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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众人齐聚私堂用过工作午餐,席间彼此抬举,称兄道弟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看上去实在是一副和谐互爱的景象。只是眼神闪烁,笑容僵硬,未免有些折杀风景。

    缪瀚深脾气素来直爽,一贯见不得这样场景,当下只是忍住了气只顾自己吃喝。好容易待席散去,已有五分醉意。

    蒋子邵见他步伐有些踉跄,便吩咐他在警备区稍作休息再回驿站。

    这一睡就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已经是日影西斜。酒有些上头,缪瀚深按压着太阳穴,边上侍卫兵早已端上一碗浓汤给他醒酒。

    缪瀚深洗了把脸,把暖汤喝下,顿觉舒适许多。侍卫兵见他已经准备完毕,便道:“缪座,三少吩咐过,待您醒来后请去书房。”

    到的书房也不用通报,敲门而入。

    三少正坐在书桌前,桌面摊着一大堆文件。抬头见是他进来,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便道:“你不过喝了半斤不到,就醉成这样,怎么回事?”

    缪瀚深叹道:“唉,不服老不行啊!”

    蒋子邵朗笑起来:“老?壮年称老,我看是想偷懒……”边站起来,离开书桌来到会客区的沙发前,让了一让,缪瀚深就便坐下。

    “醒酒汤喝过了?”三少问。

    “嗯……”缪瀚深答,想想又忍不住替自己解释:“我不惯这样的应酬,你也知道的,喝的是闷酒,容易醉。”

    三少待要继续取笑他,见他脸色有些悻然,便作罢,转了个话题道:“你只顾自己饮酒,可曾注意在座的人等表现?”

    见三少问得有些蹊跷,缪瀚深下意识的坐直了,问:“什么样的表现?”

    “话说起来有些远,我简单跟你讲讲罢。”三少道,“去年年底我接到线报,清平在暗中招纳南京的地痞混混,似是有什么举动。为了弄清楚缘由,我将侍卫三连派了出去,监视了清平一阵。三连发觉一个叫宋二虎的地痞经常出入清平玄武湖边的宅子,便跟踪他,想看看能不能挖掘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跟了几日便发现,这个宋二虎平时总在火车站附近出没。看上去倒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在火车站广场里干些偷**摸狗之事,有时呆个半个时辰就会走,有时却会呆上一整天。于是,为了探其深浅,三连假扮老百姓去向火车站的巡捕房报案,希望以治安局之名暗中将这个宋二虎控制起来,进行秘密审讯。可是,没料到巡捕房接到报案后只是敷衍,并不行动。”

    缪瀚深听得眉头微皱,道:“火车站那块地方是属于赵执泉直属管辖范围罢?难道路清平通过赵执泉控制了巡捕房了?这可不妙啊!”

    蒋三少微微一笑,并未解答缪瀚深的疑惑,而是继续自己的话道:“如此跟踪了一段时间以后,三连推测宋二虎在火车站广场消磨时光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与人接头,于是便调派了人手,着重把宋二虎监控起来,以便挖出与之接头的人,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这些都是后来于辉,也就是三连的连长,此次行动负责人,在他的告罪报告中汇报的。”

    缪瀚深听的好奇,忍不住插嘴道:“告罪报告?那是什么东西?于辉犯了错?”

    “——嗯……这里牵扯到沅郁了——”接着,蒋三少将沅郁在车站广场受伤的经过向缪瀚深简要描述了一下,缪瀚深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得知沅郁竟然受了伤,不由重重叹道:“冲动冲动!”

    蒋子邵道:“好在伤口不是很严重,眼下已经好了……她还住在老地方,你能去探她一探,她定然十分高兴的。”闻言缪瀚深一笑,接着摇了摇头,不知是笑沅郁偏执太盛还是蒋三少小心谨慎,接着追问了一声“那,后来怎样?”

    三少续道:“后来,于辉带人守在乱葬岗,子夜时分果然有人前来打探虚实。于是于辉便跟踪而去,结果……”说道此处话便停下,故意卖了个关子。

    果不其然缪瀚深着急起来,问道:“结果怎样?挖到人没?”

    “前来探查情报的人见到宋二虎尸身上的刑讯伤口,约是觉得事态严重,当晚便向上级汇报,于是,于辉便轻而易举的将这个人跟了出来。这个人嘛,就在今天开会的这群人当中……”又卖了个关子,斜睨着缪瀚深,嘴角似笑非笑,道:“你能猜到是谁么?”

    “哦!?”缪瀚深细细想了想,站起来踱了几步,最后喝了口茶,才道:“我猜,是赵执泉罢?”

    “为何?”

    缪瀚深分析道:“火车站是他的地盘,他又罩着宋二虎,怎么会跟他没关联?再说,开会的时候,他一直在一旁察言观色,路清平说东他便说东,说西,他便说西……他跟路清平,关系很密切啊……”

    “是,赵执泉跟路清平关系是密切,不过,还没密切到密谋的地步……”蒋三少微笑摇头,道:“这个人是,岳涟虎……”

    “啊?”缪瀚深惊讶之极,道,“怎么会是他?”

    “当初分编整编七师的时候,卫庭如是将精锐兵力带走了。不过,剩下的兵力虽然不及卫庭如带走的那些人实力强劲,装备也稍有不如,但仍不容小觑。——这些,你我都很清楚……”听到这里,缪瀚深点头表示赞同,三少续道:“同样的,清平也很清楚。”

    缪瀚深点点头,道:“是了,当初路清平极力推荐我去西北,原本是想把我调离南京,以削弱你的实力。没想到你顺水推舟,蒋系大力发展西北,西北军更是整顿的风生水起,反而成了你蒋子邵的有力后盾,他必定是要另外安排力量跟你抗衡的……确实,七师于他,无异于雪中送炭啊……”

    三少道:“清平跟岳涟虎是怎么搭上的,我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在会议上你不觉得岳涟虎的表现很蹊跷么?他区区一个少将,从附职升至正职没几天,居然敢当着我的面与孙魏等人叫板。他若不是事先得了清平的示下,又怎会如此嚣张?”

    缪瀚深频频点头,直道“言之有理,极其有理”,突地脑子里又冒出个问题,便问道:“路清平若想结党孙徐等人,那为何支持北伐?我原本以为他会开口反对,我都已经坐好准备一待他提反对意见,便使蛮发难将他拿下了。”

    三少面露莫测高深之微笑:“我若不即时北伐,就必定会采纳孙魏等人的建议清理内乱。这个内乱中,自然包括了他的势力。所以清平不过是想让我专注于外务,以便他更好的准备而已。”

    缪瀚深叹道:“如此说来,孙魏与魏承筹是不属于路派的,应当可以重用。不过赵执泉嘛,行为反复,言辞闪烁,不能相信。至于徐云涛,虽是拔了牙的老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需要谨防路清平与他勾结。”

    “正是如此。”三少点头赞同,又道,“徐云涛我已经严格控制住,要兴风作浪还缺些斤两。赵执泉倒也没必要过于在意,他为人愚钝胆小,尚未看清清平之心,只是欲借清平之路而见好于我,只要在适当时机,我点拨点拨他,他便会明白。这二人,都不足虑。”

    缪瀚深接道:“接下来,待你端了上海,灭了陈二的势力,想必就能拿路清平开刀了!好!”

    “上海也不是那么好办的。上海市井有句俗语,做‘二天王,八大将,十八罗汉坐明堂’说的便是陈其美手下的这些喽啰。”蒋三少道,“昔日我父亲安排陈其美坐镇上海,原因有三:一是帮蒋系清扫路障,二来暗中搜罗情报,三来通过黑道手段敛财。上海外接东海,内有长江,交通便利,讯息发达,实为港口之最佳选择。”

    缪翰深点头,道:“这些我略有所闻,我只是不解,所谓将才必有野心,若无压制,则会反噬其主。当初大帅为何没作此顾虑?”

    “不是没有,只不过当初那些安排在陈其美身边的那些人,病的病,失踪的失踪,已经被清除干净了。”三少一叹,“待我接过蒋系清理内务时,为时已晚。”

    缪翰深道:“难怪路清平选择了上海这条线。”

    闻言三少一笑,道:“你知道么,清平的这番安排可圈可点,不过,他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缪瀚深问道:“哦?是什么?”

    三少回道:“他不该舍徐云涛而取岳涟虎。”

    缪瀚深道:“是,若论声望,岳涟虎是望徐之项背而远不及也。若是徐云涛登高一呼,虽是不能百应,但是想必魏承筹会有几分犹疑的,只不知路清平为何如此决定?”

    三少眉一挑,颜色间颇有几分得意,道:“原因很简单——他时间不够了——他等不及助徐云涛夺回七师军权。事不备而发,便是失败了一半!”

    缪瀚深大笑道:“是!跟三少一比,他十足十的落了下风!”

    三少摆摆手,略做谦虚之态,缪瀚深突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七弯八拐的道理,得亏你想得出来!”

    两人说了半晌话,时间已到晚餐时分,侍卫兵报告说晚餐已经准备完毕,蒋子邵便留缪瀚深一起用餐。

    缪瀚深道了声好,跟着蒋三少往餐厅走去。走了两步他突道:“哎呀,今天忙成这样,我竟忘记安排秘书的事务了。她不会还在会议厅等我罢!”

    蒋三少回道:“在你睡觉那段时间,我早吩咐她回去休息了。哦,对了,她的会议报告也交了上来。报告整理过,措辞用句也相当讲究,言简意赅,很有效率。”

    缪瀚深有些得意,道:“是,她做我的秘书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我很满意。我打算升她当西北军秘书处的处长,所以这次带来给你看看,若是你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就下个任职公文给我罢。”

    蒋三少一笑,道:“你做主就好,正好把朱同调回来,我这里缺人。”

    “不!”缪瀚深摇头拒绝,“我打算成立只特别行动队,任命朱同为队长,去青海摸底。”

    “好罢,随你罢。”三少也不争,只是取笑他:“真是铁公**一只,有去无回。”

    缪瀚深哈哈笑了两声。说话间两人进了偏房餐厅内。

    菜肴刚端上桌,各色花式,绕是好看,边上还有一坛酒,刚启封,酒香逸散了出来。引得缪瀚深猛吸鼻子,直道:“好香,好香!”

    酒过三巡,缪瀚深放了杯子,问道:“刚才你说了许多,我已经大致了解事态发展了,不过还有一件你未作解释,我很好奇,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蒋三少避而不答,眉一抬,道:“哪个葫芦?”

    缪瀚深道:“你自然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蒋三少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次多耽搁些时候罢,过了五月十六再走。”他话说的不明,缪瀚深便不再追问,道:“我还是得先回西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计划,行动起来,不如我明天就动身,五月初十再回。到时少不得叨扰你一杯喜酒!”

    蒋三少接道:“也好!”

    再饮了几杯,缪瀚深便即告辞。蒋三少也不相留,吩咐备车送缪瀚深返回驿站。

    回到驿站后,缪瀚深先去秦瑗安歇的卧房敲了敲门,见无人应门,料想尚未回来。遂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脱去军服,换了身青灰色长袍马褂,从侧门而出,到街上唤了辆黄包车,报了地址。车夫拉着车跑起来,缪瀚深藏在yin暗里,陷入沉思。

    循着脑海中的记忆,秦瑗来到了朱漆大门前。有侍卫上前盘诘,秦瑗报上名讳。不久卫香如亲自来到门前迎接,看见双十年华的许沅青虽然只着布衣钗裙,短发齐耳,柳叶长眉习惯性的微微的皱着,顾盼间颇有威仪,眸中寒光时隐时现。

    见到卫香如,秦瑗红唇抿出一抹微笑,弧度刚好,不过分冷淡亦不亲密,颇有矜持之味。卫香如本待亲热上前挽住秦瑗胳膊,却被她那个笑阻住了脚步,不由得站在三尺外笑道:“沅青,真的是你!我起初都不相信我的耳朵!”

    秦瑗道:“叫我秦瑗罢!香如姐,许久不见了!”

    闻言卫香如面色一怔,三年前的场景突地出现在脑海——年方十七稚气未脱的许沅青双目泛泪光,却咬牙语意铮铮道:“从今而后,许沅青已死,这世上只得秦瑗!”卫香如收回心神,将眼前人上下打量一番,夸张的叹笑道:“好好!柔中带刚,刚里怀柔……沅……嗯,秦瑗,你现在真是好一个风姿飒爽啊!”

    闻言秦瑗露出一个苦笑,怅道:“可惜,还是未能留得他片刻注目……”

    卫香如一愣,知她所指何人,便问道:“你已经见过三少了?”

    “是!”秦瑗转头看看左右,回道:“这里不便,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香如连忙将秦瑗迎进门,带到待客的偏厅,屏退了左右。见周遭均已安静,卫香如小心翼翼道:“现在可以了么?嗯……你几时到的南京,见过沅郁没?”

    秦瑗缓缓摇头,道:“此次前来所为军务,刚忙完,我便到这里来寻你。”

    卫香如“哦”了一下,恍然道:“是了,你想必是到警备区去过了,要不你也见不到三少。”

    秦瑗眼眶转红,上前握住卫香如的手,急切道:“姐姐,你可得帮帮妹妹!非帮不可!”

    见她态度凝重,卫香如不由得有些惊惧,讶道:“别急,别急,什么事情?姐姐我帮的到的一定帮!”

    “他……三少他……要娶妻了……”秦瑗两颗眼泪珠滚落,哽咽道,“我……我……”

    “这个……我可帮不到你了……我何德何能将,如何干涉三少之事?”卫香如一双眉皱成一团,为难道,“再说,三少与陈二小姐订婚已经一年有余,现在结婚也是势在必行之举……莫说区区一个卫香如,就是三少他自己怕也是骑虎难下了……”

    秦瑗泣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是来找你想想办法。我……有两件事想求你帮忙……”

    卫香如道:“什么事用的到我,你尽管说!我若不想帮你,当初也不会自作主张送你到西安,你也应该知道我那时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来做此事。”说到此处,偷眼瞧了瞧秦瑗,见秦瑗只是边擦着眼泪边点头称是,她知道自己的安排没有白费,心里稍有安定。于是轻拍秦瑗的背,柔声问道:“那么,我能帮你什么?”

    秦瑗道:“三少的婚事定在下月十六,我知道现在无人能阻止三少娶妻,可是我想是不是能让三少暂缓婚礼——若可再拖过两个月,我必有办法让三少取消婚礼。”

    卫香如眼神闪烁,欲语还休,耳听秦瑗续道:“此一,二者,这次我必须留下来,我要留在南京警备区!留在他身边!”

    卫香如皱眉道:“你若是想留下来,让立桐想想办法,或许可行。那第一件事情嘛——三少言出必行,若是想让三少延迟婚礼,怕是难如登天!”

    秦瑗缓缓道:“难是难,但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

    见她态度如此肯定,卫香如不由追问:“怎么?你有什么主意么?”

    “让三少分心,无暇顾及婚礼,则能达到目的。”

    卫香如先是讶异,深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一颗心砰砰跳起来,道:“你想借用沅郁之力?”

    秦瑗一声冷笑,道:“她也爱着他,她如何能坐视三少另娶他人?”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续道,“若是三少竟能忍心让她伤心,那证明他对她的爱不过如此……”一番话说的卫香如频频点头,直道:“正是如此!”

    两人达成共识,又商量了好一阵,最后卫香如道:“你且宽心,我让立桐想办法将你留在南京。我明日便去沅郁处游说,见机行事。”

    秦瑗朝卫香如深深行了一礼,道:“姐姐大恩,秦瑗没齿难忘,来日定当报答。”

    卫香如扶住她,但笑道:“我被你的执着所动,无非是成人之美而已,你也别往心里去。将来功成之日,勿忘这份情意就够了……”

    秦瑗直道“定当铭记在心”,语意拳拳,颇为真挚。卫香如见此情状,甚是满意。二人言毕,已是暮色四合。为免他人起疑,卫香如也不邀请秦瑗在卫府用餐,秦瑗起身告辞。

    卫香如引秦瑗至偏门,悄悄话别后待要转身掩门,突然想起,扶门唤住了秦瑗,叮嘱道:“我已经将你此次来南京之事告知于沅郁,你若无事,便去探望探望她罢。”

    秦瑗点头应允。卫香如便即将沅郁地址告知秦瑗。

    离了卫府,秦瑗唤了黄包车,车夫停稳了车,秦瑗迈步坐进车内。

    车夫拉着车小跑了两步,问道:“请问小姐想去哪?”连问数声不得,便回头观望,见秦瑗托腮沉思,顿了顿脚步,大声又唤了声:“小姐?”

    秦瑗被惊醒,先是“啊”了一声,接着报上了沅郁的地址。

    车夫便拉着车奔起来。

    车到达目的地,车夫擦了把汗,回身道:“先生,到了。”缪瀚深先探头看了看周遭景致,接着迈出黄包车厢,掏出腰包,正好有几角铜子,便一并给了车夫。车夫双手接过,连跌声道谢。缪瀚深懒得与他应付,挥挥手示意车夫一下。车夫忙拉着车跑走。

    阳光收去了最后一丝光线,四下里笼着黑吁吁的空气;清风凉凉的吹过,渗出一丝寒意。街上行人已经颇为稀少,窄巷子,梧桐满树花,寂寂的青石板路,前后顾去,只站着缪瀚深一人。

    缪瀚深抬头看看大门上门牌,却瞧不真切,不知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地方。正为难时,鼻端突然闻到一阵炒货香。他一转头便瞧见边上一户人家,耳房山墙上开着一个四方洞的小门脸,里头一盏煤油灯搁在窗前,昏黄的光堪堪照亮巴掌大范围。一个老妈子正好端出一筛子刚炒好的瓜子,芳香四溢的。

    缪瀚深举步便朝那炒货店走去,想去探寻一番。刚走两步,突见一辆黄包车停在不远处。约莫得了灯光的吸引,黄包车正停在豆光的那点光晕里,接着只听车夫对着车厢里头道:“对不住了小姐,天太黑,瞧不见门牌号码了,您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左右不过三步路的样子,您自个问问好么?”

    车厢里头低低的应了一声,隔远了,听不真切。

    接着一个女子迈出车厢,转身付了车资,接着便朝炒货店的方向望了望,一张脸正好落在光线里,缪瀚深一见便暗自称奇。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机要秘书,秦瑗。

    他身形一缓,隐在黑暗里。

    只见秦瑗朝炒货店里探去,问里头的老妈子:“大娘,请问一下,这里附近可有住着一位姓许的小姐?”

    老妈子迎了上来,热心的道:“有哇,有哇,隔壁第二张门就是!”边说手边朝左方一指,接着补充道,“许家院子里头有株老樟树的,在外头也瞧得见,你看见便敲门就是。”秦瑗道谢,转身向左而望。

    缪瀚深听见她们的对话,亦眺望过去,果然看见左二一户人家,院角一株参天大树,被黛青色的天光映衬着,诺大的一个树冠,甚有气势。

    秦瑗缓步来到门前,抬手叩门,“砰砰”响了两三声便有人应门。

    门内人问道:“是谁?”

    秦瑗停顿了一秒,便回道:“请问……许沅郁小姐住在这里么?”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门里头宛立着沅郁,一身青色素服,脸上脂粉全无,只有耳垂一点温润的珍珠耳环装饰。恰巧月亮从云中穿出,淡黄的光芒洒满大地,地上拉出两个静静的人影。

    不远处的缪瀚深看着眼前两个玉人,相似的脸庞,相似的神态,相似的表情,心中疑窦丛生。

    “来了?”门里的沅郁道。

    “来了……”门外的沅青回。

    “进来坐会罢。”

    “不了,每晚八时应卯,探探你便要回去了。”

    “晚餐吃过了么?”

    “还不曾……”

    “那还是进来罢,我备下了些你爱吃的菜,刚热好。”

    “无妨,回去吃碗面就成,参军三年,都习惯了。”

    “那……茶也不喝一杯?”

    “嗯,看一看你就好。”

    “你……长高了,也瘦了,军队里面很辛苦罢?”

    “不苦,不过躲在后方从事些行政方面的事务,较之那些前线的士兵而言,实在是安逸太多。”

    “那……你身体可好?”

    “很好……你呢?”

    “我,挺好……大姐也挺好,不过前段时日病了一场,她心里很是挂念你。”

    “我得空会给她挂个电话。”

    “你啊……这么长时间不与我们联络,我们姐妹三许久没聚了。”

    “是,是我不好。我只是想……”

    “想什么?”

    “也没什么。”

    沅郁转身唤了声“小兰”,小兰应声而出,沅郁吩咐道:“去,把食盒提出来罢。”

    沅青辞道:“不用麻烦。”

    “几样家常菜,你带回去调调味,配面条好了。”

    说话间,小兰拎着只红底黑纹漆盒而出,递给沅郁便退下。

    沅郁往前一送,道:“呶,总不成我给你送到驿站罢。”沅青遂接过,两只手提着,放在身前。

    “一人在外,一切小心,若有事情就及时与大姐和我联系,多个人好商量。义父甚是挂念你,若是有空,最好去南京探他一探。义父也老了,不宜过多cāo心。母亲那,年前我去探望过,母亲身体康健,生活平稳,嘱托我们顾好自己,勿挂念她老人家。”

    “是。”

    “母亲还说,我们姐妹三人各自过好生活,有困难互相扶持,总归不忘都是一家人,便是对她尽孝了。”

    “我……理会得。”

    “身为二姐,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请说。”

    “我知你心思,只是人生无常,世事难免如意,所以凡事不可强求,尽力就好。”

    “我也有句话想说。”

    “哦?”

    “我知世事变化无常,但,我不会改变心意!”

    “是,我知道……”

    “将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孩子话……总之,你始终都是我妹妹,不管你是不是还把我当姐姐……”

    “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后会有期罢……二姐……”

    转身掩上门扉,沅郁靠在门扇上,眼一闭,两行清泪滑下。

    缪瀚深将这一幕看了个真切,他目送着秦瑗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月亮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行至巷子尽头,秦瑗回身而望,默立些许辰光,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街角,之后转身决然而去。

    缪瀚深收回视线,望着木门愣怔良久,终于叹而离开。

    第二日一早,缪瀚深收拾行装便待返回西安。临行前成立桐寻了过来,言及秦瑗,询问缪瀚深是否愿意让秦瑗留在南京,供职于警备区。

    缪瀚深先不言语,若有所思盯着侍从官一顿好瞧,成立桐面皮渐赤,汗意隐隐,待要再解释一番。缪瀚深笑道:“秦瑗本来就是卫旅长引荐的,想是与尊夫人也是朋友故交,留在南京想必会受到侍从官的照拂,我放心得很。若是秦瑗愿意,我自然不会强留。”

    成立桐忙应道:“实不相瞒,确实是秦瑗先寻到内子央求的,下官不得以恳请军座卖个人情。”

    “这样便好说了。”缪瀚深道,“你去通知秦瑗罢。”

    成立桐面露喜色,便要道谢告辞,缪瀚深又唤住了他,道:“有件事想麻烦侍从官一下。”

    成立桐忙道:“麻烦不敢说,军座请吩咐。”

    缪瀚深递给成立桐一封信,道:“这里是件急务,烦请转交三少。”

    “是!”成立桐敬了个军礼,然后接过信后便告辞离去。

    不久,车队整装待发。秦瑗得了消息,侯在驿站外头,见缪瀚深披着大衣,步伐生风大步而出,忙迎了上去,先唤了声:“军座!”顺势敬了个礼。

    缪瀚深停下脚步,看着她,语重心长道:“小秦,南京乃天子脚下,比不得西安,言行都需谨慎小心。”

    秦瑗有些感动,语音便有些哽咽,道:“多谢军座!”

    “凡事量力而行之,切莫急兵躁进……莫辜负了那些关心你的人啊……”缪瀚深话里意味深长。

    秦瑗听在耳里,难免惴惴。

    缪瀚深也不再多言,下命启程。

    蒋三少接到缪瀚深托侍从官转交的信,拆开来一瞧,了了几个字道:秦瑗,沅郁之妹。

    蒋子邵心中亦有些惊异,突然想起什么,来到书桌前,取出之前秦瑗所交之会议纪要,翻到最后一页,一张草稿似是被误夹带,上面草头小楷来来回回的满书八个字: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脑海中随即忆起与沅郁相遇之时,沅郁欲言又止的几句话。前后串想之后,他便明白其中关要。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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