人,还有谁能替代你?”

    路清平在其他三个人的名字上一一细看过去,三少继续道:“再过两个月,南方的事情就能得到全局的控制,届时缪兄就可返回南京,替你分一下忧。”

    路清平闻言不动声色的放下报告,道:“以清平愚见,能在四川带兵的人,要么得有服众的威望,要么得有西北的底子。”

    蒋三少也觉得路清平言之有理,于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路清平指着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分析道:“这三个人中,魏承筹与徐云涛二人是大帅的老部下,占着湘鄂两地,声望是有的。不过他们一贯桀骜,平时就对三少阳奉yin违,放到四川去的话恐有隐患……所以,这两人不妥。”

    “嗯……”三少吐出一口烟,盯着烟雾袅袅飘散,没有多做言语。

    “至于最后这个褚威嘛,”路清平一叹,道,“确实是太年轻,一无声望,二无背景,不成……”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人选么?”

    路清平沉着声音道:“清平认为,无论声望还是背景,最佳人选其实非缪瀚深莫属。”说罢深深的望了蒋子邵一眼。

    三少将烟掐息,接着双手相握,放在桌上;他一开始并未开口,只是偏头沉思。接着眉一展,笑道:“你分析的极是,我再与缪兄谈谈,看他有何看法再做决定罢。”

    路清平应了声“是”,继而一笑,似是玩笑道:“三少,今天看见那位许小姐,可比几年前更俊了呢……恭喜三少终于抱得美人归……”

    听路清平提及沅郁,蒋子邵轻描淡写的道:“你看这个世界有多小,她与立桐的新婚妻子居然是圣安的同窗……”

    路清平摇头叹笑:“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三少……”

    蒋子邵哈哈笑起来,道:“关于风流这一点,在这南京城里,你路公子若是只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我若跟你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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