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都市言情 > 乱奔

第七十章

    蒋子邵缓缓踱进门,小兰本来躲在后头瞧热闹,见状忙跟着上前将门关掩上。

    沅郁一叹,道:“几时来的?”

    “小兰端姜汤进来的时候……”蒋子邵偏头想了想,道,“我看见卫香如在屋内,便没进来。结果听见那么些有趣的对话。”

    沅郁苦笑,道:“不曾想……她,那么恨我……”

    蒋子邵好奇道:“她为何要游说你前来向我哭诉?”

    “我也不知……”沅郁缓缓摇头,抬眼看了他一下,又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又是来宽慰我的么?”

    蒋子邵笑笑,道:“我就知道会有人在你这里搬弄是非,所以特地来探探。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沅郁默然一阵,道:“不管是或不是是非,总归是事实罢?”她眉宇满是寂落,眸子一丝光彩全无,薄唇没血色,整个人单薄瘦弱,暮光落在身上,似乎能穿透过去。

    蒋子邵心里一阵疼,开口道:“你……”

    沅郁却突然展颜,一扫刚才的寂寥,挑眉笑道:“我闲着无聊,跟小兰学了几样菜,你不如留下吃个晚饭,尝尝我的手艺罢。”

    蒋子邵接道:“好!多做几样,我真有些饿了!”

    沅郁一看日头,打趣道:“饿了?这才几时呀,就饿了?看来堂堂蒋系警备区不过如此耳,饭食都吃不饱……”

    蒋子邵皱眉叹道:“可不是么,最近要花钱的地方多,拆东墙补西墙,捉襟见肘,连厨房的大厨都被辞退了……”

    见他说得认真,沅郁不由讶异,道:“真的么?”瞧见他眼里忍不住的促狭笑意,遂明白是玩笑话,嗔道:“本来想做些好菜招待你,既然你这段时日日子过得紧巴巴,想必身子也适应不了,我还是煮些稀粥罢。免得你又闹了肚子,连医生也请不起,寒酸露了外人的眼,没得被人笑话。”

    蒋子邵由得她埋汰自己,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稀粥好,不过,能不能给再加些咸菜?”

    沅郁扑哧一笑。

    出门唤小兰吩咐了一番,小兰便挽着只篮子前往菜市,半个时辰后返回,帮着沅郁打下手,洗菜,切菜,配菜,三少在屋中呆着无聊,便立在厨房门口看着里头两个人忙碌。

    小兰心里紧张,手忙脚乱,一会打翻了盐罐子,一会又撒了一地菜叶,反倒要沅郁跟在她后头收拾。蒋子邵看不下去了,袖子一挽对小兰道:“我来罢!”

    小兰正在摘菜叶,闻言手一抖,偷偷看看沅郁,沅郁讶道:“你?你会干嘛?”

    蒋子邵接过小兰手里的菜篮,道:“至少我不会添乱。”对小兰摆摆手,又道:“你下去……”

    闻言小兰立时起身退出厨房,又转身进来小声道:“那……小姐,这里用不到小兰,小兰去赵婶子家了……”

    沅郁尚未回答,蒋子邵倒是道了声“好!”,见小兰出了门,蒋子邵忍不住笑道:“这么笨的丫头,你从哪找到的?”

    沅郁好气又好笑,待要说两句,却见他低头摘着菜,倒也有模有样。沅郁就这样怔怔瞅了几秒,有些感怀。蒋子邵突然叫道:“咿!有只虫子……”

    沅郁惊呼一声:“丢掉丢掉!”惹得蒋子邵哈哈大笑。

    接着蒋子邵在灶前烧火,沅郁掌勺;蒋子邵一炉火烧得极有水平,依着沅郁的吩咐或大或小,时强时弱,只可惜沅郁厨艺实在不可恭维,往往下错了指令。就这样,两人忙了许久,终于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整治出一桌子饭菜来。

    两人都有些污糟狼狈,互相看看,相视一笑。

    就着灰暗的煤油灯净了脸手,看着桌上的这些难免有些焦糊的菜都挺感慨,蒋子邵道:“有道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真是极有道理。单是厨师这一行,就有许多学问。”

    沅郁道:“你烧火的本事真是不小,只可惜我手艺不佳,掌握不了火候,看这菜……”

    蒋子邵用筷子夹起几根韭菜,放进嘴里嚼了两下,道:“焦香而不焦糊,不错不错!”抬眼见沅郁还是皱眉做检讨状,遂意兴盎然建议道:“外头月色不错,我们将桌子抬到外面!无酒为乐,便饮月光罢。”

    沅郁笑道:“蒋三少这番话说得风雅之极,可惜我这桌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人雅就成……”蒋子邵道,边说边来到桌子对面,示意沅郁一下,“来,搭把手,我们把桌子抬出去。”

    月亮只得八分满而已,但大约是日间下过了雨,驱散了云彩,因此光芒皎洁得很。清辉一撒大地,跟煤油灯那丁点大的光比起来可惬意许多。伴着清风虫鸣,还有不知名的野花暗香。

    两人相对而坐,随意聊着天。蒋子邵只道缪瀚深已经来探过沅郁,一问之下方知不曾,不由有些奇怪,道:“缪兄前日在警备区议事,后来便说与你许久不曾见了,要来探一探你,还从我这里讨要的住址。或许是事务缠身,没来得及罢。第二天一早他便匆匆走了……”

    沅郁算了算时间,暗想:难道那么巧竟撞上了三妹?看了看蒋子邵一眼,欲言又止。

    蒋子邵并未注意,又道:“此次缪兄来南京开会,把他的机要秘书一并带了来……是个叫秦瑗的女子……”话到此处停下,看了看沅郁。

    沅郁脸色一变,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蒋子邵问。

    “秦瑗……她……”沅郁叹了叹,“她是我三妹……”

    蒋子邵接道:“我也是刚知道。”

    “那你知道不知道……”沅郁不知该怎样继续,不由微微蹙起峨眉。

    蒋子邵适时打断她,道:“我知道她是卫庭如荐与缪兄的,想必与卫香如也脱不开干系。”

    沅郁默然。

    蒋子邵宽慰道:“你放心罢,你的三妹就如我自己的妹妹一般。她既然有心思在军界发展,我定会好生照拂于她。”话锋一转,道:“只是,她不该与卫香如混在一起……”

    沅郁叹道:“当年她不告而别,借由香如去了西安,是连义父都瞒过去的。三妹她……任性……有机会我会跟她好好谈谈。”

    蒋子邵道:“她现在暂时留在警备区秘书处了,你要想找她,随时过来就成。或者,我派车过来接你。”

    沅郁一愣,轻声反问:“三妹……现在南京?”蒋子邵点点头,沅郁沉默,掩饰不住的难过,道:“居然要由旁人告知……姐妹情淡如此,真教人心伤……”

    蒋子邵脸一沉,道:“只怕都是卫香如挑唆的!这个女人!哼!”

    沅郁忙道:“不关旁人的事,其实是我们姐妹自小便分开两地,实在是聚少离多,感情淡一些也情有可原。”忆起往事,有些唏嘘,怅然道:“分开的时候,三妹只有三岁,不过是刚开始记事的年纪……”

    “哦?”蒋子邵有些好奇,问道,“那年你多大?”

    “五岁……大姐也只七岁……”沅郁神思飞回故乡,偏头悠悠道,“我记得,那一天,就是义父登门拜访的那一天,我们三姐妹在野地里玩……春天,田埂里到处都是燕子花,紫色的小花簇做一团,在春风中摇摆,美丽极。三妹想要,可是田里都是稀泥,一脚踩下去连鞋子都会陷在里面。三妹不敢去,怕母亲见到责罚,就站在外边歪着头可怜巴巴的跟我说:‘二姐,我要紫花花……’我找了石块垫了脚,给她摘了几朵,她拿在手中,开心极了。”说着说着,沅郁的眸中泛出泪花,折射着月光,但她语气却依旧是平和的,“第二天一早,义父便带着大姐和三妹走了。我闻见讯息跑到大姐与三妹房内看时,早已人去楼空。三妹平时睡的枕头边,还摆着那束燕子花……放了一夜,花已经枯了……”两行泪悄无声息的滑下。

    蒋子邵伸手,抚在她脸上,帮她擦去泪痕。

    “三妹幼时娇憨可爱,我总爱逗弄她。她喜欢什么,我总想办法弄来,但是不会直接就交到她手里,总要给她出个难题……有次我要她背唐诗,最后一句她忘记了,憋得小脸通红,最后委屈的嚎啕大哭,直哭得嗓子也哑了,大姐知道后把我骂了一通……可是,三妹却还偷偷安慰我……”说到这,沅郁扑哧一下笑出来,“你道她如何安慰我?”

    蒋子邵便接道:“她怎么说?”

    “三妹说……”沅郁带着笑道,“二姐,你不要难过……当姐姐的都是坏蛋,总欺负妹妹!不要紧,等我们长大就好了……”

    蒋子邵亦微笑起来。

    沅郁停下话语怔怔出神,半晌续道:“大姐和三妹走后,我的心似乎被掏空了一大半,心里不是不怨母亲心狠……后来,学会了写字,便与上海通信,每月一封……可惜,信是死物,不会再向我撒娇,要我帮她采花……”最后长叹一声,道:“这些……在三妹的心中怕早已消失不见了……她都不记得了罢……”

    沅郁强作笑颜,蒋子邵看在眼里,疼惜在心。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宽慰道:“血缘亲情,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断的……”

    沅郁看了看他,突起好奇之心,问道:“你呢?听说你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是家中唯一子嗣。你们兄妹感情好么?”

    蒋子邵笑了笑,道:“其实我与你一样,我亦是自小便与家人分开,离家在外求学。”他语气晦涩,言语下隐藏某种情绪。沅郁似有所解,便不再追问。

    菜都凉了,两人也无胃口继续,遂将桌子搬回屋中,杂物留待小兰收拣。

    忙碌完毕,沅郁辞道:“天太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蒋子邵道:“今晚我不走了。”闻言沅郁立时霞飞双颊,低声道:“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床铺……”

    蒋子邵上前,来到沅郁身边,伸出手臂将她拥进怀里,道:“别恼我了……恼了这么久,气该消了罢……”

    熟悉的味道阔别了一年再度传来,沅郁不由得闭了眼睛,只是慢慢的呼吸。

    两人拥抱片刻,蒋子邵摸起沅郁的右手,寻到之前刀伤的伤疤,轻轻抚着,又道:“还受了伤……”

    沅郁低声道:“是,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多谢你的伤药,疤痕已经好很多。”

    蒋子邵轻轻笑了两声,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沅郁啐道:“我看你是不想瞒我,就是想我承你的情罢。要不怎么不把装药的玉盒换了去?哪家的医生用得起这么贵重的玉盒,否则,开得几方药就会破产了罢。”

    蒋子邵道:“这么说可就有些冤枉了。那药配得有些不易,为保药性需要用暖玉装存。你倒好,反理解成我故意邀功于你。”

    沅郁笑道:“我又用我的小女子之心度你大君子之腹了……惭愧……”

    蒋子邵腰微弯,一手揽起沅郁双脚,将她打横抱起,沅郁一声惊呼,双手搂紧了蒋子邵的肩颈。耳听蒋子邵得意洋洋:“一句惭愧又有何用,今晚你得以身抵愧。”

    沅郁气笑不得,低声道了句:“竖子无赖!”

    蒋子邵一声低笑,抬脚便往房内走去。进了卧房,他先将沅郁轻轻放在床上,回身便去栓门。

    栓好门后转身朝床急行而来。

    沅郁一手支头横卧床榻,突然问道:“关于你与陈二小姐的婚礼,你不想与我说点什么么?”

    蒋子邵脚步一顿,身形立时缓了。他屈身坐在床榻边,将沅郁一只手紧紧拽在自己手里,盯着她的眼睛道:“这点我不想瞒你,婚礼,不是空泛而谈。”

    沅郁神情一冷,怔然不语,似乎连呼吸都停住许久……

    蒋子邵等了片刻,不见沅郁有所反应,遂委婉道:“今晚容我在这待一晚罢,我什么都不做,就坐在这里看看你。”

    沅郁抽回自己的手,背转身子,好半天幽幽叹道:“你的顾忌与苦处我何尝不知……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很想,也很努力配合着你……这一年时间我虽是恼你,但也不是没有期望。总希望你的事情早些了结,我们便可……唉……”声音冷冷凄清,如玉撒冰盘。

    蒋子邵柔声道:“我知道,知道你在等我,给我时间,所以我一直没有强要你搬回白楼。”

    沅郁继续:“初从香如处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先觉万念俱灰,可是不久之后便有了个‘这样也好,完结便是解脱’的念头,坦白说,心里不是不轻松……不过,之后香如唱作俱佳的表演,突然让我的感觉变化了——只觉不过是闹剧一场,离剧终还差很远……”说道此处便是自嘲的一笑,“没料到,在剧情深陷不能自拔的是我而已:明明一出谢幕剧,我偏以为听见的都是开幕词……”

    蒋子邵皱眉:“谢幕还是开幕,都由我说了算!你只需对我有信心便可……只要你愿意,便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说完强扳回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强硬的问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对我有信心么?”

    “我……对自己没信心……”

    “为什么?”

    沅郁痛苦道:“别追问了,我也不十分清楚……”

    两人不再言语。当夜时梦时醒,沅郁只觉自己的手被蒋子邵紧握着,一晚未松——

    四月十五,上海。

    陈二爷一天之内连遇两件大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好事是,蒋方氏亲自打了个电话过来,道蒋家预备七日后上门提亲,婚期也已经选好,五月十六,陈二爷找了风水先生掐算了下,确实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坏事是,手下人在苏州河捞起了一具尸体,虽然泡得变了形,但最终确认是失踪了四天的周渝。

    陈二爷yin沉了脸:居然有人在上海动二爷手下的人,还是最重要的天王之一,这简直是对二爷极其嚣张极其无礼的挑衅!奇耻大辱!

    陈二爷随即把李武,顾刀疤还有各堂口的堂主召集起来下了死命令:三天内,若不能找出凶手,大家都提头来见罢!

    二爷说的是气话,他当然不可能一股脑儿把大家全杀了,那样整个上海还不翻了天去。不过由此可见二爷气到了什么地步。

    过了两天,有风声传来,周渝失踪之前一直在追查码头的货物情况。

    此风声一响起,李武坐卧难安。他按耐不住对顾刀疤道:“老三,这个流言可不能传到二爷耳朵里,码头都归我管啊……”

    顾刀疤连连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哥,莫怪小弟我多嘴。码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李武有些冤屈,嚷道:“没状况啊……就是光景不比往年,收入差了少许而已……”

    三天后,凶手自然没找到。堂口的兄弟们东打听西打听,打探出了点消息,于是为保自己的脑袋直接报给了二爷。这个消息对李武极为不利。

    据称,李武利用职务之便,瞒着二爷走私了批烟土,结果被人黑吃黑!为了填补窟窿,李武便在账面上做文章……

    这个消息报到二爷的那一天,李武突然失踪。

    又据称,李武躲到外地去了。

    陈二爷气怒之极,下了江湖追杀令:凡能提李武头来见者,赏黄鱼三十根。

    四月二十二,蒋三少的侍从官带着一支小分队,押着一车队聘礼抵达上海。

    陈其美设盛宴款待,邀请了上海各界名流,少不得把蒋三少的那几十箱聘礼向大家展示展示。惹来艳羡赞叹无数……

    同期,南京各大街小巷开始张灯结彩,同迎盛事。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