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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清明的雨不停不息的下了十数天,终于放晴了。气温渐暖,沅芷吩咐丫头婆子们将冬天的衣服捡出来,在日头底下晾着。冬衣藏进柜子,春衣一件一件熨烫好了,挂进衣橱。

    春天来了,枝条绿了。

    先施公司里到了货,何季礼让柜上的人送了几件到家里,让沅芷挑一挑,都是今春的新货,款式与去年均不相同。沅芷一件件的翻检着,展开来一件珍珠白缀满蕾丝花边的公主裙叹道:“这件……是三妹喜欢的,她素来喜欢这样的装饰。”

    何季礼在边上喝着茶,茶碗放下来,道:“那就帮她留着罢。”

    听见何季礼这样建议,沅芷也觉得甚好,于是把公主裙交到边上伺候的丫头手上。

    何季礼又道:“帮沅郁也选两件罢。”

    沅芷笑道:“别替二妹cāo心了,她的衣服都是自己画的样子,现做的。”

    何季礼笑道:“是,二妹眼界高,一般俗物入不了她的眼。”

    沅芷轻笑一声,顺手拎起一件衣服,蹙了峨眉道:“你说我们三姐妹,为什么生生得隔这么远不能相见?”

    何季礼宽慰她道:“二妹就在南京,也没有多远而已,你若想她,我把手头的生意放一放,我们去探探她罢。”

    沅芷眼睛一亮,道了声“好呀”,又问:“你生意当真不要紧么?”眼神却是殷切的看着夫君。

    自成亲后沅芷一直都是淡淡的,鲜少有这样感情外露的时候,何季礼在爱妻的注视下,忍不住拍xiong脯道:“钱是赚不完的。我这就安排安排。”

    第二日,何季礼自公司返回家中,寻到沅芷。沅芷正在收拾行装,见何季礼站在门口,便问道:“你回来的正好,季礼,我正想问你,我们在南京住多久辰光?我给你收拣了一件呢子大衣,还有一件薄棉袍,内衣一共三套,你看够不?”

    何季礼皱着眉,吞吐道:“唔……那个……我今天进公司安排了一下……”

    沅芷抬头望了他一眼,察觉他面上的为难之色,不由得停了手里的动作,道:“怎么?安排不开么?”

    “嗯……是……排不出时间来……”何季礼神色非常牵强,眼神闪烁。

    “哦……”沅芷只觉非常失望,看着床上摊着的衣服,有她的,有季礼的,心里一时没了主意。

    见妻子这样失落,何季礼心里也是难过,他想说些安慰话,话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只得一句:“以后罢,以后再带你去……”

    沅芷缓缓坐在床沿,皱眉道:“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

    何季礼答不上来,一时没有回答。

    沅芷突然想到南京也不是多远的地方,沅郁以往都独来独往的,那自己一个人去也行。主意打定,便对何季礼道:“你忙生意,无妨,我自己去也成的。待二妹与我联络时,我跟她商量商量,让她去车站接我就好。”

    闻言何季礼叹一口气,道:“你我夫妻,我也不瞒你了。其实不是我生意忙排不出时间来,而是……是南京那边不愿意我们去探沅郁……”

    “什么?”沅芷惊讶。

    “南京那边说,上海最近会有些……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人家也没告诉我。”何季礼解释道,“他们说了,待上海局势平稳之后,你去南京也好,或者沅郁返回上海也罢,都无妨。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沅芷忍不住追问:“上海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多则半年,少则两月,应当就可以了。”何季礼回道,“现在你最好别出家门,就是岳父那也尽量少去。总之减少露面的机会,免得节外生枝。”

    见沅芷峨眉深锁愁容满面的样子,何季礼又道:“忍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出行的计划被迫终止,沅芷失望之极,人也病恹恹了好几天。何季礼推了许多生意上的应酬,一日三餐都在家陪着沅芷。沅芷何尝不知道他的讨好之意,只是心思不在他身上,每日勉强打起精神,没多久便生了病。

    请了大夫过来瞧,道沅芷得了郁结之症,放宽心思,多调理,自然慢慢痊愈。沅芷卧床在家,不久消息就传到了赵明贤处。

    赵明贤心里颇为担心,挂了电话与何季礼问了问沅芷的病情,谆谆嘱托了一番。正巧没过两天沅郁打了电话到上海问安,赵明贤便把沅芷的病情告诉了沅郁。沅郁一听心里焦急,收拣了行装就打算乘火车回上海探望沅郁。

    沅郁匆忙赶到火车站,在售票窗口排队买票,望着眼前的长龙心里焦急。

    火车站内鱼龙混杂,小贩端着香烟瓜子类的事物四处游走兜售;脚夫,挑夫,衣衫褴褛的蹲在墙角,眼神到处逡巡,寻找生意;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地痞,贼眉鼠眼的,见到软弱好欺的人少不得敲诈勒索一番。

    沅郁一手拎着藤条箱子,另一手拽着手帕,虽是寒冷的天气,额头却隐隐有汗意,是心内焦急之故。

    突然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窗口处一个年约六十的老头与售票的人吵了起来,老头说的还是浙江某地的方言,极是呱噪难懂;售票的起先还按奈了脾气好声好气的解释,没多久脾气也大起来。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老头固然口出恶言,口沫横飞,售票的也针锋相对拍桌骂娘。

    后面排队的人先是看热闹,继而大多数人都不耐烦的起哄,场面极是热闹。

    一番争吵,吵得沅郁头隐隐作痛。她忍不住伸手扶额,伸指按了按太阳穴。

    突然她眼神瞟见一神态猥琐身材干瘦的中年男子,将手偷偷的伸进了边上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子包袱里。场面太乱,那女子只顾照顾着两个幼子,包袱搁在地上,一时疏忽。小偷大约是摸到了什么,手慢慢的往回缩着。周遭的人都被吵架吸引住了,除了沅郁以外竟没人发现。

    下意识的,沅郁高声喝止:“你!在做什么!”

    小偷吓得一激灵,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是一个绣花荷包。

    边上三两个人注意到异状,眼神纷纷落在沅郁身上。沅郁走到那带孩子的女子边上,伸手指着地上的荷包,道:“太太,这个荷包是不是你的?”那女子惊觉回神,看见地上的荷包,下意识的先将自己的包袱捡起来,翻了翻,惊叫道:“哎呀,我的荷包不见了!”沅郁走上前,将地上的荷包拾起,递给那女子道:“这个是你的么?”那女子接过荷包,打开了瞧了瞧,直道:“是我的,是我的!怎么竟在地上了?”

    沅郁冷冷指着那个趁乱想溜走的小偷道:“我亲眼看见那个男人将手伸进你的包袱。”

    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落在了小偷身上,小偷见溜走无望,又见沅郁孤身女子一人,于是露出凶神恶煞一副脸,道:“你的手指乱指什么!你说谁是小偷!”边说边掳起袖子走上前,目露凶光,拳头捏得紧紧的。

    沅郁并不惧他,斜睨着他越走越近。边上的女子被猥琐男子的姿态吓到,扯了扯沅郁的衣襟道:“算了,小姐,我的东西没有丢,算了罢……”又对着小偷陪了副笑脸,道:“先生,请息怒,是误会……”

    那小偷见沅郁面无惧色,心里已经虚了,听见此话便就势朝沅郁虚张声势的舞了舞拳头道:“看你这个小娘子皮相还不错,大爷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以后管好你的嘴巴,别给自己招祸!下次大爷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

    见他出言不逊,沅郁气极,她冷笑道:“一个小偷也敢这么嚣张,你以为南京的巡捕房是摆设的么!”

    小偷丢了一句话本待开溜,一听沅郁出言讥讽,怒气冲冲的复又上前。见他来势汹汹,边上看热闹的人霎时纷纷闪到一边,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沅郁低声对女子道:“太太,麻烦你去请巡捕房的警察来……快点……我拖住他……”

    女子犹豫道:“算了罢,小姐,何必招惹这些亡命之徒……”

    沅郁忍不住跺脚,道:“今日他要是把你的荷包偷了,你该怎办?姑息了他,他日偷了别人的救命钱,又怎办?”

    那女子见状不好再多劝,于是便挽着包袱,拉着两个孩子退离了人群。离开了人群后,偷偷找人打听巡捕房在哪。有好事者劝她道:“那个混混大约跟巡捕房的人相熟的,他经常在火车站这里干些偷**摸狗之事,每次巡捕房的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末了道:“太太,去劝劝你朋友罢,一个姑娘家,别招这样的麻烦了……”

    圈子里沅郁还在跟那个小偷对峙,此时两人不过数尺之遥了。

    沅郁心里不是不怕,但是面子上气势做足。

    见她面无惧色,小偷心里倒有点拿捏不准,一时有些犹豫。边上有人起哄,取笑他一个大老爷们被一个弱女子吓倒了。小偷心一横,舞着拳头就朝沅郁肩上挥去。沅郁急速的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这一拳。那小偷用力过猛,自己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周围哄笑声一片。他恼羞成怒,从怀里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刀来,口里恨道:“他娘的!老子今天花了你个臭□的脸!”

    沅郁脸色发白,半是生气,半是惊惧。周围的人也被刀吓得噤声。

    那刀刃明晃晃的,就在眼前晃荡,说不怕是骗人的。沅郁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警察还没来!照说这动静闹得这么大,就算没人报案,警察也改察觉了!

    正没主意间,刀子凶猛的劈砍过来。沅郁情急之下用手中的藤篮一拦,刀刃正劈在藤篮上,刀尖掠过她的手,划出一道血口。伤口委实不浅,血立时沁出来,顺着藤篮往下流,不一会就滴在地上。惊惧下沅郁忘记了疼痛。小偷用力往回一抽,将刀抽回。沅郁手拿捏不住,一松,藤篮顺势飞到一边,这下沅郁两手空空,一点遮挡全无。

    见了血,小偷越发残暴起来,歪着嘴狞笑:“美人儿,这可是你自找的!”边上的人吓退一丈远,惊叫声,呵斥声,还有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眼见小偷举刀逼近,沅郁知道自己避不过第二下。她倒退几步,贝齿紧咬下唇,柳眉深蹙,杏眼怒视着小偷。小偷犹疑一下,一咬牙发了狠,手中的刀照着沅郁的小腹捅过去。

    正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挤出两个黑衣人,行动极迅速,其中一人闪到沅郁面前将她护住,另一人一个漂亮的扫荡腿,正正扫在那小偷的膝关节处,只听喀拉拉声数响,小偷惨叫一声委顿在地,双腿扭曲成极其奇怪的姿态,在地上翻转哀嚎,显见双腿俱断。紧接着,那黑衣人快走几步上前,毫不迟疑的捡起小偷遗落在地上的刀来,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小偷xiong膛。小偷哀叫一声,鲜血飙溅。

    沅郁惊呼,不及应变,那护住她的黑衣人低声道了声:“得罪!”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朝外走去。

    这几下变故前后不过数十秒时间,直到事情结束后,周遭看热闹的人才反应过来。见黑衣人行事凶狠,吓得四散奔逃。

    抱着沅郁的黑衣人极快的走到车站外,钻进停在街边的一辆汽车里,将沅郁放进车后座位里,接着他钻进车前的副座。驾驶车的亦是一个黑衣人,他油门猛踩,方向盘一打,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路向北。

    沅郁一颗心提在喉咙眼,此时才放下,一放松下来,才觉手上的伤口痛极。她自怀中摸出帕子,忍着痛将伤口裹起来,俏脸煞白。

    车转过街口,转向向西。

    沅郁此时方才得空开口询问:“你们是三少的人么?”由于疼痛,嗓音难免沙哑。

    副座的黑衣人转头答道:“是,许小姐,我们是三少的暗卫。”

    沅郁心一松,泪盈了眼眶,她深吸几口气,道:“多谢救命之恩。”

    黑衣人道:“是我们失职,累许小姐受了伤!”

    沅郁苦笑一声,道:“是我太逞强……”

    一路静默,车再转一条街,停在沅郁的私宅门外。

    黑衣人扶着沅郁跨出车门,小兰闻声赶到,见沅郁脸色苍白,神情委顿,左手缠着一方手帕,红色的血已经沁了出来。吓得小兰双腿发软,连问:“小姐,怎么了?”

    沅郁已经浑身无力,摇摇头,在小兰的搀扶下进了卧室。小兰犹自在问:“小姐,您好端端的去车站,怎么受了伤回来了?”

    只听屋外车响,想是三少的暗卫已经离去。

    沅郁吩咐小兰道:“去帮我倒杯热水……再捡件衣服出来,帮我换了……”小兰连连应声,依着沅郁的吩咐忙起来。待衣服换好后,沅郁又吩咐道:“去请个大夫回来给我看看。”委实痛得厉害,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小兰忙道“好”,转身朝大门走去,刚打开院门,就看见门外正站着一个人,极英挺修长,穿一身灰黑色中山装,上好的呢料,黑玉打磨的扣子,一颗颗闪着润泽的光,只是眉峰高蹙,满面寒霜。小兰正待出声询问,他伸手将门一把推开,越过小兰,一言不发大步朝里屋走去。

    小兰惊呼一声,刚想上前拦阻,却被人一把拉住,回头才瞧见门口还站着几个人,瞧打扮跟刚才送小姐回来的人差不多,那个拉着她的人面貌也是英俊的,不过眉目间柔和许多。他轻轻摇头道:“不要担心,他是你家小姐的朋友。”

    小兰“可是……”了一下。那人脸一沉,小兰立时觉得一股压力压迫xiong口,不敢再往下说。那人又道:“医生马上就到,你先去烧点热水,等下可能用的到。”

    不知怎的,虽是第一次见面,那人的话似乎有极大权威,小兰不由自主的按照这个人的吩咐来到厨房,生火,烧水,边竖起耳朵听房内动静。

    不一会水滚滚得烧开了,医生也到了。

    小兰端着一木盆水进了沅郁卧室,一眼将室内的情况瞧了个清楚:

    小姐歪靠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脸色还是苍白,但已经稳定许多。

    头发花白的医生正解开伤口包扎的手帕,顺手将浸满鲜血的手帕丢在地上,接着检视伤口。

    而那个着中山装的男子就立在床边,他依旧皱着眉,细长的眼睛微眯,薄唇抿得紧紧的,神情专注的盯着小姐的脸。

    医生检查完伤口,开口道:“伤口是有些深,所以流了不少血,好在没伤到动脉……”

    男子轻嗯了一下。

    医生就着小兰手中的木盆洗了洗手,续道:“至少得缝六针,大概会留下疤痕……”

    男子冷哼了一声。小兰忍不住偷眼瞅了瞅他的表情,突地觉得一股寒流袭过心头。

    小姐开口跟医生说话了,她道:“无妨,有劳医生了……”自始至终,小姐的眼神都落在医生身上,似乎一眼都没有瞧那个男子。小兰心里狐疑:他真是小姐的朋友么?为什么小姐神态这么冷淡?

    医生打开自己带来的药箱,摸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灯,又摸出一个长形锦盒,对小兰道:“麻烦拿盒火柴来。”

    小兰放下木盆,来到灶台上摸到火柴,返身进了屋。医生接过火柴,擦火点燃了那个灯,蓝色的灯火摇摆了一下,便立稳了。医生将锦盒打开,里面镊子钳子刀子的放了不少。小兰心里有些怕,掉转头看着小姐道:“小姐,要泡茶么?”她想着来了客人奉杯茶不过是待客之道罢,平时小姐都是这么教的。

    想不到小姐道:“泡一杯罢,医生,明前的雨前您喝得惯不?”

    医生随口应道:“可以。”边有条不紊的给手中的器具消毒,放在一边备用,又从包中掏出一只小盒子,里头是银晃晃的针,还有个线团。

    小兰转身出去泡茶,心里嘀咕着平素和蔼可亲的小姐今天怎么这么刻薄,人家热心的来探望她,还带来了医生,怎么连杯茶也不请呢?心里这么想着,跨出房门,听见医生对小姐道:“待会我给小姐上点麻药,不会感觉疼的。不过麻药过后会有些疼。”

    不一会茶端了进来,放在屋角的小几上,小兰忍不住又偷偷瞅了眼那个男子。却见男子目光转向小几,盯着茶看了会,片刻回转目光重新笼在小姐身上。此时他的眉眼已经舒展开,竟然面露喜色。

    小兰只觉冰山骤消,满室皆暖。

    医生的动作极快,不过半个小时光景就缝好了小姐的伤口。即便是上了麻药,小姐神态也疲惫极,靠在床头陷入假寐。医生在微冷的木盆中洗了洗手。小兰端起盆轻悄悄出了房门,泼去血水。舀了瓢清水将木盆荡涤一下,复又倒掉。忙完后重新回到小姐的卧室门口,见那男子也已经出了门,却没立时离去。

    他站在房门口,望着房门静静立了许久。小兰摒住呼吸不敢惊动他。

    约莫盏茶功夫,男子转身离去,经过小兰身边时,压低了声音道:“好好照顾她。”

    小兰慌忙应了声“是!”他已如风一般走远。

    在遇见这个男子之前,小兰从未想到一个人的一颦一蹙一言一行能如此深的影响周遭的空气。她突然理解了当初赵婶子的感受了,本来理直气壮的盘问,却在一瞥眼间失去勇气。这个人的气势浩渺却内蕴,足可睥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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