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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六日后,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赵府上上下下都在打扫除尘,长细的菖蒲叶子挂在门楣两侧,那特有的叶香被风吹得到处都可闻见;四角粽子有红豆馅儿、绿豆馅儿,枣仁儿,赵明贤单喜欢糯米的米香,厨房还准备了不少白米馅儿的;雄黄酒也早已备下——鉴于沅芷酒后容易失态,因此只准备了一壶,应应景罢了。

    沅郁的信于下午三时抵达赵府,赵明贤从管家手中结果信,尚不及打开,管家再度通报何氏夫妇带着条林少爷来了。

    赵明贤将信搁在书桌上,迎了出去。条林已经八岁,私塾也上了四年,长高许多,皮肤白净,约莫是得了诗书的熏陶倒是越发斯文了,见到赵明贤立马行了个大礼。赵明贤笑道:“哟,快起快起!怎么突然行起大礼来,自家人见什么外!”

    条林答了声:“赵外公过节好~”才乖巧的站起来。何季礼却笑道:“这小子倒是精乖了,知道惹娘亲不开心了就来哄赵外公……”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明贤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把何家三人往屋里带着,边道:“怎的?大过节的,跟孩子制什么气啊?”这句话是对沅芷说的。

    沅芷自条林五岁时嫁进何府,到现在已经三年有余。条林初时抗拒,继而熟悉,再加上何季礼的教导,便渐渐将沅芷当成母亲一般对待。初时还“芷姨”、“芷姨”的叫,后来索性改称“娘亲”了。其实也是沅芷心肠好,对这个自幼便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孩子格外照顾之故罢。

    听义父如此询问,沅芷不便再生气,又怨又爱的狠狠看了条林一眼,才道:“这孩子,都八岁了,还跟街口的小孩斗草,一身弄得脏兮兮皱巴巴,还是临时换了衣服来的。”

    “斗草?”赵明贤眉一皱,随即醒悟,哈哈笑了起来,道:“想起来我小时过端午时也玩过的,那时你父亲可不是我的对手啊……”

    条林得了赵明贤的支持,便得意起来,插道:“我也很厉害呢!我赢了八个铜板呢!”

    “什么?”沅芷一声惊叫,“你还赌钱!”

    何条林自知说漏了嘴,吓得忙躲开两步,急道:“赌着玩的,是他们说要博点彩头的。后来输了还不乐意,揪着我不放!”

    赵明贤对赌博一事向来反感,但见何季礼并无太惊诧模样,自己也不好随便教训别人的孩子,于是由着沅芷连跌声的数落条林,直训的条林面色越来越白。何季礼轻咳了一下,劝道:“小孩子玩玩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沅芷。你看,义父还站在这儿呢,我们是来过节的……”

    赵明贤接过话头道:“是了,时候也不早了,先吃饭罢。”小风波不咸不淡的过去了。

    四人在饭厅围桌而座,八仙桌上端放着十几样佳肴,席间几人随意闲聊,吃喝过半,丫头上端上来刚煮好的粽子,一人斟了杯雄黄酒。赵明贤将粽子放到桌子中央,道:“来,自己取,自己剥,看谁的叶子最长……”

    条林一声欣喜吆喝,率先抓了只大的。一番比较下来,却是赵明贤自己的那只粽子剥下来的叶子最长,呵呵笑道:“今儿这运气可真好,彩头就归我了。”

    “赵外公,是甚么彩头啊?”条林好奇极,忍不住追问。

    赵明贤向侍候的丫头示意了一下,丫头从内房端出个檀香托盘来,上面放着三支五彩丝线折成的方胜结,金丝镶边,下面缀着红玉坠子,精巧得很。

    条林拍手笑道:“彩头有三样。”

    “是呵……”赵明贤对条林道,“今儿的彩头就是,赵外公给你们一人一个方胜结……”

    此时条林倒不造次了,等父亲母亲先行拿过以后,才把最后那支结抓起,拿在手中细细的看,赞叹了几声后不忘道谢。

    沅芷摩挲着手中的方胜结,突然悠悠道:“可有许多年不曾收到过这个了……”

    赵明贤有些内疚,道:“是啊,上海流行过洋节,什么圣诞啊之类的……倒是我以前太疏忽。”

    “我又不是在怨义父,”沅芷回神道。何季礼也跟着一起道谢。

    席开二度,又吃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宴毕。

    赵明贤将何季礼与沅芷带到偏厅,不一会,丫头奉上绿茶,几人继续闲聊。条林坐不住,得了何季礼的同意便去院子里玩耍了。闲话说过一阵,赵明贤突然想起沅郁那封信来,便道:“这次可巧,下午时我还收着了沅郁一封信,你在正好,一起看看罢。”

    沅芷笑道:“估计是给义父问安的罢,这信赶着今天就来了。”

    赵明贤不置可否笑笑,道:“信在书房,待我去拿来。”

    沅芷起身道:“我与义父一起去书房看罢。”边说边跟了过来。

    赵明贤本觉着将何季礼丢在一边不甚礼帽,待要婉辞,又想,若是沅郁有什么私密话,倒也却是不便让何季礼知晓,于是点了一下头,向何季礼示意了一下,便带着沅芷进了内院。何季礼看着沅芷跟着赵明贤匆匆而去,一直面带笑容,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这才慢慢沉了面色。

    二人进了书房,沅芷回身将门轻掩,转身瞧见赵明贤大步来到书桌前,从桌上捡起一只厚厚的牛皮信封。沅芷惊笑:“这么厚啊?莫不是夹带了给义父的端午节礼物?”

    赵明贤笑笑,道:“我只要她平安就好。”边说边拆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搭厚厚的纸来,展开了一看,居然都是一些服饰手稿,惹得沅芷又是惊叹若干声。

    翻到最后是一张薄薄的信纸,上有若干语言,是沅郁向赵明贤问好的,只道自己闲暇无事随意想了些衣服的样式,画出来给义父做做参考,看看这样的点缀了西式元素的中式礼服在上海是否流行得开,若是可行,赵氏也可以做一些国内的生意,国外国内两面开展,亦是开拓了赵氏的市场云云。最后,信末尾道,“画稿最后那件,想来颇适合大姐,请义父代为转告。大姐若是喜欢,可用雪点丝绸做里,府绸做面,不妨一试。”沅芷听到此处,不由插嘴道:“哪有用丝绸做里子的,那可不是暴殄天物么?”

    赵明贤捏着信沉吟不语,沅芷又道:“是哪件,我瞅瞅?”

    寻到沅郁信中所提那张画稿递于沅芷,沅芷接过来先粗看一眼,道了句“这个样子我不喜欢呢……”

    赵明贤缓缓道:“这句话有些蹊跷。”

    “蹊跷?”沅芷问道,“怎么蹊跷了?”

    赵明贤道:“用丝绸做里子,不是没有,但是一般都是做一些裘皮衣裳的里子,还从没听说过丝绸的里子,府绸的面子这么一说。”

    “府绸是什么?”沅芷追问。

    “只是一般的织物而已,用棉纱织成,外观颇似丝绸,可却比不上丝绸名贵,不过市井之物罢了。”赵明贤解释道,“这些都是棉布种类的一些说法,若不是在这个行当的人做惯的,原也不好明了。”

    沅芷皱眉不解,将画稿捧在手里细细打量,突惊道:“哎呀,义父您瞧,这画中女子眉目看起来好似二妹啊…”

    赵明贤接过画稿先近瞧,再远观了一阵,道:“是有些像的。”两人轮番盯着画瞧,越瞧越觉得画中女子神似沅郁。

    “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关子……”目光越过赵明贤的肩头,看着那个画稿中略显忧郁的女子,沅芷心里隐隐担忧起来,“有什么话不好明说呢?”

    赵明贤叹道:“或许真是不便明说……”说到此处一顿,又续道,“沅芷,你好好看看,这信,这画,要是沅郁真有话想说,那今天寄来可能是有意义的,她或许猜到你今天会在这里——也就是说——她这信里的哑谜,只有你能猜出来……”

    沅芷听后深以为然,于是将信和画稿并排放在桌上,瞧瞧这个,瞅瞅那个,皱眉思索起来。过了好一阵,她迟疑道:“头绪是有一些了……”

    “哦?是什么?”赵明贤问道。

    “我猜,这个雪点丝绸暗指二妹自己……”沅芷揣测道,“哎,这说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父亲还在世,根据我们三姐妹的出生时日给我们每人写了首诗。二妹生于腊月,因此她的诗便于雪有关。”

    赵明贤好奇的挑眉,道:“还有此事?我怎么从未听你们说起过?”

    沅芷道:“算是对父亲的尊重罢,因此这事便鲜少说与外人听。”

    赵明贤理解的点了点头,沅芷又道:“我记得父亲写给二妹的诗,便叫做《雪颂》,是个五言绝句:青山黛颜失,江渚船棹迟。展翼寻不见,但闻寒鸟啼。”

    “呵,若庸还有如此雅兴……”赵明贤笑笑,突然似有所动,接道,“你这样一说我亦想起些事情来。这个雪点花纹是我赵氏独创,记得沅郁对这个花纹甚为喜爱,还曾笑说将这样一卷布挂在竹竿上,风一吹真如下雪一般。加之这首《雪颂》一诗,看样沅郁此处将雪点丝绸指代自己,是有话要告诉我们。”

    沅芷皱眉,道:“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难不成被人监视?”说到此处就顿下,心想沅郁离家去了南京之后,行踪就神神秘秘的,要说被人监视还真有几分可能,忍不住一声叹息。

    赵明贤见她烦愁,劝道:“还是先看看沅郁要说的话是甚么罢?”于是二人注意力又集中在桌上,赵明贤口里做声,将“雪点丝绸做里,府绸做面”这句反复念了好几遍,最后道:“难道说,沅郁想躲什么人?”

    “哦?”沅芷惊问,“此话怎讲?”

    赵明贤解释道:“你看,雪点丝绸做里,就是藏的意思,府绸做面……唔……我适才说过府绸一般用在市井,雪点藏在府绸下,难道是“隐于市”之意?”

    “‘隐’?”沅芷□了脸色,讶异道:“好端端的躲什么?躲谁?难道蒋三少还不能护她周全?”

    赵明贤缓缓道:“可能躲的就是蒋三少……”

    沅芷“啊呀”了一下,便不作声,想想颇觉可能,立时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只喃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回上海来么?”

    赵明贤叹了一口气,道:“我看,沅郁既然想躲,就不想被找到,上海反而是最不能靠的地方了……哎……”

    “那她究竟要躲去哪里?”沅芷焦虑万分,抓起信又细细瞧,希望再看出些端倪来。

    赵明贤道:“既然是‘市’,可能是某处县镇或者都市,范围太广,若想不动声色的找是不现实的。因此,我猜沅郁写这封信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们宽心,她会照顾好她自己,待时机成熟了,便会现身相见罢……”

    沅芷顿时双手无力,放下信来只觉颓然。

    两人合计了这么一番光景,过节的兴头全无。尤其是沅芷,心挂姊妹,神色颇为疲倦了几分。赵明贤心有不忍,遂劝其早些回去歇息。沅芷也不多言,点头称好。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书房,赵明贤回身掩门时不忘低声叮嘱了沅芷几句,此事切切保密,勿让第三者知晓。沅芷想了数秒方才理解,低声应道:“我知此事事关体大,不会告诉季礼的。”

    赵明贤笑了笑,又道:“我们出来这么长时光,季礼怕是要等急了,赶紧过去罢。”

    沅芷点点头,跟在赵明贤后头便往适才喝茶的偏厅走去,走了两步又轻轻唤道:“义父……义父……”

    赵明贤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怎了?”

    沅芷从怀中摸出一只五彩精巧的香包,递给赵明贤道:“沅芷也为义父准备了份小小的礼物。”眼角挂着如月亮般的笑。赵明贤突觉心跳加速嗓眼发干,他低声道:“这样费心作甚?”沅芷手下一伸,将香包往赵明贤处递了递,道:“过节么……”芳香暗袭。

    赵明贤不好再辞,道了声谢,顺手接过香包塞入袖中,只觉将一笼浓香塞入袖中一般。

    回到厅中,枯等许久的何季礼早已有些不耐,见沅芷终于返回,于是略坐一番,便带着妻子告辞离去。

    赵明贤站在窗前,看着三人背影离去,手神入袖,摸到香包,光滑的缎面,针脚细密;天色已深,月上中天,月牙儿俏生生挂在天幕边,似那一抹微笑。

    赵明贤与沅芷猜测的不错,沅郁正是借由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们她的打算。

    端午过后的第三日,小兰正在打扫庭院,沅郁喊住了她,递给她一只包扎好的素布包袱,让她将包袱送到东城外的凉茶摊。小兰抱着包袱出了东城门,再走几步就见到了沅郁说的那个凉茶摊,付了几角铜子与卖茶的老汉,只道包袱暂时先存在此处,会有人前来领取。

    待小兰出门约莫半个时辰,沅郁只身出了门。暗卫早已习惯了她的习惯,每日总要出门遛弯儿,一般没有目的,走哪算哪。沅郁去了平日惯常去的茶楼,捡了个二楼的临窗座儿,点了茶水糕点,便慢悠悠品起茶来。

    暗卫在茶楼外的树底下呆着,约是无聊,点了支烟,时不时的抬头看看茶楼的窗,只见那个女子悠闲适宜饮茶模样。

    过得一阵,暗卫看见沅郁将一杯茶凑近嘴边,却不慎打翻,惊得站了起来,抽出帕子在身上擦拭,擦了一阵便离开窗口。暗卫料想沅郁是去了方便的地方清洁衣衫,便不再起疑。如此,等了许久不见沅郁返回才惊觉有变。冲进茶楼一问,小二道,那位小姐从后门走了,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甩开了暗卫的跟踪,沅郁寻到一处衣物店,买了一身粗布衣衫,换了身上的绸缎。正值正午热闹十分,沅郁混着人流出了东城门。

    出城后便不再耽搁,直接寻到凉茶摊,取了包裹。正巧有人赶着牛车经过,沅郁付了些许车资,便坐在了牛车上。

    那车荡荡悠悠的走,一路晃晃颠颠,不知目的何在。沅郁仰卧干草堆,看着天上浮云片片,碧晴的蓝天如水洗过一般,心中只觉安乐。摇晃好一阵,途间小睡片刻,突闻**鸣,原来是一处村落。当下也不与赶车人道别,跳了下来,目送着牛车远去。赶车人兀自摇着鞭子,优哉游哉,闲适得很。

    那晚沅郁便在村中寻到一户人家暂时安歇,睡在硬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合眼。

    再说小兰返回家后,遍寻不见小姐踪影,以为小姐又出门闲逛去了。收拾了一阵,却在小姐房内发现一封信,小兰虽不识字,但那写在信封上那个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的,于是忙捏着信去找赵婶子。

    赵婶子看了信后对她道:“哎呀,你们小姐走了!”直唬的小兰立时两行泪珠子滑了下来,追问道:“什么走了?走哪了?”

    赵婶子为难道:“信里没说啊,就说出去散散心,不知何时回……还说,房契在衣柜的抽斗内,要你代为保管……”

    小兰拍拍xiong脯,道:“那就是说小姐还会回来的哦……哎,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小姐就这样不要我了……”

    赵婶子继续道:“信里还说,若是你一人住着怕,可把母亲接来相伴……”

    信中内容不清不明,小兰满心疑虑的回了房,拉开抽斗寻到房契,却发现房契边还放着一包被一块绣花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十块银洋。

    捏着房契和银洋,小兰心里隐隐觉得:小姐是不会回来了……

    暗卫跟丢了沅郁,心知闯了大祸,忙禀告连长钱启峰。钱启峰一边部署人手四处搜寻,一边亲自汇报给了三少。三少闻言震怒,大手一挥赏了钱连长一巴掌。钱启峰被扇得一个踉跄,又急忙站住。三少怒斥道:“你怎么办事的?”

    钱启峰倒不失为条汉子,虽然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身子还是挺得笔直。听闻三少斥责,钱启峰只得回道:“请……三少责罚!”

    三少yin沉着脸,手紧紧得攥握成拳,一拳击在书桌面上,发出好大一声响。边上侍从官早已惊愣了许久,跟着三少这么久时间,第一次见三少发这么大脾气。

    那锤击在桌上的一拳似是泄去三少不少怒气,他脸色渐平,成立桐见状小心翼翼开口:“三少,还是加派人手四处搜寻吧,越晚越难找,现在兴许许小姐还未出城……”

    蒋子邵长眉深锁,道:“她心思缜密得很,既然要跑,就一定有把握让我找不到。”

    成立桐不敢再多言,蒋子邵左右想不到其他办法,当下挥挥手,道:“去找,限一天之内找到!”钱启峰闻言如闻大赦,蒋子邵又道:“撤去侍卫一连连长钱启峰职务,暂挂副职,要是找不到,解散侍卫一连!”语到最后森然之极,不但钱启峰,连成立桐也觉背部冷汗迭出。

    两人领命而出,事关生存危机不敢怠慢。成立桐当下把一连人全部召集起来,从连长钱启峰开始,自上而下骂了一顿,时间有限,用词那是相当的简明扼要,之后分派任务。全连的人倾巢出动,一百多号人将南京翻了个底朝天,少不得将小兰威逼利诱了一番,可是,线索追到东城外的凉茶铺就断了。

    成立桐离开警备区的时候特地到秘书处去了一趟,秦瑗早已听闻此事,于是寻到机会详问。得知沅郁出走三少震怒,便问成立桐:“那么三少有什么打算?”

    成立桐露出一个苦笑,道:“这还想不到么?一定要找回来!”

    秦瑗黯然一阵,成立桐观其面色,知其心意又无言劝解,只好劝道:“眼下三少怒得很,你自己小心点,别招惹到了。”

    秦瑗却问:“除了寻回她外,还有其他可能么?”

    成立桐想一想,摇头道:“应该没有了。”闻言秦瑗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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