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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当日晚间,蒋子邵狼毫一挥,笔下如有神助,休书一气呵成;之后又捧出盛着路清平的青瓷骨灰坛交给了路新之。

    路新之老年丧子,几乎垂下泪来。问及死因,蒋子邵只道是车祸。闻言路新之默然。蒋子邵见在眼中,心中也极是难受,他正待开口安慰几句。路新之却先开口道:“多谢三少成全逆子生前名声。”见瞒不住他,蒋子邵也不矫言过枉。

    次日,蒋子邵偕同四妹雨林清早时分便辞别母亲与两位姐姐,登船返回中国。

    蒋子邵棘手问题得到解决,心情极是轻松愉悦,刚入公海便登上甲板与雨林一起共赏海景,边赏边赞叹不休。雨林见他模样,不由笑道:“三哥,我看你一副归心似箭模样,是为了南京那个女子之故么?”蒋子邵也不否认,只是微笑不语。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教三哥魂不守舍?我倒是好奇起来。”雨林又道,“好像叫甚么圆玉,是么?名字倒也有趣,难不成其人也是珠圆玉润的?”

    蒋子邵忍不住笑了一声,对雨林道:“你真好想象力!只可惜她叫沅郁,却不是‘珠圆玉润’的圆玉,而是‘沅水之畔,草木郁葱’的‘沅郁’。”

    雨林闻言心中将“沅郁”两字默念数遍,这才笑道:“真是个风雅的名字!想必人也是风雅的,难怪入了三哥的法眼。”

    听见妹妹的赞许,蒋子邵忍不住得意,道:“她父亲本是北平才子,给女儿取个风雅的名儿,自然不在话下。”见状雨林取笑道:“三哥,你看你摇头晃脑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真是有失三少身份!”闻言连守在一边的侍从官也被逗得笑出声来。

    蒋三少毫不介意,双手撑在船舷上,望着粼粼碧波喟叹道:“我这是守的云开见月明啊!其中苦乐,旁人是体会不到的……”

    雨林狡黠一笑,又道:“三哥,旁的我不知晓,但是对你的行事为人,不可谓不了解。你蒋三少行事向来有备而发,我看,此次轻松解决凤盈一事,想必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下罢?”

    “哦?”蒋子邵闻言挑眉,“此话怎讲?”

    雨林意味深长的道:“否则,你也不会特意安排此次日本之行了……”话到此处不必再继续挑明,蒋子邵微笑一下,算是默认。

    话分两头,蒋子邵离开南京之后,沅郁亦辞别缪瀚深,当晚便寻到秦瑗宿舍。见到秦瑗时,她本以为至少要废好一番口舌才能劝得秦瑗同她一起回上海,没料到秦瑗听完她的建议后只是沉吟了一下,便即应承。她神色亦不复先前冷漠,沅郁十分高兴。

    收拾简便行李,第二日一早,姐妹俩相约在车站会面,一同登上前往上海的火车。

    沅郁的行踪都在缪瀚深掌握下,他知道沅郁平素为人,也不过多张扬,只安排了两个侍卫跟上车,确保姐妹二人平安抵达上海而已,上海处也无需多担心,知会卫庭如便是。

    车轮滚滚,一路东行,沅郁与秦瑗相向而坐。秦瑗一直以手支头面朝窗外观景,沅郁几次寻了个话头想说,见她模样只得叹息作罢。

    两人一路无事,终抵上海。

    赵明贤事先得讯,派了车子家仆侯在车站外头,接了姐妹二人后返回赵府。

    沅芷已经早早来到赵府相侯。

    姐妹三人分离长久,此时终得团圆,感极落泪,连赵明贤也忍不住眼眶发红。

    之后沅芷打发仆人回何府报信,言道要在赵府暂栖几日。日间,三姐妹形影不离,晚间,便挤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似是要将之前分离的时光追回来一般。沅芷只看表面,心中着实为三姐妹和好如初而欣喜;沅郁却时不时的从沅青眼中察觉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孤寂,偶尔望向自己时,亦暗藏憎嫉。她不由暗自伤神,可转眼见到沅芷兴高采烈的张罗安排,又强打精神,自我宽慰道:再过得一阵,时间就能治好三妹心中的伤口罢……

    其实对于时间治愈之说,沅郁心中委实没有把握。

    几日咸淡的经过,姐妹间气氛渐渐和愈。突有一日下午,仆人前来通报,言称一位姓蒋的先生前来拜会二小姐。三姐妹正在花园修剪枝桠,只听“喀嚓”一声,沅青剪断了一只三月红的主枝。那花已经带苞,半开半闭,此时歪斜一旁,枝挂叶摇的,残红落了一地。

    沅芷一见,没由来心惊不已。

    仆人不知缘由,见园中三位小姐突然如中定身咒一般各自静立不语,气氛怪异,他也不知发生何事,只得惴惴守在一旁,听候示下。

    还是沅芷先行恢复原状,她先看看沅郁,再看看沅青,最后吩咐仆人道:“你去将那位蒋先生迎到正厅去,好茶招待着,二小姐马上就过去。”仆人忙领命退下。

    沅芷叹了口气,转而对沅郁道:“二妹,你快些去罢,不要怠慢了贵客。”话音未落,只听剪刀喀嚓声再度响起,循声望去,原来是沅青执剪,恍若无事般慢条斯理的继续修剪起枝桠来。

    沅芷再看一眼沅郁,见她兀自犹豫,皱眉看着沅青,便知她心中为三妹担忧,遂口做嘴型:“去罢,我来看着她……”眼神顺势落在沅青身上。

    沅郁会意点头,放下手中剪刀,略整理了一下衣衫,离开花园。

    沅郁匆匆穿廊而行,边在心中计算,自蒋子邵离开南京起到现在,刚好七日时光。想必是他知道自己在上海,从日本回来时,便直接在上海下船来了。

    沅郁料得不错:船入长江口时,蒋三少便吩咐下来,一个侍从也不带,独自在上海港下船。侍从官劝他不住,只得遵命。蒋雨林鲜少见到三哥如此眉飞色舞兴致勃勃模样,不禁在一旁抿嘴微笑。待三少下船后,船便继续西行,数小时后抵达南京。

    缪瀚深从侍从官处得到三少行踪,见成立桐因担心三少安危而眉头深锁,笑道:“你这侍从官当的,怎地像保姆一般?你且由得他罢!”想一想又续道:“正好嘛,侍从官,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好了。”成立桐无奈,只得转回成府。

    卫香如诺长一段时间没有与夫君相聚,欢喜的迎了出来,夫妻温存,尽在不言中。

    沅郁来到正厅时,便正好瞧见蒋子邵一袭青衣布袍,头戴黑灰礼帽,背手而立,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边上小几端放一只青花瓷茶碗。听见沅郁脚步声,他长身玉立,回首而望。

    沅郁俯身行了一礼,故意端着姿态道:“小女子随性涂鸦之作,三少见笑了!”

    蒋子邵一声轻笑出喉,转头继续盯着那幅衔山吞水之画,道:“我瞧这笔致柔中带刚,刚中怀柔,还在猜测作画之人到底是男是女,果然是你的大作。”

    沅郁气笑:“你可是在说我雌雄莫辩?”

    “我赞你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蒋子邵委屈道,“你可曲解我了啊……”

    沅郁忍不住抽出帕子掩嘴而笑,笑得数声才道:“三少好犀利,跟你斗嘴我甘拜下风!真是自讨没趣……”被她一番挖苦,蒋子邵哭笑不得。

    沅郁边说边走,已经来到蒋子邵跟前。待她话音一落,蒋子邵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低头瞧着她。瞧得两眼,忍不住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沅郁一声惊呼,忙扭身脱开蒋子邵的钳制,四下里一望,见周遭无人才放了心,压低声音责道:“你怎地如此无状,若是让我义父看见了,可不教我落下个轻浮的罪名么?”

    蒋子邵却是满不在乎一笑,道:“情根深种,言行癫狂,你义父是过来人,怎么会不理解?”长臂一伸,又将她揽起,欣然道:“你放心罢,事情我都处理好了……”沅郁知他所指为何,温柔靠在他怀中,眼帘低垂。

    两人静拥了一阵,蒋子邵突然开口问道:“沅郁,你义父在家么?”

    沅郁闭目回道:“不在,义父出门访友,估计要晚上才回。”说完忍不住睁眼望向他,追问道:“怎么?”

    蒋子邵道:“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借机拜访一下你义父。若是等我回转南京了,事务缠身,怕分不出时间来了。”

    沅郁一颗芳心砰砰狂跳起来,忍不住轻声问道:“难不成你想……?”

    “要把他的义女娶过门,我这女婿总得让他先审查审查罢。”蒋子邵笑道,“当然,我蒋子邵风流倜傥,魅力无人能及,你义父看了我必定欢喜到心里去,只不过,必要的过场总是要走一走的。”

    沅郁又喜又羞,还被他那副轻狂样儿噎住,当下恼也恼不得,喜也喜不住,只是将头埋在蒋子邵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蒋子邵顺势将她搂紧。

    门厅口传来一阵细微脚步声,惊动了蒋子邵与沅郁。沅郁微微用劲,挣脱他的怀抱,刚要整理衣衫,便听见沅芷的声音响起:“二妹,怎么让蒋先生站着呢,快些让座罢。”两人偱声回头,正好瞧见沅芷迈过镂花月门,走进厅来。沅郁便离了蒋子邵迎上沅芷。

    沅芷先朝沅郁笑了一笑,接着转头对蒋子邵行了个礼,道:“蒋先生请坐!”

    蒋子邵依言来到座前,摘了头顶的礼帽搁在桌上,三人分主宾坐下。有仆人上前,撤了先前奉上的青瓷碗,转端上三只白骨磁杯。

    三人端茶,略略沾唇。

    放下茶杯,沅芷开口道:“蒋先生数年前在湘江相救我们三姐妹之事,沅芷一直苦无机会相谢,实在抱歉得很。”

    蒋子邵客气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姐不必往心里去。”蒋子邵张口便唤出一声“大姐”,听得沅芷一怔,沅郁抿嘴而笑,他方才觉得唐突,略感尴尬的清咳了一声。

    见他二人态度亲昵,沅芷不由即为二妹欢喜,又为三妹伤神,心中颇不是滋味。

    数年前的那次湘江之遇,沅芷看这个男子行事果断,态度刚硬,神色凌厉,容貌俊秀却暗藏杀机,让人易心生向往却不敢亲狎!他的确是个出色男子,可是,却并非女子良伴。尤其二妹外柔内刚,脾性极是好强。他们二人若是在一起,只怕生性相克,难以相守长久。这不,二妹从南京躲到上海,又躲去了法国,好容易返回中国后,再被圈囿在南京;连三妹亦是,走西北,弃家从军,人生突现极大变化。

    都是因为他呀……

    想到此处,沅芷忍不住暗自深深一叹。叹过后转眼看二妹红唇不笑而弯,双眸不闪而亮,眼波流转,在蒋子邵身前的地上扫来扫去,一副陷入爱情不可自拔之小女人状,不由想到了自己。只是自己没有二妹这么好运,想爱不能爱,想走亦不能走,只能时时警醒自己克制,克制,克制爱恋,克制痛苦。不能再让二妹重蹈自己的覆辙!沅芷暗下决心:二妹既然决定爱了,那么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必定要支持她。

    沅芷这里沉吟不语良久,蒋子邵与沅郁眉目传情不止。过得一阵,蒋子邵先觉不自在,开口打破室内寂静:“我看外头天气很好,想带沅郁出去走一走,大姐,您意下如何?”第二个‘大姐’唤出口,蒋子邵气定神闲落落大方。

    沅芷回神,忙道:“去罢,义父回来我会和他交待。”

    蒋子邵一弹前襟起身,顺手将礼帽戴上,来到沅郁面前道:“你去披件外套罢,见了风着凉就不好了。”沅郁笑着应承,辞别姐姐入了内房。她心中欢喜,脚步轻快,不曾留意屋角屏风后躲藏着黯然神伤的许沅青。

    沅青躲在屋角,将室内一幕幕尽收眼底,她神情初时哀婉,忽而狠绝,变幻一阵,恢复常态。待无人注意,便抽身返回花园,执起剪刀继续修剪枝桠。剪一刀,心中就默念一句:多余,剪掉!

    沅芷送走沅郁与蒋子邵返回花园时,便瞅见沅青专心园艺,虽然神情有些冷淡,但至少面无异状。沅芷心中很是欣慰:看样子,小妮子已经长大,懂事了……

    只惜沅芷良善,难懂沅青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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